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果然极快,只需要一丁点的风作为助力就可持续航行,就算无风之时也仅仅只需要一人摇橹。它的设计并非当时常见的海船形式,传统的中州海船一般以铁钉连接并钉牢,船型首尖体长,吃水较深,这类船一般都比较笨重,转弯不太灵便。
但这艘‘月亮船’却是极其轻巧玲珑的,它在水面上破浪前行,船头部分如同一把劈开水面的利刃,但船身部分却分外圆润和厚重。
崔文泽的驾船技术十分老到,他极为熟练的用钢丝索侧拉了桅杆,然后树起一旁的风帆,他们得以顺着微风一路向前。
船一旦行出那处孤岛,就是一条明镜一般的宽阔的河流。
陆佳伸手微微触碰了一下河水。清澈的水从她指缝中溜走,间或穿过一两条小鱼,这些小鱼黑黑的,在水中一点儿也不起眼,但是它们却总凑过来碰她的手。
有些痒。陆佳咧了咧嘴,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这些鱼在我们那叫‘瞬’鱼。”
坐在陆佳身后的白纭开口了,他淡淡的说:“是因为这种鱼朝生暮死如同浮游,生命只有短短的一瞬,所以才叫‘瞬’鱼。”
他也学着陆佳将手放进了水中。
但是,他的手一旦放入水中,方圆三米的小黑鱼全部纷纷溜走,连陆佳手旁边的小鱼也在一瞬间逃的影子都不剩。
他神情一黯。
陆佳扯了扯他的袖子:“看来这些鱼不太喜欢你。是因为你们是同类吗?”
白纭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对。大概是因为它们嗅到了同类的气味。”
陆佳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鲛人一般以鱼虾贝类为食,所以这些小鱼会本能避开鲛族也是理所应当:“这些小鱼倒也机敏——不过它们肯定不知道,你是不吃鱼的。”
白纭目光闪了一下:“之前是吃的。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些本该朝生暮死的鱼,还能记得我身上的味道。”他又垂了眸光:“大概就是所谓的‘传承’。不过...你还没认出来吗,这里——是清远河。”
他素白的手指指着某个遥远的方向。
陆佳抬头一看,看到他指尖所指之处正是一处悬崖,那处悬崖形状极其特殊,两块巨石相对看起来很像一张张开的巨嘴,而边上一些尖锐的石头像是这只嘴巴上镶嵌的牙齿。
清远河...悬崖之上....
陆佳这才反应过来。
——也对,在秘密盛宴时她看到的角度始终是在悬崖之上,所以,当她身处河川之中的时候,反倒认不出这处了。
是的,这里是他的故乡,清远村在这里,所以——悬崖也会在这里。
这是白纭与他母亲告别的悬崖。
白纭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因为他一直都是那副淡淡的神色——他甚至连流泪都是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这也经常让陆佳察觉不了他的心情。
他回头看了看陆佳,然后说:“这就是我与我的过去告别的地方。这里也是一切的开始。现在——我想在这里,让你去做最后的决定。”
“无论是告别也好,是重新开始也好,我想在这里再向你确认一次——你真的决定和我走同一条路吗?”
他摊开手,给她看了虎口的老茧:“我杀过很多人。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或者不值得原谅也说不定。”
陆佳愣了一下,她怔怔说:“阿纭,我已经说过了——”
“对,你说过了,你不介意,可我还是想向你确认一次。”
白纭认真的看她,他其实还想确认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即使确认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所得的承诺没有任何作用,都只是干巴巴的一段话,他早已捧出了他的心,却根本无从确认陆佳的内心。
但他还是要再问一次。
——你愿意靠近浑身鲜血的我吗?
——你愿意拥抱伤痕累累的我吗?
——你愿意,再给地狱深处的我一个机会吗?
“你愿意吗?”
陆佳犹豫了一瞬。但只是一瞬而已。
她握住了白纭的手。
白纭轻笑了一下,他眼睛明亮到隐含波光,似流云,似湖水:“这是最后一次。此事我不会再问。”
他又笑了一下,这回笑的有些傻乎乎的,之前眼里的那些机敏劲儿全都不见了。
“你的诚意我已经收到了。”白纭义正严辞的说:“我也会付出我的那部分。”
陆佳一愣,正好看到白纭摇晃的袖口中一闪而过他的左手。
这是他刚刚碰水的手,而陆佳似乎看到他手上光芒一闪,好似结了冰。
她伸出手拉一拉他的袖子:“刚才我好像看到....”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有人冷哼一声:“两位真是好兴致!不过...在这种地方你侬我侬,就算两位是夫妻,也有些太过火了吧?两位可否遵循一下此地的风俗习惯,能够收敛一些?”
虽说这艘船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刚才陆佳和白纭说是耳语,崔文泽倒也没听到什么,只是两人深情交握的动作还是深深印在了崔文泽的眼睛里。
他气的不行:佳佳姐之前碰见他老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好把他从自己和陈荃身边赶走,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若是快些长大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多和佳佳姐一起玩了——可现在——他倒是宁愿自己还没有长大。
果然这种恶心的场面还是不看比较好!
“什么风俗习惯?我来过这里,我怎么不知道...”陆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问崔文泽。
徽州民风奔放,对男女大防向来不甚在意,在街上撞见亲近的男女也是有的。何况她和白纭只是握握手,比清水还清水,比兄弟还兄弟。
她实在不知道这样会侵犯此地的哪些风俗习惯,正因为如此,她居然有些好奇。
崔文泽却咧嘴一笑:“你不知道就对了,这是小爷我刚定的风俗!”
陆佳一反应过来,回头就跳过去揍崔文泽脑袋:“你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吗!你再装大人给我看看!”
她心里头烦躁,下手也就没留手,而她手头力气大,估计打哪里哪里一个大包。
崔文泽捂着脑袋嚎叫:“我我我我我错了!”
被崔文泽一打断,陆佳顿时就忘了之前要说的话,等到她想起来,打算再去问白纭的时候,就看见白纭正弯着腰用手指去碰船侧穿梭的流水,他的左手看起来并没有半点问题,依然是秀美洁白的。
大概是她刚才看错了?
陆佳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想把心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举丢出自己的脑袋。
船一路前行,而她知道船只将去往何方。
离那个地方越近,她心里就越沉重。
就好像过去那些眼泪依然在她心里面晃荡。
她又使劲甩了甩脑袋,坐回到白纭身边:“你确认了一次,我也要确认一次。”
她在水里,隔着水来碰他的指尖。
微微的凉和痒。而这些凉和痒又泛回到她心间。
和摸‘瞬’鱼触感相似,感受却完全不同。这也是和碰到陈荃的手感觉完全不同,曾经的陈荃是个小太阳,从身体到心都暖哄哄的,让她总觉得自己摸的是个火炉,让她感觉暖和妥帖到不行。
这个人是寒玉。
“不太一样,不过,这样也好。”
她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