圣天一百零八年四月初八,泠曙山突发惊天山崩,我虽远在圣都,亦有感知。自铭大师隐居已逾十年,音讯杳无,倘若她仍在山中,毒伤未愈,岂不是为天灾所累。
一边是即将揭开的真相,直面铭赤云真实的身份,一边是深受世人景仰的传奇大师,因妖毒难愈自困隐匿之所。两相权衡之下,我暂时放下了铭赤云,离开滨水沼泽,一面传信给若影,一面赶至泠曙山。
山崩不足两日,泠曙山方圆数里的地界仍是地火喷薄,山石横飞,沿山村镇皆掩于巨石之下,灵山秀水变成人间地狱。
我在山界之外探向山内,隐隐发现一道熟悉的气息混在炽热的地火之中,纯净的星辉若隐若现,正是记忆之中铭大师抑制妖毒的星辉。
我寻着这道气息,在纷飞的乱石中穿行,避过地裂与熔浆,来到曾经搭建竹屋之处,在一片开阔的乱石丛中,我看到了铭赤云。
师承铭净斋的首座弟子,将铭大师的修为模仿得惟妙惟肖。眼见寻遍天涯的仇敌近在眼前,我再难抑制心中的怒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将此人送到阎罗地府去。
铭赤云仅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月影,世间的仇怨,岂是杀一人就能了断的。”仅此一瞬间,他便消失了身影。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踏入了陷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妖王寒暮澜,倨傲清冽,一双紫眸仿佛森冷的星空,迫人心神,让人无法直视。身后斜插一柄短刀,散着淡淡的魔息。他看着我,居然流露出一丝怜悯之情,“月影,一个街头弃儿竟能有如今的修为,实属难得。可惜,那是一片神圣的领地,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踏足的。”
资格?逍遥仙修,从未论及出身,而是某人即将妨碍到他们了,比如说我。
仅是目光交流一瞬,我便自知不敌。然而,再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齐自诺与御风堂的三人,若是逐一对过,我是丝毫不惧,更不用说司马子义这个还魂小人。但是,现在他们仅仅是远远结界设阵,只为将我困在其中,去面对寒暮澜。
储位之争?帝宫之乱?到了这个时候,若还是这么想就太过天真了。
圣都几番祸乱,司马家族自相残杀而至人丁凋零,仅余两个还魂之人拿捏于铭赤云的掌中。灵族经历数次战乱,羸弱不堪,玉灵王亦是形同铭赤云的傀儡。天族失了天石圣物,天君沐宏彦早殇,新君沐君尘隐匿了整个神域,无声无息。
再看寒暮澜,经过十年休养,境界似乎更胜当年,可惜世间再无传奇大师这样的逍遥仙修,能够阻挡妖王横行。
而这一切,竟然是经由铭赤云一手策划,这个修为不逊寒暮澜的人,真实身份呼之欲出。滨水沼泽,曾经是公孙家族的山水园林,也是灭族之地。然而,铭赤云却频频往来其间......
真相,我无力再去追寻,此刻已是生死一线。
无念之巅距离逍遥境究竟有多远?当你看到那片神圣的风景之时,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其中。其实,有可能仅是一念之间便可踏上天阶,也有可能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及。
寒暮澜手中留力,好像戏耍一般,让我心中更是愤怒。五行毒阵之中,寒暮澜的身形无处不在,充满妖毒的黑雾四下弥漫,身后短刀锋刃上的魔息散出摄魂之声,并无一击致命之招,却是缓缓诱人疯魔。
我能倚仗的仅有手中一柄灵剑清虚冰镜,沐浴数十载皎洁的月华,灵力强韧,百毒不侵。剑影之间,一轮满月撒下月华,挡住妖毒与魔息,仅此而已。想要捕捉到寒暮澜的声息给予一击,仿若登天。
我不知道寒暮澜此举何意,依他的实力,我应该活不过数十息,他却不厌其烦地与我周旋了近半个时辰。
其间,他甚至还说道:“不过如此,莫非是他高看了你......”
无论是不是被高看,我岂能低看自己?
当我不想再去顾忌妖毒与魔息,孤注一掷,将生死置于身外之时,一轮满月化作一道残月,我终于站上了那片神圣的领地。
仅此一须臾,寒暮澜震惊之下,不再留力。
森冷的毒雾不再是悠悠扬扬,露出了恶魔狰狞的面孔,毒雾之下魔息汹涌,与月华纠缠不休。我用尽毕生全部的修为,御剑而行,最后饱含月华的清虚冰镜脱手飞出,径直没入寒暮澜的胸腹之中,将这不可一世的妖王重伤,而我亦被阴寒的毒雾湮没。
后面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感觉到山峦再次颠覆,如同灭世一般的魇焰当空横飞,雷霆之声响彻天地。
魔息入魂,我失去了意识。
魇梦之中,是一片血腥的汪洋,充斥着杀戮与狂乱。我失去了我的一切,情逾手足的子卿,相濡以沫的若影,珍若明珠的月岚,负重致远的飞刀门,还有相随二十余年的灵剑,甚至连报仇雪恨的机会也荡然无存。
巅峰即是终点。
在这个终点,我沉沦了六年。这六年里,在每一次死后重生,那数息心智清醒的时间里,我明白了寒暮澜关于高看的那句话是何用意。
铭赤云,数十年精心的设计,一面将安宁的世间搅得风云离乱,一面步步为营,铲除或许会危险到自己的对手,那些可能登上巅峰的修行者。甚至他将寒暮澜也算计在内,一箭双雕,除去隐患的同时,借我的手将妖王重创。
所以,若是经历此番炼狱能够得以轮回重生,我定要铭赤云偿还这数十年的血债。唯有这个念头支撑着我,保持着那数息时间的清明,没有彻底沦丧在魇魔之中,只期待某一天完成这场试炼,重返人间。
述说了几段回忆,不知不觉之间已逾一刻钟。始音石外,已是第四日的子时,距离引发泠曙山天崩还有八个时辰。而在始音石内,不足一盏茶的时间。
天落想了想,问道:“那时,尊夫人去了何处?”
月影稍作回忆,说道:“新年伊始,若影带着小女月岚巡访飞刀门名下的产业。”
“自圣天九十八年以来,我暗中陆续解救了不少送往临风堂的孤儿,悄悄安置在一些庄院之中,让他们学了技能。待到年纪大一些之后,依其意愿,去往各个商铺或是庄园谋生自立。有一些特别聪慧的孩子,甚至依托飞刀门开办了属于自己的产业。”
“每年新年,若影便借着巡访的机会,去看望他们,顺便也是带着小女游历一番。如此访过一遍,至少百日。那年初春,我去到圣都后,预感到自己或许已被铭赤云察觉,便嘱咐若影暂且不要回淬刃崖,隐匿行踪,以免被其利用。”
天落又问道:“通过灵剑清虚冰镜,尊夫人是否能分辨您的生死?”
月影一惊,“灵剑怎会到了若影的手中?”
“在您被困之后,铭赤云于当夜化作您的模样,回到淬刃崖的匿刀堂内假意疗伤,而后以瘴毒作伪诈死,留下了掌门玉牌与灵剑。三日后尊夫人只身返回,对外宣称掌门暴病仙逝。百日后携双剑云游不知所踪。”
“掌门玉牌?”月影诧异地望着自己胸襟处,“所谓掌门玉牌即是飞刀令,这六年间一直在我的身上。”他想了想,立即醒悟:“这枚飞刀令就是他去到烈焰庄出示给烈子星的那枚!定是他事先制了赝品,进入匿刀堂时,将赝品替换了真的飞刀令。”
月影惊怒之余,接着说道:“依着飞刀令与灵剑,若影应当可以辨明我的生死。”言罢,不由得深深担忧起这对母女的安危,六年多的时间,杳无音讯,只怕是......
天落又问道:“此刻,您可知铭赤云究竟是何人?”
月影恨恨言道:“虽然,我也觉得自己的判断好似天方夜谭一般,但是,他定是公孙氏的遗脉。除去妖族,若说还有何人憎恨这世间的一切,只有被血洗的公孙氏。若有遗脉,滨水沼泽就是长在公孙家族身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此人偏要在这伤疤之上布了结界,并将自己的行踪隐匿其中。”
月影顿了顿,看着天落毫无波澜的面容,有些意外,“难道,沐公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没错。”天落亦不隐瞒,“他的真实名字是公孙雴云,其父乃是公孙麒麟双玉之一,公孙玉麟。”
“不可能!”月影觉得这是自己听到过的最荒谬的事情,“麒麟双玉早在圣天元年家族血洗之时就双双殒命,那时年仅十八岁,世人皆知他二人尚未婚配,更无子嗣。”
“若是公孙玉麟被寒夜君送至三十六年之后呢?纵横流光,操纵光阴,对寒夜君来说,并非难事。”
“所以,”月影惊疑之间,艰难地说道:“他是来向世人复仇的。”
天落认真地看着月影,“那么,你呢?”
月影不容置疑地说道:“不管他是什么人,我既然已经活着离开了炼狱,第一件事情便是手刃公孙雴云,以慰子卿在天之灵。”
天落反问道:“如果,我不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