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京城傍晚,大雪纷飞,温度骤降,唯有大街小巷飘出的饭香味,能驱走一丝风寒。
薛良书喝着温在瓷罐里的女儿红,和榴姨娘低声话着家常,桌上四菜一汤冒着热气,屋里一片温馨。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少爷,少爷!”,惊得他一抖手,掉了筷子。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完了,又被宋知忆抓到了。”再一定顿,就想起来,他的正房夫人宋知忆已经病卧床前好几天了,哪里会好的这么快,能冲到榴月这里来兴师问罪。屋外那声音明明是知忆的二等丫头桂香。
“这个丫头一向稳重,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在少爷吃饭的点儿来打扰。妾身去问问是什么事儿”,榴月慢慢站起身,薛良书伸手拉住了她说:“你还伤着身子呢,叫那丫鬟进来回话。”
“是”,榴月冲着一旁温酒的丫头巧儿努了努嘴,回身对薛良书说,“少爷想必是惦记夫人身子了吧,妾身不敢探望夫人,惹她不喜,只好托刘妈妈去看看能帮的上什么忙,刘妈妈说夫人还是时不时的胡言乱语,真叫人担心。”
薛良书看向榴月,见她温顺的站在灯下对他笑着,面露憔悴,她自己才刚刚因为主母宋知忆的嫉妒,伤了胎气,没保住肚子里的孩儿,却仍旧时时处处为宋知忆着想。这些年来,宋知忆很少给榴月什么好脸色,榴月却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句宋知忆的不是。
这么想着,就看到桂香掀开屋里的棉布帘子,“少爷,夫人哭闹着不肯喝药,说是要见少爷!”
“我去看看”,薛良书知道,自己这么一味躲着宋知忆,也不是办法。他走出去几步,又赶紧转回头,“榴月,你可否闻出我饮了酒?”
榴月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迎上来仔细闻了闻,“妾身闻不到”。
薛良书这才放心,转身大步走出屋子。
巧儿凑到榴月身边,“夫人,这桂香怎么做的事,怎的替宋知忆传起话了?”
榴月瞪了巧儿一眼,“少爷刚出去,你叫什么夫人,快把声音压下来。”
她掀开棉布帘子往外看,薛良书早已不见踪影,方才转回身冷笑一声,“自然是我和秦氏安排的”。
“这是为何?”巧儿不解,前段日子,宋知忆和碧烟明明被榴姨娘关在了屋里,明面上是说宋知忆病重,需要静养,实际上,就是隔断了她主仆二人跟外界,包括薛良书的联系。
榴月缓缓地笑出了声,“宋知忆的日子,到头了。这场戏,总要少爷亲眼瞧见了,才显得真切”
“可万一宋知忆将实情说出来。。。”巧儿不由的担心
“先入为主,相比她,少爷更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更何况秦氏说得对,少爷不是个有骨头的,必然愿意相信能给自己带来麻烦最少的那个答案。”
这边厢榴月和巧儿编排着宋知忆,那边薛良书已经迈进了正房。屋里灯光昏暗,宋知忆正半躺在床上,愣愣的盯着前方,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猛然看到薛良书来了,强挣着身体要坐起来。薛良书见宋知忆短短几日就瘦了许多,两颊深陷,嘴唇干裂,他不由得心软,连忙上前握住宋知忆的手,柔声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榴月是个可怜人,你即使让她生了庶子,我就能轻视了你不成。”
宋知忆挣扎着要起身,“夫君,榴月不是可怜人,她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
“知忆!”薛良书不由得头疼起来,又是这样,几年的夫妻,好好说话的次数,能用手指头数过来。
他勉强让自己压下烦躁的情绪,“你病着,这府中各种杂事都要有人管,榴月不过代为监管,她多次在我跟前提过,只盼你病好,我也多次亲眼见她亲自为你熬汤做饭。。。”
“少爷,那榴姨娘没安什么好心!”,碧烟打断薛良书的话,急急的控诉起榴月,“她将这府中封锁起来,不让大小姐和奴婢跟外面联络,今日若不是。。。”
薛良书气不打一出来,“你,你看看你都放肆成什么样子,夫人嫁入薛家多久了,你还唤她做‘大小姐’,若不是夫人护着你,哪个府里能留着你这种丫鬟!”
宋知忆其实知道薛良书不会相信自己,却还是抱了一丝希望。见他袒护榴月,心中也就全然绝望了。
“今日她们能容你来看我一眼,必然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和妥帖的安排,想来很快就会来处置我了。”
“什么处置?你一时糊涂,气急攻心,也就罢了,怎么尽是说些话”,薛良书打断了宋知忆。
“良书,我知晓我说的这些,你都不会相信,我若是托你传信给大哥和父亲,她们也必能将信件换走。所以,我只求你听我讲几句话”宋知忆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又咳嗽起来。
宋知忆已经许久未唤过自己“良书”了,猛听得她声音里带着些许哀求,薛良书有点恍惚,心立刻软了下来。
“我真的没推榴月,也没害她落胎。这一切,都是我后母和榴月精心设计的陷阱,被我提前撞破。”宋知忆还想多说,薛良书却起身不愿多听,“夫人,你推榴月虽不是我亲眼所见,你母亲对你的疼爱,却是京城无人不知晓。就连这件事,她也为了你着想,怕将军对你失望,怕你兄长文官考核受了影响,让我暂时不要说与岳父大人知晓,更不能报官”,薛良书只觉得宋知忆是病糊涂了,她和后母亲密无间母女情深,他是知道的。
“那是因为她怕我到父亲那里去告状揭穿她!”宋知忆急急分辨。
“夫人别说了,你病中难免胡言乱语,我听到也罢了,下人们听到了可怎么好?我知你心中慌乱,榴月是个宽厚的,那日之事她已应允我,不会泄漏出去,岳父岳母也必然用尽全力帮你隐瞒,你该庆幸我府中人少,此事不会传了出去。”薛良书耐住性子跟宋知忆讲道理。
“我并未胡言乱语,你不信我也罢,你让榴月独自一人来见我,她看到只有我和碧烟,必然能漏出几句真话来。夫君躲在我屏风之后,看看榴月真正的嘴脸,听她将真话讲出来!”因为这绝望中的一丝希望,宋知忆的眼睛忽然亮的吓人,整个人看起来近似癫狂。
“夫人,你当这是在看戏文不成?那日是你自己闯入榴月院中,榴月怎会舍弃腹中胎儿来陷害与你,况且她是你生母手帕之交所生,岳母同榴月非亲非故,更不可能为她算计于你。你可知,你我婚期订下之后,岳母曾给我一张字条,写的尽是你平日喜好,她说她疼惜你自幼丧母,多少对你宠爱娇惯了点,叮嘱我好生待你,多加疼惜。你嫁入薛家以来,岳母对你万般惦念,我也都看在眼里”,说到这里,他心生倦意,淡淡留下一句“夫人少迁怒于别人,也有利于你的身子,为夫过些日子再来探望”,就想要离开。
宋知忆内心有巨大的无力感,她知道自己怎么争辩也无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说服薛良书,只能用最后的方法拼一次了。
她翻身下床,拉住薛良书的手臂,“良书,你我相识好些年,夫妻同床共枕也有一载了,我向菩萨起誓,我是被人陷害,若有谎言,生生世世投胎为猪狗。今夜我会自我了断以示清白,我求你,在我死后告诉我大哥,请他千万防备我后母崔氏,免受陷害。”宋知忆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薛良书坚信宋知忆是因为害榴月落胎而受到了刺激,想要再次劝阻宋知忆不要胡言乱语,可望着她坚定的脸庞,却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慌,他转身对碧烟说,“今夜务必照顾好夫人,一刻都不许闭眼,绝不能让夫人出什么差错”,就在宋知忆一声声“夫君,求你答应我”的呼唤中,走出了正房,转身吩咐身边的小厮,“快去请大夫来给夫人开安神的汤药,叫碧烟伺候夫人喝下。”
薛良书走出正房,叮嘱完小厮以后,竟觉得心慌意乱,忽然不想看到榴月贤良淑德的那张脸。他信步走到书房,拿起一本书,却不知道自己读了什么。
和薛良书的一段对话,宋知忆用了全身的气力,碧烟服侍她躺下,眼中全是担忧“大小姐,要死也是碧烟替你去死,你可不能。。。”
“碧烟,”宋知忆轻轻拉起碧烟的手,柔声说道“她们知道薛良书来了,我定会跟他解释,你也看到了,她们认定了薛良书不会信我,让他来,是为了做个见证,证明我是真的病重发了疯,等我被他们害死了,父亲问起来也合情合理有所交代。但她们想不到,我会先于她们自我了断。我若生病而死,薛良书不会有所怀疑,我自尽身亡,他多少会对我的话有所触动,有可能会真的帮我提醒大哥。”
碧烟忍不住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宋知忆紧握碧烟的手,忍住泪继续叮嘱“我这一去,你多半凶多吉少。我本该求薛良书将你带出去,可他如此胆小怕事,对你又早有怨言,恐怕护不住你,反而叫你落到榴月手里。我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写成书信,你放在身上,等我。。。我不在了之后,你就大声叫唤,然后躲在门后面。屋外那些下人们必定惊慌失措,多半的人都会去报给榴月知道,其他下人进来,看到我的尸身也必然会晃神,你就寻着机会跑出去,厨房那条小道只有你我知晓,你趁乱爬狗洞逃出府,等千万藏好了,别被他们抓到,熬过这一晚,你就去找我大哥哥。”
碧烟泣不成声,想要再劝宋知忆,却被宋知忆打断了,“好碧烟,时间不多了,左右都是死,总要拼一拼。”
碧烟望着宋知忆,心中的凄苦几乎要把她淹没,她不明白,大小姐比男子还要坚毅,聪颖能干,以己之力支撑着整个薛府,怎么就能被人给逼到这样的地步?她知道她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无奈之中也只能含泪点头说:“大小姐,你先去,碧烟办好了事,就去陪着你。”
“傻丫头,你总是自作主张,不听我的话。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好好的替我活着。。。”宋若安干裂的双唇抖了抖,伸手理了理碧烟的头发,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中,起身在房梁中间摆好了凳子。。。
碧烟慌张的背过身子,按照宋知忆吩咐的,躲在门口,双腿发软,死死的闭上眼睛。
咣当的一声,是凳子倒了的声音,碧烟横下心不去回头看,死命的捶着门,“来人啊,夫人上吊自尽了!”
宋知忆只觉得身体很轻,耳边有细细碎碎的声音,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张的画面:
她看见碧烟在没命的跑着;
她看见小厮冲进书房说了些什么,薛良书跌坐在在地上;
她迫切的想要继续看下去,可眼前却忽然越来越暗,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体发热,耳边是碧烟的声音,
“大小姐,大小姐好像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