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喜事将近,高老爷却觉得这桩婚事有损他的清名,做起了甩手掌柜。一开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诸事不问,后来嫌家里吵,干脆向衙门里告了假,带了两个小厮,往西山寺庙里去了。
高夫人要强,气得背着人抹了不少眼泪。气归气,她也不敢当着高老爷的面多说一句话。女儿任性妄为,这事高老爷没少耳提面命,但忙于政务,加之女儿一天天大了,小时候还能打两棍,女儿家长大了反而不好下手了,只得苦口婆心,规劝她多识几个字,在女红针黹上多用些心。可高老爷平日在家少,高夫人一味惯着,后来便闹出了那样的丑事。高夫人平日在家在怎么强势,但这管教女儿这件事上,她难辞其咎,从此也在高老爷面前收敛了气焰,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
这薛二夫人母女三人虽是留下了,但自从那晚之后,再未跨过高家门槛。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仍留在南京城,为的也是这高家嫁女之事,但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拉不下脸面。起初高家夫妇也百般赔不是,薛二夫人都未松过口,如今高家为了操办喜事,忙得如同一锅煮沸的粥,就也顾不上薛家了。
刘夫人夹在中间,两头为难。高夫人到底是长姐,好话也说过不少了,态度也算诚恳。可这薛二夫人也的确是受了不小的委屈,也不能非逼着人家点头接受。这刘夫人想着,既然薛二夫人肯留下,事情就有转弯的余地,左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如今,愉儿亲事已定,京城里又传来薛家公子的喜事,这可不就是好机会。
这一日一大早,刘夫人就登门,把高老爷去西山寺庙住下的事跟薛二夫人说了,又把高家如今的难处,大姐如今的苦处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薛二夫人一心软,便被刘夫人连拖带拽地拉去了高家。
原本薛承愉是要跟着去的,但这薛承悦不想出门,病虽是好了,但是药还吃着,人家家里办喜事,她抱着个药罐子过去算怎么回事。于是薛二夫人让薛承愉也留下了,免得到了高家让高夫人多想,好似薛承悦一晚辈还记恨上了她这个长辈,再不登高家这门了。
薛刘两位夫人到了高家,高夫人正坐在偏厅里,愁得唉声叹气。听到门房上来报,薛刘二位夫人来了,赶忙起身相迎。三人执手姐姐妹妹的叫了,还没来得及问候,高夫人的眼泪就跟大雨天屋檐上的雨水似的倾斜下来,一滴紧赶着一滴,没个停的时候。一来姐妹冰释前嫌,心里欢喜,二来自己这些日子心里的苦没处说,如今一母同胞的姐妹来了,可算是有说体己话的人了。
薛二夫人拉着高夫人在首座坐下,高夫人拿帕子捂住嘴,只是哭,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薛刘两位夫人也陪着掉眼泪。最后还是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软言相劝,才好不容易止住了哭。
先前的恩恩怨怨一旦抛开了,姐妹间显得倒比先前更热络了些,薛二夫人细细问了亲事准备的情况,高夫人又问了薛承悦身体是否好些,看的哪个大夫,吃的什么药。三人一直聊到了掌灯,才各自回府。
话说这薛刘二位夫人前脚刚出门,隔壁徐闻的婶娘便摸了过来。走到门房上扯着嗓子喊,“二夫人可在家?”门房上的小厮急急赶过来,一看是隔壁婶娘,虽然不喜欢,但有着徐大人这层关系,也不敢十分怠慢。“真是不巧,夫人刚刚出门,往高老爷府上去了。”小厮刚刚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冻得直搓手。
“小姐也跟着去了?”
“两位小姐倒是在家。”
婶娘裂开乌黑的嘴唇一笑,露出焦黄的牙,“小姐在家,那我去瞧瞧二位小姐。”说着直接就往里冲。
小厮跑过去伸手拦住婶娘,“婶娘你就别为难小的了,夫人不在家,不便待客。”
婶娘一听不高兴了,“小姐不是在吗?”
“小姐又不当家,哪有出来待客的道理。婶娘您还是先回,等夫人在家时再过来吧。”
这婶娘最怕人家提她与徐闻的关系,这二夫人早已当徐闻是半子,她又仗着自己是徐闻的亲娘,自己早已当是这薛府的一份子,如今这小厮一口一个“客人”,这不是在揭她短?瞬间,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你家小姐将来也得尊我为长辈,也是要跪下来给我奉茶的,我今天见见她怎么了?你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拦我?”
“哟,是隔壁婶娘过来了,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请进来坐呀,快请快请。”说话的是梅姨。薛二夫人特意将梅姨留下来,为的就是现如今这院里用的下人都小,而且大半都是陈府送过来的,一来怕他们偷懒耍滑,委屈了两个孩子,二来得有个年长压得住事的看着,怕闹出什么事来,传出去不好听。原本梅姨是不打算出来的,让小厮把那婶娘打发了也就算了,可没想到那泼妇竟不知道好歹,怕她嘴里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让周围的邻居听了笑话,便只得出来招呼。
婶娘见梅姨出来招呼她,腰杆子更直了,冲着那小厮“呸”了一声,嘴里骂骂咧咧,大摇大摆地往正厅去了。
梅姨冲那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撅起嘴,委屈巴巴的关大门去了。
自从薛家三母女搬到这宅子来住,虽然徐闻几乎日日都过来,但这婶娘只在薛家安置好后,来过一次。这婶娘到底是穷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当初过来时,看着这边院子的陈设,薛二夫人通身的气派,及两位神仙似的小姐,甚至连府上的下人都比她体面些,所以连大气都不敢喘,吃饭时,紧张得连筷子都不会拿了。今日要不是听闻夫人不在家,她断不敢这般大声说话的。
梅姨殷勤地把婶娘迎进屋,“这么冷的天,难为婶娘还过来看看。”边说话边招呼婶娘坐下,又叫丫环上热茶和点心,又叫人将她屋里的火盆抬了出来。婶娘腆着肚子坐着喝茶吃点心,梅姨便搬来一把矮凳在旁边手里做着针线,陪坐着。
婶娘坐在椅子上,环顾大厅一圈,感叹道,“这薛二夫人可真是好命啊,男人给她留下这么大的家产,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比我们这些没死男人的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婶娘自顾自的说些没体统的话,梅姨心里嫌弃,面子上也不好说什么,“夫人也有夫人的难处的。”
“我要是有这些身家,什么难处也认了。你说你家夫人到底有多少身家?”
婶娘突然凑近,神秘兮兮的问到,把嘴里的酥饼渣子喷得到处都是,梅姨躲都没处躲,只能压制住心里的不快,强扯出一个笑脸,说道,“这主人家的家底,我们做下人的哪里知道。”
婶娘见梅姨不肯说,也不再追问,喝了口茶,又问到,“你家二小姐如今这身体到底怎么样了,我怎么听说自从进了这南京城,就没好利索过,莫不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知道后面巷子里住着个师婆,听说可灵验了,要不让你们夫人去讨张符来避避邪。”
“二小姐如今身上已经大好了,之前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加之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这才缠绵床榻。”梅姨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耐心回答婶娘的疯话。
“哎呦,女人家身子骨这么弱可不行的,将来过了门,怕是不好生养呢,人参灵芝什么的,多给她吃点,反正薛家也不缺这点银钱,上次见着她,太瘦了些。”
这梅姨听婶娘越说越不得体,便不再接她的话茬。“婶娘今年是打算留在城里过年了?”
婶娘干笑一声,说到,“如今天这么冷,我家大人这不是心疼我吗,让我留在城里陪他过年,这不还特意买了几匹布,给我里里外外做了两身新衣裳。”
“哟,是该早点动身的,如今天这么冷,谁还出门呢,留在城里好啊,热闹。”她自己不开口说要回去,以徐大人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开口要她走的。
“眼看都快到年下了,府上这般安静,年货都备好了?”这婶娘虽是个村妇,梅姨话里的意思,她也听得出两分来,但也不与她纠缠,便骨碌着眼珠子,说起旁的事来了。
“这里又不比家里,在这什么都买现成的,有什么可忙的。”
“我可经常看见有人往府上送东西,好像都是城里的达官贵人,薛二夫人怎么跟城里的大户攀上关系的?”
“婶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这些人家有的是看着高大人情面,有的是看着柳府二姑爷的情面,体恤我家夫人孤儿寡母,又人生地不熟,人家热心肠多些看顾罢了,我们这样的乡下人家,哪里能跟这些高门大户的人家攀上关系。哦,婶娘这身衣裳,料子可真不错,哟,这针脚又细又均匀,婶娘真是好手艺啊。”
那老货一听,乐得嘴角都扯到后脑勺了,“这哪是我自己做的呀,我们家大人心疼我,特意请了裁缝来家里做的。”
梅姨若不是看着将来薛承悦是绕不过这个老货,她是绝对不会花心思跟她在这里说这些蠢话的。
两人坐着又聊了会针线活计,婶娘也觉察出梅姨不咸不淡的应付,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薛承悦两姐妹此时正在后院的厢房里一处说话,薛承悦长时间没写字了,今天便叫红衣准备了笔墨纸砚写起字来。薛承愉坐在窗下津津有味的看着一本书,炭火把房间烘得暖暖的,红衣和锦儿就着炭火,正在烤米饼吃,满屋子的炭火香和米饼的焦香味,她们在家里住着的时候,冬天也喜欢这样烤米饼吃,闻着属性的气味,仿佛置身薛家东院,即惬意又感怀。
忽然窗外几个小丫头低声说着什么,忽而一阵笑声,一会儿,锦儿拎着铜壶进来了,把铜壶架在炭盆上的三角铁架上。
“天这么冷,小丫头们不在屋里待着,在廊下聊什么呢。”薛承愉问到。
“刚刚隔壁婶娘过来了,闹出不小的动静,还好梅姨出来招呼,否则不知道会出什么笑话呢。”
薛承愉听了,看了姐姐一眼,便垂下眼去,不再说话。
红衣倒是接话了,“那老货,可真是个舍得出脸面的主,当初把徐大人过继给徐先生,如今大人出息了,她倒好,倒腆着脸来享福了。”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替他人作嫁衣裳,这徐老先生夫妻二人,如今可不就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了吗?”
薛承悦停了笔,喝到,“话多。”
红衣和锦儿两人听得二小姐语气中多有不快,便低头做事,不再言语。
薛承愉给红衣递了个眼色,红衣便放下手中的纸,去跟锦儿一起在火盆便添火烧茶去了。
薛承愉放下手里的书,踱到薛承悦写字的案桌旁,说道,“姐姐的字,越发进益了。”
薛承悦撇嘴微微一笑,道,“莫非你也学那些小丫头,想背后说人是非?”
薛承愉知道自己的心思是瞒不过心思细腻的姐姐的,“难道姐姐就不担心以后惹上婶娘这个麻烦?”
“你们啊,就是太把她当回事了,她尝到了甜头,自然舍不得撒手。”薛承悦一边说一边运笔,须臾间,“得寸进尺”四个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
晚上,薛二夫人从高府回来,梅姨一边替她整理床铺准备就寝,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各自今天白天的事。
“这婶娘固然是个讨人嫌的,可奴婢觉得这徐大人也过于软弱了些。如今这婶娘脚跟脚,手跟手的跟在他身边,倒是把他抚养长大的徐老先生夫妇给搁一边了,那对老夫妻都是斯文人,自然是不会与婶娘那样的粗人争辩什么,唉,依奴婢说,这徐大人到底是年轻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体恤人啊。”
“闻道这孩子就是性子软了些,倒没什么其他毛病。”
“这徐大人千好万好,可就是跟悦儿不登对。”这梅姨自小就跟在薛二夫人身边伺候,两人形影不离的长大,虽是奴仆名分,却是姐妹情谊。
“唉,我心里今天刚舒坦些,你就别拿这些事来堵我了。”
梅姨便不再出声,扶了薛二夫人上床,吹了灯,自己去外间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