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那片篁竹林边,那个寒雾缭绕的和塘边。嬴清便那样躺着,头上的伤口已经结了一些痂,但因为浸过水,伤口旁边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
鸡打鸣了,仆人房中一个老婆子懒懒散散地打开房门,木门被她推得吱呀响。她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又扶着自己的腰,顺手抄起门边的一把竹扫帚,扭动着她庞大的身躯向着荷塘旁边的那片竹林走去。
还早,四下也无人,她悠闲地走过一条长长地走廊,看到有竹叶便放下扫帚,熟练地扫两下。她扫好所有的走廊后天已经亮了。
四下还是没有什么人,她站在走廊上倚着扶手望着荷塘里升起来的白色的轻纱似的雾气。有些不情愿地挪下篁竹林边的小石子路。
她扫着扫着,转过一个拐角,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红色的东西。她警觉起来,紧紧地抓着竹扫把渐渐逼近。
她走得很近了,偏着头仔细一看,大叫起来:“来人!来人呐……”她慌慌张张地丢下竹扫把,打喊着跑去找人。
她大喊着跑回仆人房,中途经过瑾儿的房间。瑾儿从桌子上被吵醒,来不及管太多,仔细听着,一个婆子的声音惊慌地大叫:“来人呐!夫人倒在竹林边……”瑾儿忙推开门,叫住那婆子,问:“你说什么?夫人为何会倒在竹林边?”那婆子气喘吁吁,也顾不得回她的话,只是忙说:“瑾儿姑娘,谢天谢地你在这儿。夫人就倒在荷塘边,脸色发白,唇口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快!带路!”瑾儿没听完就推着那婆子带路,她与那婆子一路跑到篁竹林边来。只见嬴清躺在那里,脸上有几缕被水打湿的头发贴着。瑾儿立刻跑过去,坐着扶起嬴清,只见她双唇紧闭,脸色苍白。瑾儿把食指放到她的人中上。有点儿惊喜地说:“夫人还有气。”
就一会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身边便围了一大群人。瑾儿一边扶着嬴清坐在地上,一边指挥着:“你们两个,去叫郎中,快!”她转向另外两个,道:“你们去叫将军。”她试着把嬴清扶起来,对旁边吩咐到:“你们快把夫人背到房里。”丫鬟家丁们一起围过来,一个较强壮的丫鬟把嬴清背回房里。
丫鬟小心地将嬴清放在床上,瑾儿赶忙去握她的手,她没有一点反应。这时瑾儿才反应过来:她身上全湿了。于是命令到:“留下两个人,其他人出去!”说完,两个年龄比较大一些的丫鬟留下,其他人都退出门外了。还有人把门关上了,瑾儿赶紧给嬴清换衣服。
问外有人议论到:“夫人这样子,会不会……”
“别胡说,夫人自会吉人天相。”另一个反驳到。
“吉人天相!荷塘在那里几年了,之前从来没有溺过人。”先开口的那个说。
“你……”另一个脸都气红了。
旁边一个看起来比较有地位的向着那个先开口说话的丫鬟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讲话。可她没看懂似的,又说:“你什么你……”
“闭嘴!被瑾儿姐姐听到有你的吃不了兜着走。”她终于骂出来。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将军来了!”众人连忙一哄而散。
魏冉只穿着睡衫,行色匆匆,两个家丁跟在后面小跑。他三步并两步地到房门口,没等众人开口便一脚踹开房门。正当众人皆哑口无言时,人群中一人看清了魏冉没有穿鞋。便是芩儿,她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因为她想起了在函谷关时,自己晕倒了,他急忙跑去找嬴清,现在嬴清有危险了,他连鞋子都忙不得穿就跑来了。
她旁边站着的就是那个刚刚被骂的是凤儿。凤儿见她脸色不好便问:“芩儿,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夫人。”芩儿吞吞吐吐地回答。
凤儿叹了口气说:“嗨!你就是太善良了,那种女人,担心她干什么?”
芩儿小声但是很有力地说:“对,她死了最好。”说完恶狠狠地看向屋内。
“快!快去叫郎中。”只听得魏冉对里面的人喊到。话音刚落,只见两个丫鬟急忙跑出来,向院外跑去。
屋内,魏冉斜坐在床上,把嬴清紧紧抱在怀里,嬴清还是没有一点反应。魏冉起先叫了几声,现在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希望用自己的身体给她取取暖。魏冉脸上的满是慌张,完全没有了昨夜大骂“荡妇”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厅堂的那份决绝与潇洒。
瑾儿看着着急便亲自出去看看,她刚刚疾步走出远门便看到家丁们推搡着一个老郎中进来。瑾儿看到二话不说便把郎中连拖带拽到房内。
郎中一见到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嬴清便大吃一惊,急忙上前试试她的气息,食指刚刚放到嬴清的人中面便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对着魏冉说:“快把她放下。”魏冉有点不舍地把她平放下,为她盖好被褥。
他红着眼睛对郎中说:“你只管医好她,必有重谢。”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助又满是严厉。
郎中作揖到:“治病救人本是分内之事,自当尽心竭力。”然后去给嬴清把脉,喂药……
瑾儿和几个丫鬟以及那个郎中忙了半个多时辰,嬴清的脸上才略微出现了些许红润,嘴唇也不再发紫。
郎中见嬴清面色好了些,才擦了把汗,又去给嬴清把脉,面露喜色:“夫人虽受了寒,但幸亏身子骨不坏,又亏了发现及时,寒气并未入肺腑。服几剂汤药便会醒来,再调养个一年半载也可痊愈。”听到这些话,魏冉才肯去穿鞋子。
换好衣服,穿了官靴,魏冉就来院子里坐着,看一些竹简,时不时到房里看看嬴清,或试试温度,或拉拉被子。看着嬴清的脸色渐渐红润,他甚是欢喜。第二天魏冉还是没有出门。
眼见嬴清好转得如此之快,魏冉放心了些,整个宅子的人也松了口气。
只有一个人如临大敌,她就是芩儿。在她心里,嬴清就是阻碍自己与魏冉在一起的,毁了她的幸福的人罪人。而且,她担心嬴清看到了自己。
第三日,司马错屡次派人来叫魏冉,这次直接让自己的贴身随从来。魏冉看嬴清也气色好多了,便千万般不舍也离开了。
黄昏了,院里那棵大树揽了很多金色的余晖。几个小丫鬟在院里熬药,瑾儿手捏绣花针,坐在嬴清身边做着女红。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嬴清睁开了眼睛。她环顾了四周,只见一片金色的余晖,她坐起来,下意识地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才想起自己落水的事情。
瑾儿抬头见她坐起来了,便跑过来,关切地问到:“夫人,你感觉如何?”
“不好,头疼,浑身乏力。”她如实回答。
“将军呢?”她问。
“今日一早就被司马将军叫走了……”瑾儿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小丫鬟就端着一碗药进来,道:“姐姐,夫人的药熬好了。”瑾儿回答:“郎中说了,夫人醒了就不用再喝这药了。”
她们对话的空挡,嬴清想了很多。作为二十三世纪的女性,她绝对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是,连自己妻子昏迷在家还出门的男人,真的很让人心寒。她觉得自己很可伶,很傻,傻到曾经想真的嫁给那个男人。他与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既没有信任,又没有亲密,还要坚持,何苦呢?
“你怎么还在这儿?”瑾儿问那小丫鬟。
“夫人……您还是喝了吧!”小丫鬟乞求到。
嬴清当然不会喝,只是好奇,问:“我为何一定要喝?”那小丫鬟低着头,忽然,她跪下来,浑身颤抖。瑾儿刚要走过去,那小丫鬟就什么都招了:“是外面那个刚来的姐姐叫我一定见夫人把这碗药喝下去。她说……只要夫人喝了这碗药,母亲治病的钱就由她出,要不然……她就把我赶出去。”她忽然大哭起来。瑾儿问:“哦!谁这么大胆,敢做起这家里的主了。”
嬴清一个眼神,瑾儿便领会,立刻出去将那个丫鬟带进来。那丫鬟便是凤儿,她很冲,见到嬴清也昂首抬头地站着。
“凤儿姑娘,我与你有何恩怨?”嬴清端坐在椅子上问到。
“夫人这话好生荒唐,奴婢能与夫人有何恩怨?”话语还是很冲。
瑾儿本就知道凤儿平日里和芩儿走得很近,听嬴清问这些问题,无非是想证明刚刚她猜测是芩儿推她下荷塘这件事。
便拿起桌上的药碗,送到凤儿嘴边,若无其事地说:“这两天你们也辛苦了,这碗药便赏了你吧!”
“奴婢是刚刚才来的。”那丫鬟一边说一边往旁边退,此时她才始露惧色,说:“这是夫人的药,奴婢喝,怕是不妥。”
“为何不妥?这都是些滋阴补阳的好药,有病可治,无病可防。”瑾儿依然拿着药逼近她,她一直在退。
此时嬴清站起来,踱步到她面前,问:“为何不肯喝?莫非,这药里有什么不能喝的东西?”她才把头低下:“奴婢怎敢?”
“那便喝了它。”瑾儿步步紧逼。她不肯说话了,瑾儿又说:“我记得,你好像只有一个弟弟吧?宫里最近缺人,要是……”瑾儿话还没有说完,她便跪倒下去,慌慌张张地说:“是芩儿,她说只要夫人不在了,这院子就是她的,她还说……要让我取代瑾儿姐姐的位置。”
瑾儿问:“胃口不小,连我也不能放过?”
凤儿连忙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还一直摇头。
瑾儿走到桌前,微笑着对嬴清说:“夫人果然料事如神!”嬴清也轻轻一笑,说:“除了她,我想不出还有谁想要我的命。”看向凤儿:“谋害主人,是很大的罪呢!想进牢里过下半生吗?”
“不!请夫人开恩。”她一个劲地磕头。
嬴清不紧不慢地说:“饶你也不难,只是要看你想不想。”
“奴婢都听夫人的。”
“好!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你就跟芩儿说药我喝下去了。至于什么反应,你应该更清楚吧?”凤儿明白她的意思,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在夕阳中,瑾儿扶着嬴清走到树下,嬴清看着夕阳苦苦地一笑。看着半露在山头的太阳,说:“时世无常,半年前我还和芩儿在函谷关见过这样美丽的日落。”瑾儿也望着落日,语重心长地说:“这世道,你不想害人,也会有人想害你。”
天已经黑了,魏冉一回来就跑向她的院子。只见瑾儿和嬴清还在树下的石几旁坐着,把酒言欢。院子里只有她们两个。
魏冉见她喝酒,有些生气,对瑾儿说:“夫人刚醒,不能喝酒。”此时瑾儿早已经站到旁边。嬴清喝了一口酒,说:“将军莫见怪,是我让瑾儿拿酒来的。宅子里的这些酒,不醉人。”说完斟了一杯给魏冉,魏冉在昏暗的火光下见嬴清的面色恢复了,就干了那一杯。
“清儿感觉怎么样……”魏冉坐下便问。但被嬴清打断:“将军可想看一出好戏?”
“好戏。”魏冉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不过,这出戏要劳将军配合,劳烦将军了。”
……
一个多时辰后,整个宅子都在传:“听说了吗?将军刚回来就气急败坏地骑着马出去了。”
“想是将军有什么急事吧?”
“有急事也不至于这样啊。那脸拉得驴脸似的长。听说,是夫人在外面与外男私会的事证实了。”
“还有还有,那夫人疯病又犯了。可吓人了。”
“现在,那院子可是狼狈不堪。一个人都没有。最主要是,夫人命不久矣,大夫说了,能活过明早已是万幸。那血咳得满地都是,也没有人去管,真是惨。”
听到这些,芩儿激动了,她不迫不及待地像一个获胜者一样去看嬴清。她径直走进院子,踹开门,趾高气昂地走进去。
嬴清被吵醒了,她很虚弱的的慢悠悠地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嬴清见芩儿来一点也不惊讶,她双眼无神,蓬头垢面,嘴角还凝固这血迹。
芩儿转身关了门,她干咳了两声,然后呕出一口鲜血,连忙用白帕子接住。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芩儿,问:“你来干什么?”
芩儿双手搭在小腹上,慢慢地走过去,很虚伪地说:“我来看看你!听说,你又疯了。”她嘟着嘴仔细端详着嬴清,又说:“我看你不是疯了,是病了。”说完自顾自笑起来。走向一张椅子旁,坐下,又说:“你我也算旧相识,我就来看看你。”
“别假惺惺的了。”嬴清吼道。她艰难地抬起头,盯着芩儿,道:“我问你,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我与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芩儿笑着说:“夫人,此话怎讲?夫人可别冤枉人。”
“别装了。”嬴清收起愤怒道。
芩儿也收起微笑:“为何?为你挡了我的路,拿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她又笑起来,噘着嘴:“将军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怕是厌恶极了。还好,将军不在。”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嬴清走过来,站在床前,恶狠狠地说:“你的命还真大。函谷关弄不死你,水也溺不死你。还好,自作自受!”她再次笑起来:“你最终还是斗不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你斗。”嬴清在她睥睨一切的时候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没想?但是你做了。”她突然激动起来。又冷静下来,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将军与我其实与我早有婚约……”芩儿还没说完,她就问:“将军知道吗?”她的心里很矛盾:她希望魏冉知道,证明她是对的——他就是个坏人;她又希望他不知道,应为她想要他是好人。
“他不知,不过很快他就会知道。”芩儿还是满脸骄傲地说着。嬴清像某种暗号似的咳了两声,芩儿认为她是病虚,便说:“看你这么难熬,就让我送你一程吧!”说着便想床走去,想用手掐住嬴清的脖子。
嬴清往旁边一闪,躲过了,又顺势推了她一把,她被推出去很远,重重地摔倒在地。只见嬴清掀开被子,走下床来,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自言自语:“这樱桃味道不错。”芩儿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家丁破门而入,魏冉和瑾儿从暗门里出来。
看到魏冉,芩儿刚爬起来,又两腿一软瘫倒在地睁大眼睛看着魏冉。对于刚才的话,她肠子都悔青了。
嬴清笑着向魏冉走过去,他们相视而笑。嬴清为自己大仇得报而高兴,魏冉为她高兴而高兴。
魏冉看向芩儿,沉下脸来,严肃地说:“你这毒妇,我怎能留你?”又对押着芩儿的家丁说:“把她关到柴房,明日便送去见官。”家丁们押着芩儿出去了。瑾儿一看这情形,也识趣地出去了。
现在房内只有魏冉和嬴清,魏冉走进,说:“这几日清儿受累了。”说着便把她往床边扶。嬴清故意走快,坐到床沿上,很冷漠很有礼貌地说:“今日将军也受累了。还请快些回去休息吧!”听到逐客令,魏冉笑着说到:“清儿忘了,我已辞官,便不是什么将军了,你应叫……夫君。”说话间魏冉已经坐到床沿上,温柔地握着嬴清的手。
那个安静的夜晚,自是温存无限。
之后,嬴清的身体渐渐恢复。又听得瑾儿说:“芩儿并未被处死刑,只是牢狱七年。”嬴清心里又是五味杂陈:她刚消了些离开这里的念头,刚少了些所托非人的懊恼,现在又全回来了,而且比之前更强烈。
此事是司马错从中斡旋,魏冉自小被司马错带到军营情同父子。他与芩儿父亲许下婚约,魏冉娶了嬴清已经让他觉得对不起芩儿,他把其中缘由说遍。魏冉才勉强答应饶了芩儿死罪。另一边,他又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嬴清,一回来就向她说这件事并且表达自己的歉意。
嬴清只说:“将军不为难便好,我并无异议。”魏冉以为她在赌气,不惜放下平日的架子逗她笑。
而嬴清真的不是在赌气,经历了生死,她已经成熟了很多。在她决定不去追究时,她已经确定了自己之前所托非人,也决定了要离开这里,离开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