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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黄泉缘落

第四卷第二章黄泉缘落

1

不知跑了多久,翩翩衣裳被荆棘刺破,好几处血迹斑斑,风尘仆仆。脚下猛地一滑,她直直跌倒在地上,摔得生疼。

挣了几次,都没能起来。膝盖磕破,手肘有伤。

脑海里挥之不去,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天上忽然下起的刀子雨,把酒竹林毁得干干净净。阿蛮为了抢救酒竹林,消失在一片刀光剑影中。

接着,她就被一个法诀送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了。

万草瓶不知丢在何处,身边没有药草,白挨了这顿伤。翩翩挣到一棵梧树底下,坐着休息。这是哪里?

日夜交替,星月沉浮。

她在这棵苍劲的梧树底下,正饥渴之间,忽闻到一股酒香。

把眼一睁,不知何时手边出现一壶酒。伸手去拿时,酒壶长了翅膀般,飞往高空,嗖一下消失无踪。

正懊恼间,身边又出现一盘果糕,香味浓郁。翩翩这回长了记性,生怕芒果糕看到她的动作,先做出无动于衷的模样,接着快手抢来一块,果然到手软软糯糯的。迫不及待放到口中,用力一咬——

五指剧痛,十指连心,翩翩一抽痛,飒然睁开双眼,原来做了个梦。

“好痛。”翩翩蹙着眉头喊,忙把手指从口中拿出,五簇齿痕赫然在目,哪有芒果糕,分明是玉笋尖。

肚子咕咕叫半日,膝盖与手的上已结痂。翩翩挣着站起来,意欲寻出路。还没站稳,忽然一阵阴风掠过面庞,只觉周围空气骤降许多。翩翩一个趔趄,往后仰倒,重重跌回梧树底下,咚的一声。

“谁?”捂住后脑勺,翩翩警觉地四下一看。

只见树林深处走出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黑披风下,肌肤雪白得发光。随之而来,还有切切的低声嘲笑。

他把一双邪魅得狂妄的眼睛觑翩翩,一步步走近,无动于衷的表情下隐藏着兴奋的光芒,漫不经心道,“我叫魇,路过此地,见你独自一人,是否需要帮助?”

翩翩只觉得魇的声音有些熟悉,又不记得哪里听过,荒郊野岭的,多个伴总比独自被豺狼虎豹叼了去的好。转念一想,又有哪个好人家的郎君会路过荒郊野岭?心里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右手藏在身后,凝聚全身灵力,反手化出一柄匕首。

“你别过来。”

“你怕我?”

魇果然住了脚步,站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居高临下,俯视翩翩,将她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那股倔强似曾相识。

就在翩翩犹豫不决,担心误伤好人时,一道寒光骤然闪过,魇手中忽然多处一柄利剑。翩翩心里一紧,刚要祭出匕首,忽然,魇把锋利的刀刃指向自己。一阵风过,男子的披风猎猎作响。

翩翩目瞪口呆,不知他要做什么,魇竟然把剑递给了自己。

“我把我的武器给你,你是不是应该把信任给我?”

从陌生人口中听到这种话,翩翩有些尴尬,看不出来,这个神出鬼没的男子竟会说这种柔情似水的话。

翩翩没有接,她直视魇的双眼,再一次回忆,确定从没见过这个男子,心里抑制不住的熟悉感却令她恍惚。

两人对峙了许久,魇的眸光始终沉静无波,却透着一股肆虐人心的邪气。

终于,她败下阵来,把利剑轻轻推回去,给出诚意,把匕首悄悄收回,软下声音,问道:“暂且相信你。这里是哪里?”

“你已经进入了鬼界。”

“所以你是鬼?”

“对,我是鬼。”

“那你能带我出去吗?”

“你要去哪里呢?”

“我……”翩翩正欲脱口而出,忽然有些迟疑,对呀,她要去哪里。妖族吗?精灵族吗?还是去找澜灼兮?澜灼兮被逸控制,他是逸。

思索良久,她沉默了。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看来,你还没想好。不如,我带你到处走走,你好好想想,到底要去哪里。”

若是平时,翩翩定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一个陌生人,可眼下的处境竟有些奇妙,一股力量在胸膛里鼓噪着,驱使着她答应魇的要求。

“你这么好心,难道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翩翩可不是三岁孩子,关键时刻还得多长个心眼,“该不会,你也想吸我的魂修炼!”

魇吃吃低嘲,矮身靠近少女,一句话就把高高筑起的防备顷刻击垮,“我不过是一个想和你同行的普通人,争奈被如此猜忌,看来,我并非你的同路人。不过,我若一走,山精鬼魅,豺狼虎豹,会不会窜出来把你撕碎,就是未知数了。”

魇的出现,对孤立无援的翩翩而言,简直是天降盟友。她听完,果然有些害怕,干咽咽口水,在喉咙里囫囵打了个转,含糊威胁道:“你可别想骗我,否则,我就毒死你。走吧。”

说着,兀自往北面去了。没走几步,身后的魇追了上来,一把拽住翩翩,往右边小路斜插出去,“在鬼界,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乖乖跟着我。”

一条小路越走越宽,但见眼前,山明水灵秀,云高禽鸟远,小花小草,夹道丛生。鬼界也有这样地方?

行了数十里,翩翩已饿得头晕眼花,渴得口干舌苦。

魇一贯奉行他普通人的准则,绝对步行,不肯御风。

眼看着日头挫西,行至山脚下,遥遥见人烟。

翩翩眼睛一亮,一把拽住魇的披风,“你走快点。什么鬼嘛,连飞都不会。”言语间,早已两步并作一步。

夜幕时分,终走到小镇上。白日不曾发觉异样,一入了夜,阴森气息果真无处不在,把小镇笼罩得似一头沉睡的猛兽,危机四伏。

抬眼一观,见一旁有一旗幡,上书“幽冥酒肆”。耐不住肚里锣鼓喧天,翩翩不顾魇阻止,硬要进去吃喝。

直至入店,翩翩才发觉不对劲。

虽说烛火通明,却是荧绿阴火,无风跳跃,甚是渗人;宾客满座,皆是阴人,死状凄惨;满桌珍馐,眼珠充当胡麻,洒满盆中;纵使胃里无物,也忍不住干呕。

翩翩暗暗叫苦,方欲转身,忽见迎面一个青面小角鬼噔噔噔跑来,殷勤如阳间无异,高声叫道:“又来一位!”声大如雷,惊动得诸阴人视线齐刷刷射过来。

生怕被识破,翩翩四肢颤抖,战战兢兢往角落一副座头去,恨不能一步分作三步走。

待坐定,回头看,哪还有魇的影子。

2

忽然,一阵异香飘来,酒肆登时变得暖亮温馨,阴寒之气全无,高朋满座,觥酬交作,谈笑宴宴。宛如阳间酒店,甚是奇特。

翩翩一脸迷茫,再三环视四周。定睛一看,魇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从容坐在对面,已点了几样菜色果品。很快,小二烫来一壶酒,鬼面换人皮,颇白净一小生。

翩翩不可置信,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刚刚明明看到他们都……”

“此处是鬼族,你一个生人,若不想被万鬼撕咬,下次听我的话行事。”魇不慌不忙,自斟自酌,待翩翩口水流到桌上,这才把眼神拱了拱面前的佳肴,款开金口,道,“放心吃吧,都是阳间之物。”

一得首肯,翩翩早已按捺不住,放开筷子,直接手撕鸡腿,合着一路上的惊恐与疲惫,统统咽进肚里,适才噎着,慌忙喝了一杯酒,酒饱饭足后,眼神不觉朦胧起来。

经此一事,她对魇的防备还剩而三分。

翩翩强撑起精神,把胸中疑虑问出口,“听闻鬼族都是见不得光的,尽做些见不得光之事,你却是难得的好人。怎么愿意帮我呢?”

仿佛就等着她问,魇定定打量她,缓声道:“因为你很像我一个故人,千年前,我人间一座城池遇到她,后来,她走丢了。”

听着,魇还是个念旧的,翩翩笑了,面露红晕,又问:“你那个故人什么样?”

“眼眸如榴花一般,时间再无这般女子。”魇似笑非笑,他是善以梦制胜的公子,凡是修为比他低的,皆神不知鬼不觉,得胜于无形,他伸出食指,竖在翩翩眼前,满意地欣赏她涣散的眼神,道,“等你明日醒来,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魇的话语犹如一团棉花塞入翩翩意识。

忽然有些坐不稳,翩翩趴倒桌上,魔障了般嗅嗅手中的鸡腿,嗫嚅道,“又冷又香的鸡骨头,可是我不饿了。食之无味,不如弃之……”

“你要我怎么办呢?”魇把一双俊美邪肆的眼睛凝着她,喃喃重复,“食之?弃之?”

翩翩痴痴笑了,映着烛光,明艳动人,朱唇轻启,“要不,宰了喂狗吧。”话犹未了,忽然寒光一现,魇拿眼一觑,这匕首分明是冲她的手指去的,无奈一笑,轻松反按住她的手,躲过一场血光之灾。

眼看醉得不轻,魇耐心十足,问:“这就要把恩人的手指宰了喂狗?”

耳朵里嗡嗡一阵响,只听得喂狗二字。翩翩忽然面露忧伤,蹙着绣眉,眼角闪着水光,口里满是醉话,“我的医术天下无匹,只要给我时间,我就能治病。可是医术再高,也不能增算添筹。我曾死而复生,都是月师傅救我,至今反噬未除,修为受损。我要回去,回去……把我的小……狗救活。”酒劲溢满头,翩翩身子一歪,倒在桌上。

魇看着不省人事的少女,眼神高深莫测,“好好睡吧,做个好梦。”

一抬手,酒肆顿时恢复原样。

鬼魂肆虐阴火,酒食皆是罪孽。

幽冥酒肆招待的都是饿死鬼,吃饱了好入鬼门关。一个个凶神恶煞,见了魇二公子,只得藏头缩颈,不敢造次,配合演好了这场戏。

鬼界有鬼王,人界有人王,飞禽归凤凰辖制,走兽听麒麟号令,诸神由龙族统一,妖界妖王威风无匹,真个是阶级斗争,无处不在。

鬼界的酒,唯一特别之处,便是给鬼喝的。

翩翩一生人,天生地养的精灵气儿,饮这样一杯酒消食,误着了鬼道,一睡就是四十五日。

算算时间,一个半月过去了。

醒来这日,正沉浸歌舞丝竹,安平盛世的美梦。耳边忽闻笙箫鼓乐之声,越来越近,震破天响,如天水倾泼小溪,一时间盖住了梦中美乐。

大喊梦话,一场泼天长觉渐渐转醒,一时恼了性儿,起身往窗外一看。

只见沿街锣鼓喧天,十里长街,灯影幢幢,华光溢彩,糖人泥人,高跷马戏,古彩戏法,把戏齐全,甚是好看。

一时被眼前热闹光景吸引,全然忘记其他,翩翩呆坐窗前,痴痴看了半晌,情不自禁道:“不知是个什么节日?”

忽闻推门声,一股寒气飒然袭来,魇走到她身后,把手蒙住她的眼,“你看到了什么?”

翩翩吃了一惊,顿时从不知什么迷惑里清醒过来,起身拉开距离,没情没绪的道:“你做什么?”

魇也不恼,暗忖,中鬼了气,竟还清醒,不亏是至纯至净的精灵之息。

见问,他邪邪道:“见翩翩姑娘睡了四十五日,难免担心,替你看看。反应这么快,看来没事了。”

闻言,翩翩睁大双眼,大吃一惊,“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既来之,则安之,我把客栈包下来,你想住多久都成。”魇避开她的问题,上前推开窗户,把十里长街风光尽收眼底,懒懒道,“今日可是中元节呢。”

人有人节,鬼有鬼俗。

中元节这日,众鬼魂享天祭地,犹如阳世元宵节一般热闹。除了死刑牢犯,鬼王大赦阴间,表现良好的,更被允许回阳间探亲。

翩翩入乡随俗,跟在魇身后,走走转转。

不知澜灼兮怎么样了。逸的力量一旦削弱,他就会醒来吧。可是,翩翩忍不住担心。他的力量强大到能篡改记忆,使妖界不再把他当作吸食魂魄的恶魔,真的会如此轻易就沉睡么?

逸的存在,简直是十地的噩梦。心中忽地叹口气,五千年前,将刑天封印,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咔嗒一声,记忆猛地断线。

眼前,火树银花,喧嚣欢语,跟长了脚似的走过来,霎时将她包裹。而她的世界是寂静的。一个声音不住地回荡:灼兮?灼兮?

澜灼兮的模样……有些模糊了。

翩翩开始察觉不对劲,她在鬼界饮杯酒,就睡四十五日。一觉醒来,便不记得阳世人模样。这种奇怪现象,发生在她身上,难道是因为在鬼界停留时间太久吗?

魇带她去的都是有趣的所在,而翩翩内心空落落的,没有答案。也许,是在阴间呆久了,开始与世隔绝。

“走累了?”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魇转过身,目光邪肆而意味深长,“这里比人间,比妖界,乐趣甚多。不如,你在此处多留几日。”

翩翩的信念逐渐有些崩塌,听到魇的声音,竟不由自主点点头,“再过几日,我再离开鬼界。”

“是的,我会帮你。”魇邪魅的笑意绽在唇边,胸有成竹地缓缓后退两步。旁有一糖人摊,取下一个桃花造型的糖人,递过去,道,“只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要离开。”

翩翩蹙着绣眉,接过糖人,脑中如拌做一团浆糊,“好。”虽只有七月半这一日被称为中元节,阴间习俗却要开三日的鬼门关。

阴间热闹了三日。

在翩翩眼中,魇神秘莫测,又有莫名的熟悉感,从他身上,翩翩得不到一点消息。是以,翩翩根本不知所在哪座鬼城,又如何独自脱身呢。

再说,若不是他在侧,她这一身精灵魂魄恐怕早就成为盘中餐。

一日,魇忽然送来一摞鬼界的奇闻异志典籍,给她解闷。又将一块乌铁令牌给她,叮嘱道:“这几日我有要事,无法在你身边保护你,定不要独自外出,不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离开这里。一旦离开,我不能及时赶回来,你会有危险。危急关头,这块令牌会保护你。”

翩翩接过令牌,上面是个读不懂的图腾,心下疑惑,口中应承,“我知道了。”这些时日,她料想魇对她没有害心,对他也越加信任。

3

一连数十日,仍不见魇归来。翩翩百般忍耐,身上直发霉,长蘑菇,又不敢外出,着实难熬。

一日白昼,窗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模糊不清。

翩翩默不作声,以观后事。

以为周围没人,窗外的声音似乎大胆了些。

一说:“听说,两个月前,鬼界误闯了个小精灵,后来又来了几个外族人,擅闯鬼界,鬼王大怒,下旨到处捉他们呢!”

翩翩听得分明,心里一滞。

又一说:“真实线索举报可以得一万鬼气,我们这些新鬼若得了,就不用受老鬼呼来喝去了!我说,要不我们齐心合力,把这个精灵找出来吧!”

翩翩心里一惊,把书页悄然合上。

又一说:“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敢动魇二公子的人吗?”窗外顿时响起四声哎哟吃痛的叫唤,那鬼接着道,“我看,就是魇二公子非要跟鬼王打仗,自己人吵架,等缓过味来,知道是我们告发的,不得魂飞湮灭吗?”

翩翩蹙着眉头,扳着指头一数,窗外一共五只鬼。

翩翩侧耳倾听,依旧不作声。

过了会儿,窗外的声音又响起来:“依我看,鬼王的阴兵迟早寻到酆都,不如,我们先斩后奏,悄悄把人送回阳世,做个标记,等过了风头,再把此人的位置告知魇二公子,平白赚个功名。到时,还怕被欺负吗?诸位意下如何?”

窗外几个声音接连道好。

翩翩却有些迷糊了,委决不下。魇二公子是谁?魇吗?翩翩揉了揉脑袋,正踌躇间,忽闻得外间敲窗,一声音响起:“里面的故奶奶,我乃阴间伶俐鬼,今与四位鬼友,欲救奶奶出火海,回阳世。不知愿否?”

翩翩从书堆里抽出令牌,暗暗袖着,谨慎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又有些犹豫,此刻他们若破窗而入,想必她也无计可施。

“我五鬼已在先前将情由说得明明白白。奶奶且看看,魇二公子赠的令牌是否有反应,若无,则代表我等并无恶意。阴兵正在赶来的路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俗话说,鬼话连篇,任它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正是情由真切,无可挑剔。翩翩左右权衡,毫无道理可处,又委实想离开此处,只怕再拖下去,她就要忘记回家的路了。

敛了敛心神,走到窗边,把手放上去,犹疑道:“你们五个长相是否吓人?”

“奶奶莫怕。我等早已改头换面,与寻常人世长相无异,不敢吓到奶奶。”伶俐鬼对答如流,倒是十分凌厉。

翩翩不再犹豫,大不了一死,精灵之身重塑,从头来过,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客栈临街,推开窗,果见五个人类模样的,飘在半空。三男二女。一脸善意地看着翩翩,倒叫翩翩有些不好意思,先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五鬼一起动手,分别抬起翩翩的胳膊,一同朝西飞去。穿云过树,不出半个时辰,遥遥瞧见下面荒芜群山,黑雾罩地,阴火横行,视物模糊。

五鬼眼明如矩,在黑暗中亦是看得清楚。将翩翩一路好言哄着,劝她把令牌扔掉,方可躲避监视。

翩翩假意答应,心中却起了疑心。

看看又穿过了这片世界,到了更深的地底世界,冥火四野。

五鬼将翩翩抬着,猛地停在一座铁桥上,脚底生风般一路狂奔千里。震得翩翩七晕八素,五脏翻腾,六腑俱乱。

无边无岸的黑暗将天地笼罩,也不知行到了何处。

五鬼忽然停下脚步,把翩翩扔在一片干沙地上,化出本象,最高的不过三丈,最矮的如三岁孩童。只见三个男的,分别衣衫褴褛,破洞也不打补丁,露着干瘦的肉。两个女的亦是破衫破裙,又脏又黑,其中一个手执一破碗。五鬼均青面朱发,绿眼瘦脸,如几辈子没吃过饭一般,垂涎欲滴地朝翩翩逼近。

翩翩看清五鬼真面目,心里懊悔不已。

“你们要吃我,也让我做个明白鬼。”翩翩脑中飞转,假意惧怕,降低五鬼戒心,拖延时间,问道,“为何要害我?”

先开口的是伶俐鬼,看似面善,一开口便露奸诈本性,笑道:“奶奶,我乃诓骗鬼,今日,就是我把你诓来的。嘿嘿。”

旁边一男的嘴大如盆,大口一张,吐气如牛,接口道:“我乃丢谎鬼,今日这计策就是我出的!”

另一男的十指粗大,坚硬如钢刃,仿佛能轻易刺穿胸口般锋利,面生癞疮,左右望了望,其余四鬼都瞅着他,清清嗓子,道:“这位精灵奶奶,我便是抠掏鬼,客栈的结界,是丢谎鬼设计,诓骗鬼动嘴,我动手,费了老大力气才打开个小缝,方能到奶奶窗前叙话。奶奶手持令牌,方能进出自由。”

翩翩气得面色铁青,把袖中的令牌握得紧紧的。

拿破碗的女的嘻嘻笑道:“我嘛,便是耍碗鬼。”

又一女的以袖掩面,羞答答地,声音却大如洪钟,道:“我可不是羞羞鬼。我是叫街鬼。今日不曾说话,因我每逢开口,必定声大如磬,传播百里。”

翩翩悟到些玄机,随即把手往前一伸,制止五鬼道:“等等!既然我已经无路可走,此地又荒无人烟,想必今日我要断送在你们手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五鬼疑惑道:“何事?”

翩翩转了转眼睛,无辜道:“叫街鬼,你的声音可传百里,叫我记起阳世有一座青龙庙,钟楼上有一座洛阳钟。每日,和尚撞钟,隔着三千里的人家都听得见。晨起不用鸡鸣,暮归不用犬吠。不知你这区区百里,与那洛阳钟的三千里,孰真孰假?”

叫街鬼最禁不起激将法,被翩翩戳到痒处,猛吸一口气,身子立刻如气球般涨得有五倍大,声音随之增大五倍,鼓着一张青筋毕露的脸,呼哧呼哧道:“无知精灵,什么钟能比我的声音还远!愚昧!”

翩翩十分配合地瑟缩,只见四鬼志得意满,一脸嘲讽。

他们似乎并不担忧有人能听到叫街鬼的声音。翩翩心道,眼前定是个极其偏僻荒凉的所在,需再激一激她。

遂昂起头,仰视巨人般看着叫街鬼,翩翩提高声音,用力喊道:“不够大!不够大!跟青龙庙洪钟相比,简直就是蛐蛐叫!”

闻言,叫街鬼暴怒非常,卯足劲,猛地吸口气,这口气中气十足,孤零零的参天古松被连根拔起,卷起飞沙走石,引来黑雾压境,唬得四鬼尖叫四躲,抱头鼠窜。原来,叫街鬼一旦膨胀,中途不可破解,四鬼料想,此声一出,必定惊动大人物,是以,顾不上吸魂魄,早早先逃了。

翩翩见状,正是逃走的好时机。不料,右袖忽然剧烈颤动起来,一时控制不住,身子被一股力量带至空中,嗖一声飞走,身后传来咆哮的尖叫:“我最大——”不绝于耳。

原来,这块令牌只会在翩翩遇到危险时发挥作用。

而五鬼起初鬼力低下,待叫街鬼被激出百倍威胁之力后,才唤醒了魇的令牌。如今,令牌又要带她去哪里?翩翩不知道,她只知道,鬼界危机四伏,再不能擅自行动了。

4

转眼,自翩翩失踪,已有五个月。

鬼界阴气森森,以暗色调为主。为掩人耳目,少年特意裹一袭黑袍,带上锥帽,只身潜入鬼界,走遍楚江城,宋帝城,卞城,酆都城,枉死城,轮转城,均无消息。

接下来,他要去阎罗城。

站在阎罗山最高处,少年眺望山脚城市,牢牢握紧拳头,心间袭来痛感,处处扑空的失落与焦灼,聚成一身愤怒无处发泄。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阎罗城内,鬼民盛传,风流孟浪的魇二公子,如今要成婚。

坊间议论纷纷。

少年换了件青衣大帽披风,坐在邻桌,听着隔壁谈论。

一说:“不知新娘是何家鬼女?长得如何,竟得到魇二公子青眼。”

一说:“长得那是貌若天仙,鬼都简直无鬼可比,独一无二。”

又一说:“新娘并非是鬼族中人,是个天生地养的精灵哩!不同物种,如何相提并论?不过,我小侄女也爱慕魇二公子,至今在魇二公子府上当差,听她说,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话音未落,一青衣大帽男子瞬影至桌前,一把扼住说话老者的脖子。惊得另两位魂飞魄散,不敢动弹,一个劲求饶:“大侠饶命啊——”

少年的脸线条坚硬,隐在暗影下,既冷酷又无情,手上不断施力,厉声道:“你们口中的精灵,在哪里?”

对鬼不狠,自会被鬼狠。

“就在黄泉路东头,魇二公子府上。明日就要成亲了!我小侄女在那儿当差,不敢欺瞒。还望大侠高抬贵手——”

一把扔开老鬼,少年大踏步朝黄泉路行去。一路瞬移,经过鬼民身边,鬼民只当一阵阴风吹过,不在心上。

黄泉路东头,果真矗立一座衔云而立,殿宇峥嵘,朱门森严的府邸,把守甚严。

避开正门,少年鼻子一哼,隐了身形。翻过墙头,入一座院落,只见画堂辉煌,夜明珠将庭院照得如白昼,倒像是欢迎仪式。

寥寥几盏喜灯笼,不似明日大婚之象。心下不免有些疑惑,忽见偏房有人推门出来,似卫兵正巡查完。

少年侧身闪过山石后躲避。

待卫兵走远后,这才瞬移而去。刻意绕过正路,往东面梅花小径探去。转过东廊,但见数间房门俱紧闭,唯有廊角一间,灯火通明,有人在内低低交谈。

少年隐身入内,见一女子身着玄色锦服,背对着门,旁有一少女正为其梳妆。

少年倚门暗自思量,若是翩翩,此情此景必不会如此这般。又恐平白错过,遂侧耳细听。

只听梳妆少女道:“王妃真是好福气。芷蘅跟了魇二公子这么久,从未见他对谁如此上心。”

闻言,铜镜中的少女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朝窗外望了一眼,眉梢爬上些许忧伤,良久,终是不言。

果是翩翩。

少年寻到人,一掌将芷蘅劈晕,唬得翩翩一愣,连忙去扶她,关怀道:“芷蘅,你怎么了?芷蘅?”

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肩膀早已被一手提起,定睛一看,是个俊美少年。

翩翩只觉有些熟悉,叫不出名字。并未呼喊,反而镇定。

她挤出一个礼貌而不是尴尬的笑容,拿眼瞄了瞄被少年握住的手。见来人傻愣愣地看着他,以为不曾会意,又瞄了瞄,好意出声提醒道:“你快放开。”

话犹未了,一阵阴风骤然袭来,将房门吹得噼啪作响。

霎时间,屋内阴吏环绕,凶神恶煞,手持兵械,把二人围得水泄不通。听得一阵器械声音,众鬼吏分开一条路,走进来一位玄衣华服的风流公子,冷眼瞧着二人。

“魇。”翩翩蹙了蹙眉,犹如失忆一般,一心只看着魇,反把少年当作陌生人。

魇邪魅一笑,朝翩翩伸出手,对少年道:“今日竟是你来,幽簧如风呢?坏我计划。抓起来,拖下去!”说话间,翩翩已奋力挣脱少年。

魇一声令下,众鬼吏齐扑上去,将少年缚了带走。从始至终,少年未发一言。

经过魇身旁时,方冷声问道:“你把翩翩怎么了?”碰到翩翩手的那一瞬,冰寒刺骨,就知是个傀儡,他若不假装被俘,恐难探到消息,不如将计就计。

魇假意叹息一声,抚了抚傀儡美人的面旁,嘲讽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愿的。你与她的孽缘,既然千年前就断了,又何必来寻。不过,既是故人,明日便邀你一同观礼也无妨。带走!”

众鬼吏得令,把澜灼兮推搡着望监牢去了。

魇抬手一变,屋内昏迷的芷蘅与傀儡美人俱化作烟雾消散。府邸霍然变化,登时宛如新婚景象,喜气洋洋。

梅花树旁,芷蘅候命已久,见事已落定,遂至魇身前行礼,请旨:“殿下,可否请王妃一同前去?”

魇随手聊了聊额前的发,眉眼一派风流倜傥,沉吟道:“也好,她需看看,我是如何折磨来怀我事的恶人,好叫她永远死心。”说罢,拂袖而去。

千年前,羽城一战,若非芷蘅私心甚重,瞒着魇送翩翩离开,如今的事恐怕都不会发生。既然事已至此,纵再多不甘心,只得认命。

芷蘅叹了口气,转身往西廊去了。

穿过数十颗夜明珠的路程,便是濯灵阁。

自被令牌带回此处,翩翩终日囿于濯灵阁,已有三月。

千年前,于羽城遇到魇时双目失明,不曾见他面目,如今她深受鬼气侵袭,前事如烟,俱已往散。翩翩只道是个寻常男子,她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对魇求婚之事,只为报收留之恩,毫无儿女之情。

正沉思间,忽闻得敲门声。传来芷蘅的声音:“王妃,殿下邀您一同去狱间,提前熟悉牢狱审判之事。”

翩翩依允。随芷蘅一路穿过梅花林,黄泉路,直到四方地狱。铜墙铁壁,冥火防护在外,高门由生铁铸成,牛头马面夜叉等辈进进出出,押着凶恶鬼怪,毛骨悚然。

翩翩深吸一口气,反悔道:“跟殿下说,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了。”

谁知,芷蘅早已算计好,今日必要带她见阳世熟悉之人,巴不得唤醒记忆,悔了明日这桩婚事。她在阴司已有五月,按理说是完全忘记阳间事了。但,哪怕只有一点胜算,也要一试。

“王妃若临阵退缩,叫殿下知道了,只会罚芷蘅不知劝诫,延误害主。求王妃救救芷蘅。”

翩翩无奈,只得赶鸭子上架般,硬着头皮把自己赶进去。

5

四方地狱分东南西北四个大狱:东曰风雷之狱,西曰油锅之狱……翩翩的视线正要去扫下一个牢狱之名,一股蚀骨灼心的恐惧,犹如大锤,重重击打在心头。

耳边哭嚎遍野,恶鬼嚎啕,愈发阴森恐怖,勾得翩翩心慌难耐。

翩翩心中泛起模糊,喃喃自语:“我好像来过这里。”

彼时,魇已审查完几座牢狱,大步流星踏来,拉起翩翩,低低问道:“第一次来地狱,怕吗?”

“有些恐怖。”翩翩心下未定,随魇步入风雷之狱。

风雷之狱,刑具齐备。

青衣少年被缚在柱上,两个鬼吏身体魁梧,一看就是善虐刑的主,早已等多时。

不见时万事俱休,再重逢,犹如天雷劈头。

让翩翩六神无主的,并非澜灼兮,而是这牢狱;令她雷霆劈头的,并非受刑者,而是施刑者。

“你们……”翩翩满眼恐惧,望着那两个鬼吏,猛地推开魇,任凭外人如何呼唤,只沉浸在内心抑制不住的情绪崩溃里,脑中记忆翻腾,喃喃自语道,“茶叶人。羽城。纶音。还有如风……”

“翩翩!”澜灼兮被缚魂锁绑了,动弹不得,扎着一双凤目,怒道,“魇,你做了什么!”

两个鬼吏生性好虐,热弄刑罚。刚要上手开虐犯人,一见翩翩,初时有些疑惑,听翩翩只言片语,心中鬼胎重生,早已惊慌失措。

魇抬手释出梦魇,将翩翩暂时稳定。打横抱起翩翩,扫一眼两个颤抖迷惘的鬼吏,敛眸沉吟半晌,冷着一张脸,下令道:“把这两个鬼吏绑了,本殿下要亲自审。”说罢,斜看了眼澜灼兮,讽刺道,“焦急不堪,又无能为力,真是可怜。”说罢,一把揽了翩翩,瞬时消失在原地。

鬼狱阗喧。

澜灼兮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一双俊美的风眼瞥了眼芷蘅,不着痕迹地叹一口气。

芷蘅左顾右盼,十丈之内,仅她一人,不觉云里雾里,“有心情叹气,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刚要转身离开,就听到澜灼兮开道:“看你有大富大贵之相,怎么只做了个婢女?”这话说中芷蘅心机,不觉住了脚,回身听他下文。

“花言巧语,可没人帮你松绑。”

见鱼儿上钩,澜灼兮露出迷倒众生的笑,要多善良有多善良,从容道:“我师承蜀云轩挞息师傅,占星家子阙国师,善相占卜,若姑娘愿听在下一言,好事便近了。”

澜灼兮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沦落到卖弄占卜之说来拉拢女子。然,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见芷蘅略有松动,乘胜追击道:“在下自知难逃此处,不消姑娘违背冥律,只要为在下代传一个消息。明日,这新娘,就是姑娘。”

“巧言令色!”芷蘅一口回绝,扫一眼四方狱内偷眼围观的众鬼吏,喝道,“回去干活!偷懒的,全部下油锅!”唬得鬼吏再不敢看向这边。

见耳目已清,芷蘅低声道,“一言为定。”说罢,近前取了消息,一言不发地拾阶而上,离开了四方狱。

森罗殿,空荡荡,鬼森森,阴沉沉。

魇坐在高高在上的阎君椅上,威仪万千。翩翩由芷蘅陪着,安在一侧,安抚许久,仍瑟瑟发抖。

见状,魇简直气得两眼冒火,不由分说,唤左右先杖五十棍。打完后,两个鬼吏遍体鳞伤,披头散发,瑟瑟发抖,挤作一团。

魇厉声喝道:“趁本殿下还有耐心,说,你们怎么认识王妃的?”还未成婚,魇已然把翩翩当作宝。

两个鬼吏你看我,我看你,只咿咿呀呀,平日折磨犯人的狠劲全无,抖索着嘴唇,一个整字说不出来。

人有人心,鬼有鬼意。若说了,怕不只是上刑这么简单。

在羽城,他们二人由茶叶化作,妖气冲天,因长期在鬼界藏身,已与鬼无异。因擅长刑罚,在地狱当了差。

芷蘅平时是最会心会意的,见二鬼吏胆敢敷衍,立刻点了左右,扬声道:“来人,把此二吏拖到长舌地狱,把舌头拔长点,再进油锅里滚一道,炸得金黄,再送来给殿下审问!再不说,就重铸肉身,从头折磨,直到从实招来为止。”

谁知,两鬼吏跟吃了八百斤黄莲蒸糕似的,咬紧牙关不松口。

芷蘅使了个眼色,左右阴差得令,上前把索子往脖上一套,扯手的扯手,扯脚的扯脚,一溜烟就牵出去上刑了。

魇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万分怜惜地看着翩翩,这姑娘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不过,他看上的人,再多秘密,又有何妨。只要人在他手里。

正思量间,忽听得空中仙乐阵阵。

举目看时,只见森罗殿内登时祥云缭绕,数个仙童手执彩色经幡,分列两边,中间款款走出来一个儒雅俊美的公子,玉冠束发,挺拓金袍,眉眼温柔,不失锋利。

狱中,澜灼兮自然早就收到消息,不得不赞叹,长琴行动很快。

魇把来者一打量,忽地就笑了,自阎君椅上起身,步下九层台阶,亲迎作揖道:“长琴太子突然造访,有失远迎。不知有何贵干?”

长琴微微一笑,回了礼,自行上座,一堆仙童围在身后,仙气缭绕,排场着实盛大。

原来,得了芷蘅的紧急消息,原本正专职修复空华境的长琴,忙请了道旨告假。正欲孤身下界,转念一想,俗话说,气场强,赢一半。何况是去别人的地盘闹事?遂特地摆了排场助威,明面上仍打着携贺礼祝贺魇二殿下大婚的旗号。

先与魇叙寒温,低头喝茶时,眼风一扫,早已觑见王座旁有一貌美少女,眉头一挑,心下了然。

屈指一弹,暗暗送给少女一注仙气。

复放下茶盏,大赞道:“好茶!”吩咐仙童将贺礼送上,这才开门见山,“魇,我们几百年的交情,今日来是特地找你帮忙的。”

“最近长琴太子找我帮忙的次数,加起来比几百年都多。上回查生死簿,这回又是什么?”上回查生死簿,魇就已怀疑,有别人也在找那个凡人翩翩。

千年前,他并非没有查过生死簿,却找不到她的魂魄。多番打听,幽篁如风曾回过羽城,扣了一缕魂魄。这千年来,除了权势明争暗斗,他的确花了不少心思去找这缕魂魄,挑起不少事端。虽然,并不确定是那个凡人。

然,翩翩这个名字给了他太多可能性。

“数月前,我一个妹子,一个哥哥,两人贪玩,听说是到了鬼界,又闻鬼王下旨捉拿生人,十分担心,不知魇二殿下最近有没有抓到什么人?若有我这妹子与哥哥,都是误会,还请送还。”

鬼界与妖界素来积怨颇深,且次次都着了幽篁如风的道。本欲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他,谁知大鱼没钓到,反来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看在贺礼和明面上几百年的份上,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魇倒也存了几分风度,笑道:“我四方狱内,只要是新捉的,长琴太子看得上的,带走就是。”

都是场面人,惯说场面话。长琴也不拖拉,起身要去四方狱。

“魇。”且说翩翩吸入仙气,鬼气渐除,头脑清醒许多,趋步上前,“我,我也要去。”

魇伸手探她额头,讶道:“无大碍了?”但见翩翩摇头。早在长琴入森罗殿时,魇已悄然变换了翩翩的容貌。此时,碍着长琴的面,恐露出破绽,只得答应。

四人一同又往四方狱去了。

6

一入四方狱,先经过油锅之狱,但见阴差正架起两个长舌鬼吏,往热滚滚的油锅里扔去。长琴走在左面,顺手把折扇展开,刚好挡在翩翩身侧。两人交换一个眼色,跟在魇身后,不动声色。

待抵达风雷之狱,果然见刑柱上绑了个落魄美貌少年,浑身伤痕。听到脚步声,抬起一双倨傲的眼睛,唇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魇看了一眼长琴,道:“今日所抓生人,仅此一个。”

长琴倒是个会演戏的,折扇啪地一合,慌忙上前,将缚魂锁断开,恰像生离死别,久别重逢般,把他手一握,切切道:“七哥,果然是你。父神正四处找你。”

这声父神,说得急切,魇听得分明。心下一紧,还以为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分明一身妖气,怎么就成了天帝要找的,还与长琴称兄道弟。

不过,诸神族的事本就混乱,神龙族里多了个私生子,私生女的,不足为奇。想明白后,魇就耐着性子,待二人叙完旧,才开言道:“既然是长琴太子兄长,我今日得以相见,也算缘份。擅闯我府邸一事,想必也是误会。我这就着人送二位出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魇急急要下逐客令,却被打断。

只见澜灼兮忽然向翩翩走去,绕过魇,握住翩翩肩,语重心长道:“翩翩,切莫胡闹,鬼界不是你的安身之所。玩够了就跟我们回去。”

“果然是我妹子,方才一见就觉得熟悉。想必是在鬼界呆久了,养移气,居移体,容貌竟也多了几分变化。”说着,长琴破了这障眼法,翩翩恢复本来容貌,这三人一台戏,一唱一和,明目张胆地将魇的智商套进黑麻袋殴打。

为何一个精灵也能做诸神族的私生女!

“我知道了。劳烦二位哥哥前来找我,数月来,打扰魇二殿下,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再登门赔罪。”

“傻丫头,赔罪自有我与长琴,你族中叔婶担心不已,如何又要你来鬼界?还是早日回去看他们才是。”

“这数月你不在阳间,消息已经落后许多。待回去,我们好好说与你听。”

“好,那我们快走吧。这里到处都黑漆漆的,好恐怖啊。”

……

魇吃了个哑巴亏,更想不到的是翩翩竟然已在长琴的仙气滋养下,将体内鬼气驱逐,恢复记忆。望着三人旁若无人的侃侃交谈,兀自离去,心脏气得一下一下扯着跳,周身冥火骤升,把空气燃烧地噼叭作响。

然,权力与阶级是男人最爱争夺的。争不赢时,不宜强争,宜伏小作低,以求日后扬眉吐气。虽说,鬼族,妖族,诸神族,三族鼎立,诸神族始终独霸一方天,而鬼族妖族同分一方地,占地面积上落了下乘,致于兵力,威望等诸多方面均有上有下。

人人欢喜,仅一人愁。没错,连芷蘅都是心下暗喜的。抬眼见魇这副模样,不觉发怵,只得默默敛了心绪,呆呆立在一旁。

鬼界阴司活数载,堪堪阳世三千年。

回到阳世间,长琴与二人吃了一顿酒,就匆匆返回九重天。修复空华境,这一神职算是让他在诸神族里广受敬佩,坐稳太子的位子,也禁锢他的自由。有得有失,何况是诸神族太子这个极其富贵,坐拥九重天权势的头衔。

不曾想,翩翩被困鬼界这数月,阳世间已逾一年。这一年,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妖界一派清明,反党肃清,忠臣重用。叛逆党羽如热汤泼雪,渐渐销声匿迹。九尾赤狐族暗无声息,不知后事如何?

澜灼兮与翩翩寻了处世外桃源,暂且避开尘世纷扰,悠闲过了几日。唯有一事,翩翩心下郁郁不得志。

这日,青云峰上,一地的佳肴美酒,略动了两三样。

相偎熔金余晖下,澜灼兮瞄了眼少女,“从鬼界回来后,一直心事重重的。莫非,是舍不得鬼界……”

“胡说。”翩翩怼过去一拳,正打在他肩头。

两人调笑打闹良久。

翩翩忽叹口气,忧愁爬上眉梢,“刚从鬼界回来,我收到花婶婶的消息。”

“说什么了?”

“她说,精灵族一切都好,切莫挂心。”

澜灼兮抬手没入她柔软的发间,一双倨傲的眉眼温柔弯着,笑道:“这不是很好吗?怎么反像担了愁担子?”

翩翩愈加愁眉深锁,凝重道:“这才是问题所在。五千年来,精灵族与外界泾渭分明。去年,凤凰老爹去妖界相助如风,对抗小天狐,而今凤凰老爹早已不在妖界。为防止外人发现结界,四位叔婶更是极少与我通信联络。更别说,让我安心,一切都好这样的话。灼兮,你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澜灼兮把她搂紧,深深嗅了一回她的发香,安抚道:“无论什么事,我都和你在一起。既然这么担心,不如回去看看?”

“回去?我都不知道结界入口在何处。从我离开精灵族那日起,精灵族就不再是我能随意回去的地方了。若凤凰老爹在,他或许还能带我回去。”翩翩暗下眼眸,“有一回,我偷偷听到月师傅和花婶婶吵架。我听得很清楚。我此生不能再回精灵族,否则,命运坎坷,再无生机。”

“为何?”

“我这段时间想了很久。也许是因为我前世是司景仙,为封印刑天,被九重天投生到精灵族,不死不灭。因这段强求的轮回,令我克死双亲,让我离开家乡,对任何人都好吧。”

“翩翩,听着。你就是你。无论什么轮回,既然已经如此了,那就坚强活下去。精灵族的海之封印,诸神族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闻言,翩翩微微侧目,问道:“与诸神族有何干系?”

自知失言,澜灼兮欲一笑置之。在翩翩看来,却是欲盖弥彰。禁不住翩翩追问,澜灼兮只得如实相告。

“长琴曾帮我查千年前的事,发生海之封印在精灵族。精灵族天生地养,无化无克,与刑天天生地养的本质,正是同类。三世海虽有永生浮牢,诸神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以三世海水为媒介,筑了海之封印。就在精灵族,所以,精灵族举族避世,已有五千年。”

翩翩诧异,心头千思百转,苦笑道:“你早就知道一切,为什么都不告诉我。”转念一想,“不行,我要想办法回精灵族。你渡我灵力,助我开启水镜术。”

“就是知道你这丫头肯定会像现在这样,我才没有事先告诉你。”澜灼兮握住翩翩肩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冷静一点。你无法回精灵族,因为海之封印就是以你的影子为封印,你一旦回去,被有心人利用,影子回归本体,海之封印就会不攻自破。”

翩翩陷入震惊,久久不能回神,半日,才幡然醒悟,“所以,我的气息在三世海,我的影子在精灵族,皆是封印。空华神尊,我前世的师傅说过,只要我一死,封印就会解除。逸就是刑天的一缕残魂,他本来想杀我,解除三世海的封印。后来,他改变主意了。”

“也许你是对的。因为逸吸食许多魂魄,令他力量变强。海之封印有了松动。精灵族有难了。不过,这还不是结局。他既然改变了主意,也许,其中还有隐情。总之,绝对不能让他苏醒。否则,精灵族会陷入困境。”

“逸与你同生一体,一死俱死。如何能让他离开你的身体呢?他不会愿意的。”

“幽篁如风告诉我一个方法,只能碰碰运气了。”

“如风?”

“他肯为了解除你体内的九尾狐诅咒,处死纶音,倒是令我感到惊讶。不过,这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妖界帝君。”

闻言,翩翩久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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