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点小插曲,疯控小队在抓人。”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将药盒丢了过去,“这个给你,吃不吃随你。”
黄色半透明的塑料盒在空中飞过,划出一道优美的轨迹,准确无误地落在蒂芙尼·陈的怀中。
“嘿,别表现得像一个混蛋。”女孩瞥了一眼药盒上的说明,慢悠悠地说,“有颗大口径子弹曾打穿过我的小腹,我替换了一部分身体零件,所以你不需要担心。”
她弯下腰,探出身子,从床垫边抓来一个深黑色的尼龙包,里面装着的是她的高斯步枪、面具及一系列武器和工具。拉开黑色尼龙包的拉链,蒂芙尼·陈将那个黄色半透明的塑料盒随手丢进包中,那尼龙包敞开的口子黑魆魆的,就像一个神秘的洞窟,内里藏了无数的宝藏。
紧接着,蒂芙尼·陈又从里面取出一支怪模怪样的大肚玻璃瓶,随后便毫不客气地倚靠在墙上吞云吐雾。玻璃瓶内部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水声,克里斯蒂安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蒂芙尼手中那奇怪的玩意儿。
“阿拉伯水烟,你想尝一下?”她说,“葡萄味,我还加了点酸樱桃汁在里面。”
“倒是不妨一试,如果是真正的葡萄和樱桃会更好。”克里斯蒂安接过那件精巧的水烟装置,同蒂芙尼坐在床垫上,肩膀搭着肩膀。
“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同未来的搭档睡觉?”蒂芙尼扭头看着K的脸庞隐于云烟之中,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好奇。”克里斯蒂安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喉间的辛辣与甜蜜,“不过我猜,总不会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彼此吧?”
“去你的!当然不是,我只是看你长得好看,仅此而已。”女孩沉默片刻,忽然问道,“K,你做过几项改造,我看你身上的义体部件挺多。”
“很多,眼球、耳朵、手臂、指尖、双腿、脊椎……”
“这么多?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一些,难道你就没出现什么异常状况?”蒂芙尼顿了顿,低声说道,“我是说,赛博精神病,那东西挺麻烦的,不过要是不特别严重的话,R.E.D.可以让疯控中心放过你。”
“赛博精神病?那倒没有,除了轻微抑郁之外一切安好。”克里斯蒂安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蒂芙尼,说道,“义体改造对人体的影响因人而异,我猜,我正好是那种兼容性较高的类型。”
说到这里,K忽然想起了自己买的药物。他从白色塑料袋中取出那瓶三环类抗抑郁药,并就着水烟的甜与辛辣,一口气服下三枚药片。
这些药片是淡黄色的,呈六边形,中间镂空,活像一粒粒金属螺母,算是陪伴克里斯蒂安最久的老朋友了。
“无论如何,只要你不是复制人就好。”蒂芙尼漫不经心地说,“等你正式加入R.E.D.,还得再做一次测试,比你18岁成年时做的那次还要复杂一些。”
“是图灵测试吗?我当然不是复制人,我有ID,有母亲,而且通过了图灵测试和罗夏墨迹测验。”K轻笑一声,饶有兴趣地说道,“你知道那个心理医师看了我的墨迹测验之后,怎么判断我的吗?她说我有自杀倾向,所以咯,我现在天天得服用这些廉价的抗抑郁药物。”
复制人没有足够的想象力,而K的脑海中关于墨迹的联想即使再糟糕,也足以证明他是正常的人类,只是比常人要活得痛苦、悲观一点。
克里斯蒂安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满不在乎,就好像两人现在谈论的事情和他无关似的。
“你在那些墨迹里面看见了什么?”蒂芙尼好奇地问。
“小狗的脑袋被解剖,狗皮铺在地面;死掉的螳螂躯壳,母体的子宫和生殖产道;被掏空的野猪头颅;蜻蜓飞过一线天;戴着白色帽子穿着红色高领风衣的蓝发男孩一脸忧郁;背对而立的麋鹿站在青色的石头上,石头下面有火焰炙烤;两只长着触角的怪物守卫一扇未知的门……”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叹息道,“我大概也就只记得这些,最令我难忘的是第一个想象,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的,我喜欢那个小家伙,我从墨迹里看见了它的死亡。”
蒂芙尼·陈注意到,当K提起那条童年的小狗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是而非的古怪表情,有些悲伤,有些痛苦,却又好像远在二者之上。这个表情倒是令她颇感不解,根据女孩的观察,即使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克里斯蒂安都不曾流露过这种近乎于悲观的表情。
“所以呢?那条小狗后来怎么样了?”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
“死了,被我妈宰了。”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一脸无所谓地说,“那一年,日子不太好过,所以我妈扒了它的皮,做了顿丰盛的晚餐,我至今都还记得那股狗肉的香味。”
“是真的狗,还是基因编码制造的动物?”
“不知道,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克里斯蒂安闭上眼睛,脑袋枕在墙壁之上,“那是一条流浪狗,自己跑到我家门口,我管它叫迪迪,它总是摇着尾巴,把我当朋友。”
“说起来,K,你好像不太喜欢你的母亲?”蒂芙尼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身体向左一斜,脑袋枕在克里斯蒂安的肩膀上,“介意和我说说她吗?如果内心难受的话,说出来会好点,不要让抑郁霸占你的心灵。”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没什么好说的,”K摇了摇头,说道,“她不喜欢我,总说我是垃圾桶里捡的,一辈子围着钢管转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搬离这狭小破旧的蚁丘,而我只是她的负担,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
“嗯哼,典型的笑话,每个母亲都说自己的孩子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但实际上她们比谁都爱自己的孩子。”
“不,我的母亲不一样,她甚至能编出一段故事。”
“故事?”
“嗯,关于我是如何成为她孩子的故事。”克里斯蒂安牵动嘴角,胆汁般的苦涩从他的笑意里泛起。
…………
…………
公元2077年7月7日,睦月城最性感最漂亮的脱衣舞女郎玛丽·凯勒怀胎十月。
这是她第十次怀孕,前面九次有三次是发生在她成为脱衣舞女郎之前,年少无知的玛丽·凯勒曾为自己的小男朋友堕过三次胎,后面六次则发生在成为脱衣舞女郎之后,客人不慎留下的种,但都意外流产。
这次是玛丽·凯勒的第十次怀孕,可她一点儿也不担心。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个婴儿即使生下来也是个死胎,而她之所以还大着肚子,也不过是因为有很大一部分顾客出于变态心理就喜欢和这样的她搞在一起。
2077年那个时候,人们还未对复制人妓女感到厌倦,玛丽·凯勒在睦月城中地位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为此,她不得不另辟蹊径,以全新的噱头去满足那些客人的猎奇心理。
玛丽·凯勒晚上工作,白天睡觉。
同往常一样,在2077年7月7日这一天,她一觉睡到中午,然后拖着疲乏的身体,花上一个多小时步行到睦月城另一端的屠宰场。
不搭车、不去市场,玛丽每个月都会亲自跑一趟屠宰场,以最直接低廉的价格买下可供自己一人食用几星期的肉制品。
屠宰场不大,提供的肉类却很齐全,从猪肉、牛肉、羊肉到鱼肉、鸟肉,几乎一切地球上可供烹饪的肉类,这儿都能找得到,只是价格高低的问题。
当然,这些肉制品自然不是来自真正的动物,那玩意儿稀罕得很,只有真正有钱的大富豪才搞得到。屠宰场那些待宰的动物全是基因编码的产物,就像人类有复制人一样,这些复制动物生来就温驯得很,只需主人一个命令,成群的猪羊牛鱼甚至会自觉排起长龙,一个个按着顺序和分类往绞肉机里跳。
玛丽来到屠宰场的时候,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血腥大屠杀。流水线上,体型庞大的肉猪哼哧哼哧地站在运输带上,乖巧地就连锋利的刀刃切碎它们的眼睛也从不哀嚎一声。
这里是全月球最腥最臭的场所,地板上永远漂浮着一层暗红色的血水,在血水之下,石砖的缝隙之间,凝固的血垢堆积成一种黏腻黝黑的污泥,就像构建地狱物质被搬到了人间。刺鼻的尿味和动物粪便的臭气是这里永恒不变的气味主题,有时候通风不好的时候还会掺进霉臭的尘土味。
并不是每只动物都会进绞肉机,屠宰场老板也雇了复制人员工。力大无穷的复制人拎着一把满是血迹和油脂的菜刀,像屠夫那样将牲畜剁成肉块,再将排骨和肉片分别装进透明的薄膜袋中散装售卖。
来这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市场的商贩,整个睦月城的肉铺都从这里进货。玛丽·凯勒混杂在复制人和人类之间,她挺着大肚子,打算买些碎肉和香肠。
身为在场唯一一个孕妇,玛丽站在人群之中有些突兀,但绝大部分人已经对她见怪不怪。她算是这里的常客了,几乎人人都知道睦月城的脱衣舞女郎玛丽·凯勒每个月跑上那么一趟,就为了攒钱搬出那栋生态公寓。
这简直成了她近乎病态的执着,可她没想到的是,命运在2077年7月7日这一天给了她一个特殊的“惊喜”,或者说惊吓?
当玛丽·凯勒在屠宰场晃悠着的时候,腹部突然传来熟悉的临产阵痛。那个时候,她正站在一条流水线和一张桌子之间,流水线上是待宰的肥猪,桌子上放着一块砧板,一把沾满油脂的菜刀立在砧板之上。
屠宰场里很臭,到处漂浮着动物死尸的糟糕气味,像一个恶臭的蒸笼,由世间最复杂也最可怕的气味分子酝酿而成。可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的疼痛抓住了她的所有注意力,一切惊惧的想象和不好的气味像风一样远去,唯有分娩的痛苦占据了她的心灵。
玛丽的眼睛半睁半闭,感官和内心像是在一瞬之间放大,又在须臾之后立马缩小。
在无限大的世界中,砧板和菜刀好像离她特别的遥远,就连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都像隔着一层瓦楞板。而在无限小的世界里,她好像看见流水线上的活猪困惑地盯着她,平静而死寂的湿润眼眸像一面明镜,倒映出一个因痛苦而表情狰狞的美丽女人。
分娩就是在这一刻结束的。
砧板和菜刀近在咫尺,而流水线上的猪只是虔诚地盯着绞肉机,好像从未曾看过她一眼。当玛丽·凯勒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胯下躺着一滩安静的红色死肉,四周没人注意到她。
又是一个死胎,这并不奇怪,她早已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玛丽松了一口气,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有些遗憾。与此同时,疲惫和困倦在同一时间涌上她的心头,就好像分娩已经花光了她的所有力气。
在强烈的疲倦感催眠下,她只想好好就地睡上一觉。
可她不能。
玛丽·凯勒咬着牙撑起身子,从砧板上拔下那把满是油脂的菜刀。菜刀的刀身并不明亮,甚至还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脂味,但抛开这一点,就本身的锋利度而言,这把菜刀倒也足够用了。
想到这里,玛丽·凯勒手起刀落,熟稔地切断脐带,将那具死胎丢在流水线上,目视着它与一只乖巧的猪共同跌进绞肉机的深渊。
她感到难过,却不是因为胎儿未能存活,而是因为爱总是令人盲目,让人轻易就忽视了血淋淋的细节。
在这一刻,她发现那粉红的柔软的死物和屠宰场那鲜血淋漓的肉块似乎没有太大区别。
“恭喜你,孩子。”玛丽对着绞肉机的深渊行注目礼,“你是幸运的,不必来这世界走上一遭。”
…………
…………
“然后呢?”蒂芙尼·陈满是不解地问道,“故事里似乎没提到你。”
“然后?然后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的母亲说她当时昏了过去。”克里斯蒂安恹恹说道,“她说,当她再次醒来,怀里躺着一个哭泣的婴儿,医生、商贩和屠宰场老板围在她的身边。”
“于是,在她的故事里,你就这么成了她的儿子?”蒂芙尼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道,“你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吗?要我说,一切也太巧了一点。”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希望这个故事是真的。”克里斯蒂安苦笑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套取悦人的电子舞蹈教程。”
K说得很隐晦,可即使他再如何拐弯抹角,女孩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是想让你……”
“什么样的母亲会想着让自己的儿子去当一名像模像样的牛郎呢?有些心理变态的顾客喜欢孩子,那些家伙真该下地狱!”克里斯蒂安打断女孩,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想的……有时候,我真希望她的故事是真的……”
他睁开眼睛,眼神黯淡无光,轻声说道:“如果世界是一场零和博弈,我不希望他人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所以我在十二岁离开了这里,下定决心永不回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
蒂芙尼·陈拿掉K手中的水烟,将他的脑袋搂在自己饱满、温暖的胸前,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她没什么好说,是因为她从未想象过如此糟糕的情景。
“没必要说对不起,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人类各有各的不幸,我们可以互相理解,可我们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我们的孤独只是同一片海滩上砌成的两座沙堡。”克里斯蒂安吻了一口蒂芙尼胸部的肌肤,认真说道,“葬礼上,我很难过,很悲伤,不是因为我的母亲,而是因为那些葬礼上假装真诚的来客。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会有人伤心吗?”
“当然会有,难道你没有朋友?”女孩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算很了解彼此,你现在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但我想,只要作为搭档多相处一段时间,我也会为你难过的。”
“没错,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当我死了,某些人可能会为此哭上好长一天,但事实是,根本没人在乎。当人作为个体死去,活着的人就会在一段时间之后将之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垃圾桶。”克里斯蒂安将脑袋埋在温香软玉之间,闷声说道,“在母亲的葬礼上,我看见了那些客人,他们发表致辞,眼神悲哀,言语悲切,就好像失去了我的母亲是他们的一大损失。可是我知道,那些家伙其实完全不在乎,他们伪装这样只是生活和酒水需要他们表现成这样,甚至他们内心还为繁冗的葬礼细节感到不耐烦。”
“这个世界,是一个建立在网络和数据之上的冰冷世界。人们用大数据分析喜好,用多巴胺、内啡肽和荷尔蒙合成药物控制感情,金字塔顶端溅起的火花像风暴一样席卷整个社会,新闻媒体像传销组织一样对我们进行洗脑,人们住在社交网络吹出的透明泡泡里,彼此可见却又相互隔绝。”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看,这就是人类的本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多年的经历只教会了我一点,我什么都不是,压根儿就没人在乎,所以我从不奢望过多不属于我的东西。你知道吗?我不是抑郁,只是感受不到快乐,就不知道什么是不快乐。”
“那么,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了。”蒂芙尼·陈思忖片刻,用一种极真挚的眼神看着克里斯蒂安。
“什么约定?”
“将来谁死了都不必办葬礼,”她说,“我们也不为彼此感到难过,因为我们一直都活在彼此的心里,永不死亡,永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