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陆佳就真的没有再见白纭。
她拜托小泽和师傅去照应他,自己却甩手像一个溃不成军的逃兵,她自己的家都不敢回了,日日住在离自己家最远的小玉家里。但小玉也对她就刚开始几天新鲜,嘘寒问暖,问遍她这几年的经历,又把她脑子里的故事全部掏空之后,没几天小玉也开始对她不耐烦了,估计嫌弃她呱噪,已经在话里明里暗里催她回去。
但她真的被在自己的家门口饶了半圈,房里一声响动就吓得她如同惊弓之鸟——她几乎是哭唧唧的叫了师傅给自己另外造一个木头房子。
但师傅对她那档子事向来没什么耐心,只给了她一堆烂木头,到底小泽看不过去,花了几天将那堆烂木头堆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屋子,再用钉子钉牢了。
但小泽心地好,技术却不行,他大概根本不晓得这种木头房子顶部需要用茅草进行防水处理——他花了好几天造的房子既透风透光还漏雨。
于是,畅享了一晚上的夜雨的陆佳,在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去敲响了小泽的房门。
小泽到底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哪怕这两天被她派来派去转的像个螺旋桨,也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但这回他顶着眼下乌青,在她那个烂房子顶部铺茅草的时候,却有意无意的说:“佳佳姐,你真的不去见他吗?”
“我去见他作甚?”陆佳叹了一口气:“你是没看见,上次我告诉他我骗他的事——他当时的表情,恨不得拿刀把我捅个对穿——太吓人了。”
崔文泽想必是被陆佳的没心没肺给吓呆了。
他微微皱了眉头:“佳佳姐,你之前怀疑的事情,义父都细细问过他,虽说义父没有告诉我细节,但看义父的神色和态度——他大概在此事之中并无多大干系,佳佳姐,应该是你误会他了。”
陆佳抖了一下。
——何止误会,还骗了他。
不仅骗了他,还伤了他。
她与其说是不想见他,不如说是怕见他。
因为她自己实在是太过笨拙,她害怕真见他一次,自己的笨嘴拙舌真的把事情弄到无法开解的局面,事实上——他上次说的话,她就已经无法回答了。
说她是怯弱也好,无耻也罢。但她就是这样的人,是乌龟也是王八蛋。一旦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她反倒先害怕起来了。
再等等吧——她习惯性告诉自己,就像之前无数次临阵逃跑一样。
——再等等吧。
日子还长。误会可以解开,伤害可以痊愈,只要把一切交给时间就好了。
但是,能给她的时间却真的不多了。
她住在这个不再透雨的烂屋子的第二天晚上,深更半夜,她突然觉得不对劲。
身边似乎...越来越冷。
她深夜里把自己所有从别的族人那里讨来的被子全部掏出来挂在了身上,却还是觉得不够,她好像住在了一个冰窖子里,冷的她浑身发抖。
她忍了又忍,却最终忍无可忍,爬了起来点了灯,结果看见自己的烂木头房子里面居然挂满了冰霜。
房子的烂木头上遍布的是一层淡淡的蓝色冰晶,在烛火映衬下发出晕晕的蓝光,她伸手一摸,是好像要洞穿人的心脏的凉意。
她愣了一下,觉得这层冰块有那么一点儿熟悉。
第二天天没亮,她又死撑着快要掉在地上的眼皮去敲师傅家的门:“小泽!快出来!我那破房子又出问题了!”
这回来开门的却不是崔文泽,而是她的师傅,师傅好像是正好出来晨练的,穿的一身短马褂,他一脸不耐烦:“怎么就你事多,到底又出什么问题了?”
自从陆佳前段时间被崔平骂过了以后,崔平再看陆佳就再也没有过什么好脸,基本上见了她就是‘哼’一声,然后背过身子,似乎她的存在都污染了他身边的空气一样。这次倒是崔平这段时间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其实陆佳本就疑心是师傅因为瞧不上她专门整她,于是她手舞足蹈的描述了一番昨夜的惨状,表示小泽手下出了一个假冒伪劣产品。
崔平却从鼻端哼了一声。
他看起来不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只是淡淡的说:“带我去看看。”
等到两人到了烂木头房子前头,崔平转悠了一圈,他的神色还是淡淡的:“你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哪里有冰块了。”
看起来,也就陆佳出去的半个时辰的功夫,这木屋之上的冰块就全部褪去了。
陆佳伸出手摸了一摸,却立刻甩了手:这木头上变得滚烫!她摸上去,就像摸到了一壶滚烫的热水。
“烫烫烫烫....”
崔平却是冷眼来看着她跳脚。
他好久才说一句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陆佳冷眼一看他的表情顿时就明白了——这老头子就是看她不顺眼要整她来着,肯定是那堆烂木头本来就有问题!
“我怎么会知道!师傅!这是不能住人的危房!就算我是您捡来的便宜徒弟您也不能这么待我啊!”
崔平叹了一口气:“觉得冷了?觉得烫了?”
陆佳巴巴的点头。
崔平绷不住笑了一下,但笑意一闪而过后,他的面色却更沉重:“你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就算你再是短视,笔下的东西都是今天画明天用的——但是你难道真的不知道,画中物也是有‘时限’的?”
“时限?”
陆佳仔细回想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像是有...好像是‘笔下志异’那本书?只是那本书都是记载的一些理论,徒儿不常用,现下确实记得不太清了...”她皱了皱眉,又想了一下:“时限?”
崔平冷笑一声:“隐隐记得?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她在逃避什么?
陆佳一凝神,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急急抬脸:“师傅...”
但崔平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放过她。
“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永恒的东西只有时间。而我们笔下的‘画中物’更不是永恒,它们也有存在的‘时限’。并且,‘画中物’的存在比真实的事物更加短暂。如木头腐朽,美玉蒙灰,随着时间的推移,画中物的外表不会有变化,但它们的内里已经开始腐朽了。”
“腐朽?”
“对。就如同这堆木头,我在外头风吹日晒不过放了几个月,现在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些木头看着完好,里头已经烂掉了。不过,它们消失之前的表现形式不是陈旧腐朽或者说老去,而是突冷突热。”
突冷突热...身体突然结冰、骤然滚烫。
陆佳再是愚钝,也知道师傅要告诉自己什么了。
她猛地一下回过头:“所以——阿纭他,阿纭他...他作为画中物的身体...”
崔平重重哼了一声:“蠢东西!前些日子你问过我的事情我已经查的七七八八了,那孩子虽牵涉其中,方式却并非你想的那样。到底你做了蠢事,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烂死在这里!——当我弄清楚事情之时,已经给了他族中至宝蓝玉珏,可让他暂时寻溯回一点儿血脉的力量,他便可以自行去往北海了。我也已经安排人跟着他,尽量确保他到北海后能平安无虞。毕竟追根溯源,北海之事,亦与我族有些关系。”
陆佳有些呆呆的,她没有对崔平话里的言外之意多做溯源,只是轻轻说:“所以,他已经走了?”
崔平又哼了一声。他伸出手,摸了摸小泽造的歪七扭八的烂房子。
因为这处房子的木头是他所画,他手心所过之处,那些歪歪扭扭的木头全部化为灰飞。房子上原先钉的铁钉子纷纷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阵子‘乒乒乓乓’的响声。
一转眼,小泽给陆佳造的这处烂房子就已经悄无声息消散掉了,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这处房子。只有陆佳之前的一应杂物散落在地上的泥巴里。
“只要出现这样骤冷骤热的症状,这些烂木头过不了多少时间就要变成灰飞,索性让我早点替你收走了事。”
等房子回收的差不多了,他才继续说:“明明他画中物身体的寿命已经快到尽头了,那孩子拿了玉珏,居然还不赶着回去寻自己的身体。你说,他在等什么?等着死吗?”
阿纭还在等吗?
——他在等什么?
之前陆佳早就看到了他身上结了冰,又烫的快要起了火。
他也知道自己身体的异样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不,他好像有说了什么的。
在那处山洞里,他当时身体已经有异样了,可他曾带着笑意慢慢说:“其实鲛人并没有比人类多更多时间。只是,在同样的生命热度下,在同样对生活炙热的感情里,我们的生命长度被拉长了。如果我们本应和人类付出一样的感情,但是因为我们的时间更长,所以我们就会更加淡漠。...我们感受不到生命的‘浓度’,那些激烈的爱与憎,悲与喜....曾经我是不太明白的。所以...曾经我告诉你,我不懂人。”
“因为我不是曾经那具身体了。现在我的身体出自你的笔下,我是一具画中物,我亦失去了我漫长的生命和无垠的时间。所以....曾经体会不到的,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我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对等’的时间。其实,每个人的生命浓度是相同的,三百年和一百年没有什么区别,一百年和十年没有什么区别。”
“你我终于在同等的时间里了,而在这样的时间里,我并非孤身一人。所以,我不愿回去了。”
他当时笑的那么温柔。
原来,‘不愿再回去’指的不仅仅是回去他身处的那个泥潭,甚至也不仅仅是放弃他作为鲛人漫长无垠的生命——而他在那时就知道了他作为画中物剩下的生命会有多么短暂了。
陆佳拼命回想,将白纭之前的一颦一笑慌忙拼凑起来,联系着她看到的所有,她好像从哪些笑语嫣然的回忆碎片里,慢慢瞥到了一点儿白纭的内心。
他当时那样说话,放弃的到底是什么?
陆佳当时回的是什么?她摸着他的脑袋,像摸一只小狗,她说得似乎是:“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了。我养得起你。”
她的语气多么轻佻随意,甚至带着一点儿戏弄。
后来,她虽然不是没有心痛过,不是没有担忧过,但无论她怎么样,那股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随口吐出的轻佻的维护,似乎是没有变过的。
阿纭说的是对的。
师傅说的也是对的。
她是骗子,她是垃圾,她做了挽回不了的错事,她伤了别人的心。
那他现在还在等什么?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陆佳默默在想,阿纭,难道我还不够让你伤心,难道我还不够让你失望,还是——你单单只是在恨我,想还我一刀?所以,你还在等?
你到底在等什么?
她一咬牙,朝着山腰之处,她熟悉的不得了的那个方向——她的家匆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