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音把薛承悦领进屋内,替她擦干眼泪,仔仔细细看着她的脸,“凤儿长大了,更好看了。”可是长音师傅却憔悴不少,眼角眉梢都是愁容。
“师傅这几年过得可还好?为何没能与胡君平在一起?如今怎么会身在陈府?”薛承悦心里有太多疑问。
长音没想到,当年与薛承悦不过短短几日相聚,她却如此用心待她,心中为薛承悦的一片赤城之心所感动,是她这几年平淡无味的生活中难得的幸福。
“师傅这几年过得很好,凤儿不必担心。”再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还能有什么不好?
“那胡君平呢?师傅为何没有和他在一起?”
“胡公子终于得偿所愿,金榜题名,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早已娶妻生子。”
长音虽是缓缓道来,可薛承悦却大为光火,“想当年,他胡君平空有满腹文章,身在湖海飘零,功名未遂,落魄潦倒,若不是得师傅相助,怕是早已饿死街头了,哪还有他今日的风光?他倒好,一朝得势,转头就把往日恩情忘得一干二净,如此不仁不义,薄情寡义之徒,有何颜面立于这天地间?”
“凤儿休要气恼,这事原本怪不得他。”
“师傅怎么还替她说话。”
长音知道,薛承悦虽饱读诗书,可毕竟是深闺女子,这世间百态,她哪里知道许多。她只以为凡是才子佳人必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当年我去京城找他,得知他已娶首辅之女为妻时,我比你更气愤,他一朝登科,当年的海誓山盟便一个字都做不得数了,是何等的忘恩负义。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从一开始我与他便不是一路人,当年的种种不过是黄粱一梦,后来梦醒了,我便不恼了。”
可是当年,他们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日子,薛承悦看到的不是这样的结局。人心怎么可以做到如此绝情?“师傅你不恨他吗?”
长音握着薛承悦的手,笑了,她还是当年那个至情至性的孩子。“不恨。师傅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但不是因为恨。当年他落魄潦倒之时,我与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即使如今想起来,也觉得幸福。若如我恨他,便是亵渎了那段时光的快乐。当年我的婢女小喜,为了救我,命丧山贼之手,若不是因为我还有这点念想,早就随小喜去了。”
长音想到小喜的惨死,又滴滴答答流起眼泪来了。
“师傅就是在那个时候碰到陈老爷的?”薛承悦打听过,长音师傅是陈老爷从山贼手里救下来的。
“是的,当日遇难,幸得陈老爷出手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后来,又承蒙陈老爷照顾,便一直借居在此。”
“师傅为何一直留在陈府,可是那陈老爷……”薛承悦担心陈老爷贪图长音师傅美色,将她囚禁在此。
“凤儿休得胡言,陈老爷乃正人君子,自当不会为难我。只是自从当日从北京南下,多番波折,竟至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已久。亏得陈老爷怜惜,收容我在府上延医问药,身子如今才刚好利索。”长音想起这两年来所受陈府的恩惠,深感无以为报。
“师傅落难至此,为何不给凤儿报个信,好让凤儿为师傅尽一份心。”
“傻孩子,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自然有办法。“师傅,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不如跟凤儿走吧。”
“当初我不告诉你我的消息,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会这样。你一个清清白白的闺阁小姐,若是常年与我这样出身的人相伴,别人会怎么想你?”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那你自家姐妹们的声誉也不顾了?还有,你打算如何说服你母亲?”
是啊,她可也把自己豁出去,但她不能把家里姐妹们的声誉都搭上。“那我可以另寻一处宅子安顿师傅,不让任何人知晓。”
长音听薛承悦说那么孩子气的话,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虽然薛承悦没了父亲,可毕竟还有兄弟姐妹,还有万贯家财,无需为生计发愁,年纪又小,没有经历过太多风浪,心思自然单纯些。
“我已经想过了,反正已经叨扰陈府这么长时日了,也不在乎多这几天,我打算等天气好些了,就回乡。”
“回乡?”薛承悦从未听长音师傅提起过她的故乡。
“对。虽然我离家时还年幼,但多少还是记得的,说不定回去还能找到一两个亲人。”她这半生如浮萍般飘零,也该有个落脚之处了。
“那要是寻不到亲人呢。”
“寻不到的话,又何妨,我不是找到你了吗?凤儿以后就是我的亲人啊。”长音把薛承悦紧紧搂在怀里,从她身上吸取一点温暖。“对了,之前因病痛缠身,一直没有兴致抚琴,今日能见到你,却想弹奏一曲,凤儿,你想听什么?”今日实在是近几年来难得的好兴致。
“什么都好。”
“那我就弹一首凤求凰。”
长音兴致盎然地坐到琴前,指尖只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便让人听了浑身舒畅。
此时,陈老爷正与城中几位大儒在书房喝茶聊天,品鉴凤鸣先生墨宝,忽然听见一阵婉转悠扬的琴声,这行云流水般的曲调,别说这府上,就是这天下也没几个人。
是长音,长音终于肯抚琴了。
陈老爷高兴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拔腿就往长音的院子里去。
因为陈夫人院子里都是女眷,陈思远接来致一大师后,便没在院子里待着了。此时他也听到了琴声,大喊一声“不好”,就往父亲书房方向跑去。
陈老爷还未出书房院子的门,就被陈思远拦住了,“父亲可有听到琴声?”
“自然是听到了,现在正打算与各位老先生去瞧瞧。”这陈老爷等了多少年才等到今天,自然要亲眼看看。
“父亲,依孩儿之见,现在过去不妥。”
“胡说八道什么,让开。”陈老爷如今是一刻也不能耽误,可偏偏儿子不懂事。
“父亲,您现在过去,长音姑娘的琴师声必然会受打扰,我们何不就在此处隔墙听琴,岂不更妙。”
后面的几位老先生都点头称是。琴可以先听,人可以过后再见。于是几人便站在书房的院子里听着长音抚琴。
陈思远叫来得七,在他耳边交待了几句,得七听完轻手轻脚地跑出去了。
王妈妈在门口等了许久,还不见薛承悦出来,里面竟然还弹起了琴,急得不得了。
忽然得七跑过来,“王妈妈,今日夫人院子里那么忙,你怎么在这里偷闲?还不赶紧回去。”
王妈妈心里急,可她能怎么办?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一甩衣袖,赶走了得七,自己在门口急得跺着脚团团转。
一曲终了,薛承悦还沉浸其中,不可是当世首屈一指的琴师长音啊,简直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你已出来多时了,快回去吧,被人知道你偷跑出来,到时候说不清。”
薛承悦拉着长音的手,一个劲的掉眼泪,就是不肯走。
长音抬手替她擦干眼泪,取笑她说,“你如今这般爱哭,倒不像是我当日认识的那个薛凤鸣了。去吧,我离开之前,会想办法给你送信的。”
两人又一起抹了一把眼泪,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正当王妈妈打算进去叫人的时候,薛承悦出来了。
“小姐,你可算出来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薛承悦还沉浸在离别的悲痛中,低着头跟着王妈妈身后按原路回去陈夫人的院子。
在陈老爷书房院子里的人听完一曲,不停地称妙,又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也有借机感谢陈老爷的,说若不是承蒙陈老爷相邀,今日如何能由此耳福。
陈思远今日总算明白,当日薛承悦为何会因他贬低长音姑娘,而与他争锋相对,这长音姑娘的琴技当真盖世无双。
不一会儿得七在书房院门口探出头来,给陈思远递了个眼色,陈思远稍稍松了口气,向各位老先生道了声“告辞”,便出了院子,往园子里去了。
事情就那么巧,在母亲院子后面的回廊上竟然碰到了薛承悦。遇到时,大家都慌了。
陈思远费了老大劲让薛承悦避开他父亲一干人等,可没想到竟被自己给撞上了。薛承悦兜这个大个圈,不惜相托于陈夫人,又劳动致一大师,就是不想让陈思远知道她要见长音师傅,可如今不巧却碰上了,若是被他知道了,他又该怎么闹?
王妈妈见到自家长公子,自然是要问安的。
陈思远偷偷看了一眼站在王妈妈身后的薛承悦,以扇覆面,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那眼睛又红又肿,明显是哭过了。
“王妈妈,今日前院有男宾,不宜带小姐在园中逗留。若是小姐喜爱这园中景色,改日可让母亲再下一帖,封了花园,让小姐好生逛逛。”
王妈妈只得点头称是。
陈思远又说道,“不知王妈妈刚刚可听到长音姑娘的琴声,那样好的琴技,堪称一绝,当配当世才女之名。”
王妈妈不知道她家公子跟她说琴做什么,“奴婢一粗人,哪里懂这些,只觉得听着让人浑身麻酥酥的,说不出的舒畅。”
陈思远笑了,你不懂自有人懂。他不能让薛承悦在此处多做逗留,即便前院男宾过不来此处,这院子里还住着陈府其他公子,万一碰上,于她无益。
“妈妈去忙吧。”
王妈妈巴不得快走,得了令,领着薛承悦片刻也不耽搁,就往夫人院子后门走去。
薛承悦知道刚刚陈思远的话虽是与王妈妈说的,可都是说给她听的,如今他总算是承认长音师傅之才了,她憋屈在心里的那口气总算是得以舒展了。
走到后院门口,发现有一男子,正探头往院子里张望,听见有人来了,吓得差点没摔跤,一看是夫人身边当差的王妈妈,身后还跟着一个妙龄女子,顿时就挪不动脚了。
“王妈妈身后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小生陈思还有礼了。”
听名字薛承悦就能猜出来,这人是陈思远的庶出兄弟。可是陈思远性情沉静,言笑不轻,而此人形神鄙陋,举止轻浮,两人有云泥之别。
“大公子,这院内都是女眷,您还是去别处耍吧。”王妈妈怕这院内的女眷知道他家大公子这般行事,以后夫人可再没脸在这些豪门大户的家中走动了。
薛承悦没回话,也没多看他一眼,径直走进院子里面去了。
薛承悦刚刚进去没走几步,从墙根窜出一人,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她的表姐高葭葭。
“你说,你刚刚去哪里了?”
“院子里人多,觉得吵闹得厉害,就央一位妈妈带我在这后门处转转。”
高葭葭听了,神秘兮兮地凑近薛承悦耳边说,“你休想诓我,我可是都瞧见了,你给我从实招来,否则我就告诉二姨妈,说你与男子私会。”
薛承悦早已注意到那院墙上有个花窗,原本被藤蔓覆盖,现在却有被扒开的痕迹。薛承悦心里一惊,她都知道些什么?“姐姐休要胡说,妹妹何时与男子私会了?此等事,可不是能随便玩笑的。”
“没有私会?那刚刚与你说话的男子是谁。”
“刚刚?听王妈妈说,刚刚那位是陈府大公子,可妹妹与他并不相识,只是不巧与他碰到,何来私会一说。姐姐还不了解妹妹为人?怎会行如此龌蹉之事。”她今天也是头一次见到这陈府大公子,可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琐之人。
高葭葭见薛承悦似有动气,而且又振振有词,似乎不像是骗她,便相信了她。
法会结束后,女眷们在陈府吃了斋饭才回去。人人都说还是陈夫人有脸面,竟请得动致一大师这尊真佛。陈夫人只是笑而不语。
薛家母女离开时,陈夫人亲自相送,寻了个机会与薛承悦道谢,“多亏小姐想帮,今日才得以请得动致一大师,老身不甚感激。”
薛承悦说到,“天道向来只福善人,是尊府存善心,行善事,才与致一大师结下此善缘,晚辈不敢居功。”若不是长音师傅得陈府相救而后后借居于此,她也不会去劳动致一大师。
话说那陈府大公子陈思还,自打那日见了薛承悦后,竟把自己屋里的侍妾抛到一边,一心思慕起薛承悦来。竟开始暗地里打听起来,那日请来的女眷里面,那些年轻小姐们大多他都明里暗里见过,所以打听出薛承悦来也不难。
不出三日,陈思还便打听得这女子就是他二弟陈思远日前救下的那户人家的小姐,如今住在双井巷高府。而且还得知,城南有个姓卢的卦姑,平日里专替人解梦,兼做拆字道白的营生,常在大户人家内宅中走动,出入高府最为频繁。
这陈府可是卢卦姑烧香拜佛都攀不上的高枝,如今陈思还主动找上门来,这卢卦姑只有十分的力,也要尽十二分的心,便将这高府的事抖漏得干干净净,陈思还见事情办得这般顺利,心里高兴,给了卢卦姑不少银子,又答应她,日后事成,还有重谢。卢卦姑见了银子,哪有不尽心的。
陈思还当下就写下一封信,让卢卦姑带给薛承悦。
这高葭葭生来喜欢听闺房秘闻,市井俗话,兼她手又松,所以这卢卦姑常在高府走动,投其所好,得些好处。
卢卦姑当天便去了高府,去到高府,见了高葭葭,说想见见薛家姐妹,好找个机会把信递给她,可这薛家姐妹向来不喜欢卢卦姑这种言语粗鄙,卖弄口舌之人,每次卢卦姑去高府,她二人都借口避开,如何肯见她?眼看这事就办不成了,到手的银子飞了不说,好不容易攀上的陈家怕是也要得罪了。不得已,她便将事情告诉了高葭葭。高葭葭一听递信进来的人是陈府的大公子,便一口应允替卢卦姑将信转交给薛承悦。
才第二日,这卢卦姑便从高府得了回信。陈思远见了信,满纸的思念仰慕之情与自己别无二致,便又回了一封信,另外再附上一支金簪做信物,并嘱咐卢卦姑,无论如何也要在薛承悦那里讨来一份信物。
卢卦姑把东西交给高葭葭,翌日得了回信,又得了一个香囊做回礼。
这陈思还见事情竟办得这样顺利,自然给了卢卦姑不少好处。心想薛承悦那日的高傲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骨子里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想到这一层,这样简单的书信往来已不能满足陈思还,于是胆子也大了,便无论如何都要见上薛承悦一面了。可这薛承悦身处深宅内院,如何出得门。还是卢卦姑献上一计,这高府后院她是再熟悉不过了,高府后花园有一小花房,地处偏僻,若是他二人能在那里相会,不易被人察觉。陈思还又问这深宅内院,他如何进得去。卢卦姑笑道,如今这小姐即肯回信,又肯收下信物,公子如何进不去。
陈思还一想也有理,便按卢卦姑的说法,言辞恳切地写了一封信,约下了幽会时间。到了约定那日,陈思还到了高府花园后门,果然发现后门按书信所说只是虚掩着,按着卢卦姑的指示,趁着月色,找到了花房,里面没点灯,但仍然看得见有一位小姐已在里面等候。
陈思还心里激动得差点没叫出来,扑上去一把抱住那小姐,嘴里“亲亲,肉肉”的叫着,那小姐也不反抗,任他搂着亲着。
陈思还没想到白日里看起来冷若冰霜的薛承悦,晚上竟是这般风情万种,胆子越发大了,两人纠缠在一起,颠鸾倒凤,竟不知天地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