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带着蒂芙尼离开了那栋生态公寓,他们穿过混乱的街区,匆匆回到摇滚巨星号之上。临走前,他从304房间内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块只读存储器,无形者说这是那名疯子黑客用来威胁他们的证据,她在“浮生”体验程序中留了后门,并偷偷记录顾客使用时所看到的景象。
在那份只读存储器中,那名疯子黑客将弗雷德记忆中埋藏最深的那一部分也挖掘出来,并以特殊的文件格式保存。一旦这份文件暴露,大众就会知道,所谓的红馆事件,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骗局,一个更大阴谋中的一小块拼图。
“所以,那个梦,我在梦里看到的,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克里斯蒂安坐在餐厅中回忆先前的交谈,觉得身体有些发寒,“你想让我来找那名黑客,因为她把文件保存在ROM只读存储器之中,而只读存储器未联网也未插入终端,所以你没办法远程删除。”
“没错,这女人已经彻底疯了,她进行太多项义体改造,完全丧失了理智。”无形者的语气在那张面具之下显得无动于衷,“幸运的是,她的改造程度比我想的还要夸张,我做的只不过是发送大量数据至她的神经网络之中,她的大脑便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超载。”
“怎么做到的?人的大脑容量远胜于超级计算机,即使是超载,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瘫痪。”
“心理暗示,你知道心理暗示的吧?据说有这么一个实验,他把死刑犯绑在椅子上,蒙上眼睛,告诉对方即将接受失血过多而死的刑罚。在那之后,他用一小块木皮在死刑犯的手腕上划了一下,在椅子边上有一个容器啪嗒啪嗒滴着水。最终,死刑犯在恐惧中昏了过去。”无形者以一种绝对冷静的语气说道,“我的做法比这要更激进一些,我在她大脑超载的那一瞬间伪造错误的神经信号。由于承受不住海量数据流,她的身体机能和神经信号在超载之后有过短暂的紊乱。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用代码编织溺亡的幻觉,成功代替神经信号欺骗她的身体她的大脑。有时候,我们眼睛看到的、鼻子闻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是真的,知觉形塑现实,现实世界不过是外部环境反馈过来的五感,我在知觉上动了手脚。”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克里斯蒂安是这么问他的,平静的语气之下看不出愤怒的深浅,“所以,不是弗雷德·怀特遇袭才让我们决定对付普世,是我们决定对付普世才让弗雷德·怀特遇袭。”
“我是你,你是我,我们有着同一样的感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微不足道,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非同凡响、计日程功。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实说,我也不太确定,可能是虚荣心作祟,想证明自己与众不同,也可能是我太过于愤世嫉俗,看不惯那些大公司控制一切的高高在上的态度。”无形者低声说道,“可是有一点我很清楚,每个人都得戴上面具隐藏真实的自己,这个世界从不容许一朵纯洁无瑕的白花独自绽放。或许你是我的面具,或许我是你的面具,但毫无疑问,我们不分彼此,从来就是一体。你和我,我们活着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我们空虚、迷茫而不知去路,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我得替你做。人啊,总得抓住什么才能活下去,我们不能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做的不过是用行动让我们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有些人有梦想,他想,他没有,梦想这种东西就像电影导演为了票房而杜撰出来的噱头。有些人有信仰,他想,他也没有,信仰是可怜虫的自我慰藉手段,聪明人的内心安宁之道,虽飘渺却现实,不高明却有效。或许,就是因为不能欺骗自己,他时常会有一种精神恍惚之感,就好像他的灵魂脱离了肉身以一种独立的存在冷眼旁观。
无形者是一个疯子,不要和一个神经病谈动机,对于疯子来说,有些事情纯粹是因为想这么做就做了,很多事件的发生从来都没有理由。克里斯蒂安自嘲一笑,想到自己在把无形者当作疯子的时候,不也把自己当作疯子吗?
对于正常人来说,生活是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要度过的一段时光,人们享受美酒、美食、美女,其打上名字标签的人生或庸庸碌碌或声名显赫,但终其一生,到头来,人们还得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孤独黑暗中沉寂。但对于一些疯人来说,他们一想到生命是如此渺小,而宇宙是如此浩瀚,便感到一阵卑微、彷徨、迷茫进而开始疯狂地追寻自我、探索世界、定义人生。
可问题是,对自我的认知就像宇宙的边界,你看得到的尽头就像虚假的地平线一样根本不存在。宇宙无限,而光速有限,你看不到更远是因为大爆炸至今的时间还不足以把更远处的光线传到数万亿亿亿亿亿光年外的你的眼中,而同样的,对自我的认知也永远不会有个尽头,因为人无时无刻不在成长,无时无刻不在死去,这是命运的悲剧性,也是最基本的真理。
无形者告诉他,有部分真相就在带回来的那块只读存储器之中,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只读存储器中的内容观看一遍,然后彻彻底底粉碎里面的文件,所有红馆事件的有效证据将被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克里斯蒂安对无形者的隐瞒感到一种无可适从的诡异愤怒,可心中的另一部分告诉他,无形者并不想隐瞒自己,只是不得不这么做,知道自己排斥阴谋诡计,并厌倦那些玩转现实、扭曲真相的家伙。克里斯蒂安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如果不是无形者,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参与到红馆事件当中,把谎言变成现实,把虚构变成合理,真实的都被隐去,而自己则成为不真实的那一部分,这不是他想要的。
“人总是要抓住什么才能活下去,我想要的是什么?”克里斯蒂安坐在飞船餐厅的固定椅上,忽然想起无形者的宣言,“我们是正义的总和,我们是社会的镜子,我们是隐藏在每一张面具之下的人性。我们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们决不饶恕,我们决不忘记。”他喃喃自语,扪心自问,“如果你是错的呢?如果这一切是错的呢?那么,我也跟着错了。”
“你在嘟囔些什么?”蒂芙尼从不远处的咖啡机旁朝他走来,手里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拿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咖啡是有史以来最棒的有机悬浮液。”
她坐到克里斯蒂安边上,看见他的双手下意识正把玩着那块精致小巧的只读存储器。在飞船的内饰灯下,银白色的聚碳酸酯外壳反射出一阵阵浅显模糊的光,不刺眼,但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不看看里面装着些什么吗?”蒂芙尼将其中一杯拿铁推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道,“你不是说,这件事和张将军也有关系吗?”
“嗯,也好,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克里斯蒂安捏着那块只读存储器,将其举到自己的眼前。
“什么?”
“弗雷德·怀特,就是斑鸠。”
咖啡杯中升腾而起的白雾在银白色的塑料外壳上凝结,他从模糊的聚碳酸酯表面隐约看到了那对眼睛,那对弗雷德和斑鸠共有的悲伤且愤怒的眼睛。
死亡与毁灭,羞愧与暴力,难以控制的羞愧与暴力,愤怒的火焰在冷漠中燃烧,悲伤的大河在死寂下流淌。
…………
…………
光影交错,细节被放大、被投影,从一开始迷蒙一片的白光,逐渐聚焦成一个鲜明而亮丽的全息世界。这是一座高山,半山腰缠绕着的云雾像是一顶白色的草帽,落日余晖猩红如鲜血,暖红色的日光洒在氤氲叆叇的浓白色水汽之上,微小冰晶颗粒如棱镜一般折射出一道道破碎的虹光。
有一条高速公路在山间蜿蜒,像绸带,像银蛇,缠绕山体,盘旋而上。山路延伸至山顶,红色的老爷车穿梭其间,在半山腰浓郁的云雾中迷失,又多次消失在山体背后,可最终,大红色轿车沿着满是斑驳阳光的公路来到山顶,那里有一大块钢筋水泥浇筑的平台,幢幢人影或站、或跪、或躺、或跑,随机分布于平台各侧,嘴里重复着一千万句不同记忆的不同表达。
“这是浮生一角,似乎只节选了弗雷德的超我部分。”克里斯蒂安站在人堆之中,对着身边的蒂芙尼说道,“我曾经在浮生之中看到了弗雷德的本我和超我,而他的自我已经迷失,超我广场的中央有一小部分曾被他自己隐去了,他排斥我的探查,而现在……”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克里斯蒂安拉着蒂芙尼的手穿过无数道虚幻而不真实的人影,有一道无限循环重复的声音从平台中央传来,每重复一次,那种模糊身份的磁性噪音便消散一分。直至两人走到超我广场的中央,他们从逐渐清晰的声纹中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张将军。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声音清晰,却依旧重复同一句话,那道站在弗雷德面前的人影仍然模糊而虚无,就像大热天中午高速公路上因高温而扭曲的空气。就在这时,白噪音突如其来,沙沙作响,像连绵不绝的大雨,像海浪拍打岩石,像树叶在秋风中萧瑟。白噪音的出现让克里斯蒂安联想到了那种传统的收音机,在只读存储器保存的这份记忆中,那名疯黑客——“浮生”的制造者——似乎调试了某些看不见的隐藏选项。
色彩是人对光的视觉效应,由眼、大脑和生活经验交织而成。不同波长的电磁波表现出不同的颜色,对色彩的辨认是肉眼受到电磁波辐射能刺激后所引起的视觉神经感觉。克里斯蒂安渐渐明白了“浮生”体验程序的原理,波长和频率是解锁这段记忆的钥匙,如同某种隐晦的密码段。
很快,在白噪音过后,弗雷德面前的身影从模糊和扭曲中逐渐凝实,一点一滴具现化。无形的画笔勾勒出张将军的轮廓,数字色彩填充轮廓之内的虚无,身穿一套暗蓝色军装的伊森·张站在弗雷德·怀特面前,沉静的面容和枯瘦的指节栩栩如生,仿佛一个完美的复制体。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任务只能由我信任的人来完成。”张将军对弗雷德说,“我已经派人控制了斑鸠,但他不肯和我们合作。”
“所谓控制,实际上只是绑架的文明说法。”克里斯蒂安在这里打断道,“真正的斑鸠这个时候估计早已从人间蒸发了。”
“将军,您想让我做什么呢?”弗雷德的声音在这一刻响起。
“我会安排一场袭击,如果你接受的话,你将是那个被袭击的对象,我会把袭击包装成来自普世公司的一次警告,我需要给身边的人一个发动隐形战争的理由,这是第一层。”张将军不疾不徐地说道,“为了对付普世公司,我们必须得扳倒汤普森这块拦路石。第二层,从骨架上来看,你的体格和身高与斑鸠最是接近,袭击将导致你成为‘植物人’,而在这段时间内,我会让最好的医师对你进行一系列的改造,他会将斑鸠的四肢和眼球移植到你的身上,同时对你进行最精确的面部整容。由于袭击地点在地球,新闻会大肆报道你的遭遇,没人会把斑鸠怀疑到你身上。在这之后,我想让你以斑鸠的身份前往红馆窃取奥利维亚的竞选策略。”
“我明白了,将军,这是双重伪旗行动,一环套一环。”弗雷德看起来并不意外,眼神依旧平静如大海,“可是即使您有办法改造我的身体,难道您还有办法改造我的思想?我又怎么瞒得过调查局干员的记忆探查?”
“两种方法,双管齐下。第一,浮生,一种体验程序,可以纵览一个人的过往记忆。利用这种程序,我们可以从斑鸠的脑子中提取到他的人生经历,并对你的自我加以改造,植入那些必要的记忆。”张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犹豫,继续说道,“第二,联邦调查局里面有几个曾在我的部队里服役过,他们很乐意帮我的忙,对看到的记忆内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任务完成之后,我们可以删除那部分记忆,你也可以做回你自己。但是,这项任务并不强制你接受,你有权作出选择。”
“谁知道呢?将军,我没有选择,或许那件事之后,我的人生就没了选择。”弗雷德敬了个军礼,潜藏在严肃表情之下的是无动于衷的内心,“您是星际联邦的将军,本可以安安稳稳享受荣耀和欢呼,可您一直在做正确的事。我不介意您的行事手段过分激进,有战争就有牺牲,所以我想接受这个任务,我的人生已经迷失了方向,追随您是我仅剩的实现自我价值的道路。”
被记录的记忆片段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可是现实之中,弗雷德·怀特却在接受记忆探查时触发某种特殊的生物酶而死去。他没能活下来,这是为什么?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相视一眼,眼中依旧残留着些许不解。只读存储器为了重置场景,从而开始驱赶外来的观测者,他们的意识被推动着,朝着外界不断后退。在他们退出之后,这块只读存储器的场景会还原到一开始的数据特征,没有人可以在观测的过程中篡改任何一点细节。
光影溃散,眼前的一整片空间向着内部中心坍缩,他们看到的那一段对话是这一片宇宙的核心。黑暗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世界边缘的落日、晚霞和云雾轰然破碎,幢幢人影散作点点微光,空气中荡漾着无数道身影的窃窃私语。
回到现实之中,张将军的全息形象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在两人面前,他的眼神依旧深邃,脸上却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用的是紧急线路,经卡特琳娜判断合法之后便接进摇滚巨星号的视讯频道。
看起来,他似乎已经等待两人多时了。
“当时我没想到你会要求进入弗雷德的神经网络,不过在我们的计划里,弗雷德不该出事,调查局干员是被安排好的,曾在我的部队中服役。”张将军似乎猜到了他们的困惑,主动解释道,“那种生物酶,不是别人植入进去的,我没要求任何人这么做。是弗雷德自己,他早就盼着这么一天,他用生命让这件事看起来更加无懈可击。死亡从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我想,他早就厌倦了这一切,渴求解脱的手段。”
“为什么这么做?”蒂芙尼皱起眉头看着他,眼神之中满是失望,“这使你和那些政客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因为弗雷德的心早在多年前就死了,他一直活得很痛苦,却不知如何是好。是他请求我的帮助,可我是军人,不是心理医生,我唯一会做的就是战术规划和行军策略。”张将军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他曾是我的部下,因伤也因冲动导致阿尔法小队覆灭而退役。当我们决定这么做的时候,他会是一张很好的悲情牌。只不过,如果他愿意好好活着,我是不会送他去执行这项任务的。”
“不,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你明知他不会拒绝却还是把这项任务交给他,你知道为什么这道记忆片段会被放置在超我广场的中央吗?这让我想起关于超我的定义,在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中,超我是指人格结构中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部分。”克里斯蒂安眯起眼睛,半靠在冰凉的座椅靠背上,“他觉得自己的冲动害死了一整个阿尔法小队,这次的任务,还有一整个行动,包括他那不被预料的死亡,都是他的赎罪方式。死亡与毁灭,羞愧与暴力,难以控制的羞愧与暴力,全都是他的赎罪,他和我们每个人一样痛苦,你只是利用了这份痛苦。你没要求他制造出这种死无对证的死胡同,但你能说那份生物酶就完完全全真的与你无关吗?”
“什么意思?”张将军疲惫地问道。
“很简单,怀特先生是你以前的部下,你比我们任何人更了解他。”克里斯蒂安直言不讳地说道,“你知道他的痛苦,他也知道你的用意。的确,你没有设计任何后手以确保这件事天衣无缝,但是那是因为你知道弗雷德能懂你的意思。不需要直接指示,仅仅是你派他去执行任务这一点,弗雷德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给了他一个以死寻求解脱的借口。”
一阵默然,沉默在飞船内蔓延,就像虬结的树根似的缠绕张将军的喉咙。
蒂芙尼看了K一眼,又望向伊森·张的全息投影,忍不住挖苦道:“现在,我知道母亲当年为什么和你关系不太好,你的心够硬,可以牺牲任何人。”
“你瞧,这就是我一开始不想让你们知道的原因。”张将军咧了咧嘴,笑容干涸而生疏,“我不想让你们感到失望,我不想当你们讨厌的人。”
蒂芙尼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可你已经让我失望了。”
“是啊,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张将军的脊背佝偻着,看起来更加苍老也更加孤独,“我想,我已经彻底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