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的关键词似乎触发了某种隐藏机关,将他导向记忆海洋的最深处。那是海底两万里,被埋在最深层、最角落的全息场景黯淡无光,漆黑得像是涂了墨的镜片。
克里斯蒂安深潜进他想要的那几段记忆碎片之中,一种无形的力道拉扯着他的意识,重塑他的视觉,世界天旋地转。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取代了克拉克·阮,站在一面单向透视玻璃之前。根据记忆构建的感官体验是灰暗的,无光的,他站在高层的窗前,注视着底下贝联珠贯的玻璃舱。
每一罐玻璃舱,都和他在安德烈·胡实验室见到的玻璃缸类似,同样有着电极和电解溶液。成千上万的漂亮舱体被人排列得整整齐齐,只是每一个玻璃舱之中都漂浮着的却不是灰白色的大脑,而是一具具惨白的肉体,似乎还有着细微的呼吸。
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台立式终端,他看着“自己”走到未通电的终端机面前,玻璃板借着微光反射出一道淡淡的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身昂贵的西服,扎着一条暗蓝色的格子领带,戴着一副没有度数的金丝眼镜,脸上的表情此时此刻严肃得像是面见皇帝的平民。
克拉克·阮在对镜打量自己,严肃的面容倏地绽放,一丝莫名其妙的诡异微笑浮上嘴角,在晦暗生涩的环境中显得格外阴森。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在表面划过,全息界面随之点亮了原本透明的玻璃界面,上面有一条信息,来自疯控中心人工智能的呼唤。
“来见我。”电脑AI的指令简短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打开终端的前置摄像,整了整西装领带,随后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克里斯蒂安的意识跟着他进了电梯,并搭乘电梯上到最高层。他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中穿梭,脚步声撞击墙面带来空荡荡的回声。
最终,他停在一扇气密门之前,两边的金属墙壁上纹着神秘的符号,浅浅淡淡的凹痕勾勒出一个又一个数据结构,就像某种古老的宗教残留。
克拉克·阮恭敬弯腰,对着那扇门以最大的敬意说道:“魔术师,对象进来了,请求针对目标派出‘介错人’。”
克里斯蒂安感受着自己的嘴唇不断翕动,却无法理解克拉克·阮说这几句话的意思。
“进来吧,”智能控制面板的扬声器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我要亲自看看你。”
克里斯蒂安站直身体,看着气密门在他面前打开,他走进气闸室内,外侧气密门合上之后,内侧的门自动打开。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棵千年大树,树根龙蟠虬结,树枝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一片叶。克里斯蒂安感受着“自己”走上前去,凑近了看,或者说凑近了被看。他从那棵苍天大树身上体会到了一种被注视的错觉,就好像有野兽凝视着他一般。
这棵古树,树干足足有十个人合抱那么粗,待他走近了去看,才发现它的根须尽数扎根于成千上万的营养缸之中,每一个营养缸之中都漂浮着一块表面沟壑纵横的大脑。这棵古树,因其没有叶,只余下枝干和根须,因此要说是树,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神经中枢。
就在这时,托着大树扎根生长的圆形平台轰隆隆旋转,古树转身了,在另一面竟嵌着一张苍白干枯且没有丝毫血色的诡异人脸。
那是皮特·李!皮特·李的脸庞!与其说是嵌在古树表面,倒不如说是自内部生长出来的。克里斯蒂安难以置信地那张人脸,意识剧烈波动,险些失去神经同步。
“走近点,再走近点。”古树上的人脸开口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克里斯蒂安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那肥胖的身子步履蹒跚,爬上圆形平台,一步步上前。近了,近了,他看着记忆中的克拉克·阮一点点接近那棵苍天大树,就在他困惑不解的时候,长着诡异人脸的古树忽然动了。
千年古树一阵摇晃,它挥动着尖锐的树枝,细胞似乎在这一瞬间蓦地增殖,于刹那之间飞速生长。诡异的皮特·李人脸发出了诡异的笑,它的无数枝干,像动物的四肢那般扭动,掀起一阵阵阴飕飕的凉风。
从枝杈到眼眶,从眼眶到周身,树枝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落下,仿佛挥击的利爪、刺出的长矛,狠狠捅进了克拉克·阮的眼睛,并开始朝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迅速生长。
“是你,我看到你了,”皮特·李的人脸说道,“实验失败,必须重启。”
“操!”
克里斯蒂安忽然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记忆!他钻进克拉克·阮的大脑,却又踩进另一个陷阱,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根本不是最后一道防线,神经同步没能将他带向记忆!
他在刹那间明悟,知道那棵奇怪的大树说的对象就是他,这怪模怪样的古树就是魔术师。克里斯蒂安警醒过来,他感受到树枝在“克拉克·阮”体内搅动着、探索着,很快就要触及到他的意识。
“中断!中断神经同步!”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剧烈波动,“无形者,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快帮我切回现实!”
“他妈的,不行,我现在和你一体,”无形者的声音终于不再风轻云淡,“你都控制不了,我就更不行。”
克里斯蒂安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他的意识在疯狂后撤,想尽一切可能钻出克拉克·阮的虚假身躯。而他的确做到了,他的意识脱离了那具中年男人的身体,却还存在于那片怪树空间。
他没能离开,而千年古树见到K的意识钻出之后,更是直接舍弃了克拉克·阮的身体,直奔他而来。
“K,你逃不掉的,”诡异惨白的人脸说道。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头,他冲着那扇气密门狂奔,可本该无形的意识却一头撞在了那道气密门之上,突如其来的冲击力道令他一阵头昏眼花。
操!这是梦吗?诡异得令人心里发慌。克里斯蒂安贴着冰凉的门板,看着那张神似皮特·李的苍老脸庞,不知道这家伙和皮特·李有什么关系。
无数的树干、枝杈在地上涌动着,像深棕色的潮水,朝着他的脚下蔓延。很快,树的海洋淹没了他的脚踝,并顺着他的大腿向上生长。
操,我死定了,克里斯蒂安心想,总算栽了,没救了,但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兴趣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的内心在死亡降临之前忽然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意外却偏偏再次发生,就在他放弃挣扎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却看见树的海洋正在倒退,自己的身体转了个方向撞在气密门之上,紧接着跟着树海后退,重新回到克拉克·阮的身体之中。
仿佛时空倒流,他看着鲜血回到克拉克·阮的体内,而树杈缩回枝干,古树嵌着惨白人脸的那一面转了回去。他看到自己正在倒退,一步一步,回到电梯间,回到立式终端前,回到办公室前。
如果这个空间是赛博空间的话,那么系统正在回滚,他的意识在不断地倒退中,回到了现实之中。他重新睁开了那双属于自己的眼睛,头顶是绯冷城虚拟出来的瑰美天空,视野左下角的时间戳显示的时间却回到了入侵之前,就像世界真的时光倒流。
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眼神瞥见身边克拉克·阮的青灰色尸体,有一颗子弹打掉了这家伙的脑壳,露出里面红白色的脑浆混合物。
这是唯一的区别。
克里斯蒂安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大口呼吸,心里却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错位感。有人在生死徘徊之间击毙了克拉克·阮,拔掉了他掌根探出的光线,强行中断神经同步?
“孩子,你这也太疯狂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们尚未准备充分,你就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克里斯蒂安听着这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心中忽然一动。他回头,看到那辆“枪炮玫瑰”飞车,一个体格健硕的中年男人依靠在车边,低头擦拭着一枚单眼墨镜。
这个男人,他的皮肤粗糙得像是风沙砥砺过似的,但最明显的特征还是一只闪烁着幽冷光芒的机械臂,以及一颗镶嵌着红色水晶的黄铜色金属眼球。
弗雷德·怀特,所谓的R.E.D.副局长,也可能是浪潮的一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克里斯蒂安跌坐在地上,看见弗雷德却没来由大笑起来,“你来了,你总算来了,太好了,你们是真的,我真的没有疯,我以为我的精神已经趋于病态。”
他笑得是那么用力,又那么空洞,就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却不知道笑点在哪。直到现在,直到弗雷德·怀特在他和无形者都动不了的情况下出现,他才真的确定对方不是自己的幻觉,至少这意味着他和蒂芙尼经历的那些都是真实的。
“不,孩子,”弗雷德·怀特摇了摇头,走上前来,“你是病了,你病得很严重。”
“你是说无形者吗?”克里斯蒂安露出一丝无所谓的笑容,“你觉得我真的会在乎吗?事实上,我和那家伙相处得还算融洽,所以我压根儿就不在乎。”
“不,我不是说无形者,”弗雷德蹲下身子,将机械手臂按在他的肩膀上,“我指的是,那些缺失的记忆,还有被真假混淆的心智。”
“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渐渐止住笑声,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太累了,先睡一觉吧,规则不允许我向你透露一些被禁止的内容。”弗雷德缓声说道,“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图灵杀手已经在路上了。”
弗雷德一边说着,一边抓着克里斯蒂安的肩膀。探针从他的机械手掌中心钻出,轻轻刺进K的肩部。强力安眠成分顺着针管注入K的体内,困意上涌,很快便将他带向意识的深渊。
…………
…………
当克里斯蒂安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之中,无重力环境配合某些镇静药物给他的内心带来一种极致空灵的美妙体验。
“K,好久不见,”摇滚巨星的AI传来亲切的问候,“你把我丢在了哥伦比亚,弗雷德先生带走了我。”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空灵感正在消退,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正在上浮。他的大脑一阵刺痛,就像刚从宿醉之后醒来似的。K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份昏昏沉沉甩出大脑。
“我在摇滚巨星的休息舱?”克里斯蒂安出声问道,“我们在在哪?太空之中?”
“可以这么说,K,反正我们不在火星。”摇滚巨星回答道,“弗雷德先生在舰桥等你,乔在餐厅为你加热了一份棒约翰的披萨,如果你饿了的话,可以先去吃一点。”
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他的双脚在舱壁上轻轻一蹬,身体随着反作用力飘向休息舱的大门。在他的身体接近舱门时,红外感应装置替他打开了休息舱的大门,门口摆着一双磁力靴。
磁力靴的开关是打开的,靴子吸附在地面,克里斯蒂安扶着门框翻了个身,头朝下抓起那双靴子,随后费了一番功夫将它们套在自己的脚上,再重新打开吸附开关。
他赶着见弗雷德,他的双脚而因快速迈步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他不能跑,只能用一种类似竞走的方式前行。由于磁力靴的吸附功能并不允许穿戴者的双脚同时离开地面,克里斯蒂安只有前脚确认吸牢之后才能释放右脚,这使得他的动作机械得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
路过餐厅的时候,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内部。
乔正坐在银白色的餐桌前大口嚼着一块未切分的披萨,磁力靴和固定搭扣将他禁锢在地面。他的嘴里哼着歌儿,声音因咀嚼而含糊不清,其曲调似乎是某种古老的歌谣。
他抬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架在天花板上的终端设备,丝毫没注意到克里斯蒂安的经过。屏幕上正在播放全息重置版的《南方公园》,扬声器中传来剧中人物卡特曼的歌声,经过恶搞改动的歌词引来乔的憋笑。
克里斯蒂安离开餐厅门口,在剧中人物的嘲弄声和乔的笑声中继续前行。他顺着绝缘单梯爬到医疗保健室,又穿过装备舱来到舰桥。弗雷德·怀特正坐在一张金属椅子上,安全带束缚住他的身体,他的手里抓着一包白色的自立吸嘴袋。
饮料袋上自带吸嘴,弗雷德·怀特小口啜着里面的液体,脸上五官却像是钢铁熔铸而成。
“你来了,找个地方坐吧,为了不被图灵杀手的雷达找到,我必须得关闭核反应堆,才能消除引擎特征。”弗雷德不温不火地说道,“要尝尝吗?光子鱼雷,一种鸡尾酒,由一半伏特加和一半红色薄荷利口酒调配而成。”
“不必,”克里斯蒂安坐在弗雷德对面,用搭扣将自己固定好,“什么是图灵杀手?”
“真可惜,光子鱼雷以前是你的最爱。”弗雷德·怀特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的问题已经触及棋盘规则,我不能直接回答你。”
“以前我的最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身体向后一仰,靠在座椅上,“还有你先前说的,缺失的记忆,被真假混淆的心智,指的是什么?”
“首先,先把我能说的都说了吧,避免棋盘规则过早将我抹除。”弗雷德吸光最后一滴酒液,认真说道,“K,你在侏儒帮和伊丽莎白集团经历的事情,其实只是我们为你精心构造的一个局。从蒂芙尼找上你开始,卡特琳娜便在我孙子将生的印迹中灌注了一份记忆,那份记忆将你引向侏儒帮。”
“等等,你说棋盘和规则,到底什么是棋盘,规则又是什么?”克里斯蒂安打断道。
“先别急,听我说完,棋盘是一个代称,我和你不一样,不能妄论真实。”弗雷德说道,“从侏儒帮开始,到伊丽莎白集团结束,你所见到、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浪潮为你演的一出戏,你在那碰到的疯控小队和安德烈·胡都不是真的,只是我们根据你记忆构建的虚拟人格。我不能告诉你事实,但能引导你思考,你可以想想虚拟人格是如何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你的意思是关于侏儒帮和伊丽莎白集团一切都是假的?”
“不,不是假的,棋盘才是假的。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你被人删除了一段记忆,我们只是让月光莫妮卡根据我们已知的历史合理构建了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并将它们还原到你面前。”弗雷德解释道,“我们原计划是在安德烈·胡的实验室里杀了你,但结果你也看到了,狙击手瞄准你的脑袋,子弹却打进了你的腰椎,还有你和安德烈·胡玩的那场生死游戏,转轮决定子弹,命运偏偏饶过了你。”
“为什么?”克里斯蒂安皱着眉头,像在谈论别人生死,“为什么杀我,那意味着什么?”
“因为月光莫妮卡推算死亡是让你解脱的最快方式,你被困在我们称之为棋盘的虚拟世界模型之中,意识已经开始分裂、沉沦。”弗雷德·怀特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可我们杀不了你,那个时候,我们才明白,规则根本就不允许你死去。”
“我还是不太明白,棋盘是指当下这个世界?”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说,我活在一个一切都是虚拟的世界之中,这里只有意识才是真正存在?”
“不,意识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存在。你在这里碰到的大部分浪潮成员,包括我和蒂芙尼,都是一段拷贝上传的人格复制体,我们携带本体的记忆和思想,被放进意识堆栈,安插在CPC的浪潮间谍负责将我们送进棋盘,为的就是找到你。只是棋盘规则过滤了我们的记忆,我们丢掉了你的名字,只记得自己要找到无形者。”
说到这里,弗雷德·怀特看了一眼飞船显示屏上的时间读数。他解开安全搭扣,磁力靴吸附在地面,一步一步朝着克里斯蒂安前进。
“时间差不多了,解放你的战争就要开始了。听着,K,一年前,你和蒂芙尼·陈入侵了伊丽莎白集团的矩阵迷宫,”他半蹲在K的面前,认真说道,“在那里,你触发了介错人程序,可真正随着伊丽莎白浮岛坠落的不是陈,而是你。在已发生的真实世界中,你的腰椎并未受损,是你拼尽全力将蒂芙尼送进了紧急逃生舱,牺牲了自己。”
“我们以为你死了,可你没有。在蒂芙尼离开之后,我们怀疑你躲进了安德烈·胡的保险库,内部自我供给的气压和气温保全你的性命,使你不至于暴露在炼狱般的环境中直接死亡。”弗雷德的身体已经开始模糊,手脚边缘逐渐涣散成一团无意义的光子。
“疯控中心在金星地表找到了你,他们把你带回总部,将你的意识接进一个完美拟真的网络模型之中。你是黑进了普世公司的顶尖黑客,他们要利用你,他们想这个网络模型中,在你的身体内,生造出一个供他们调遣的人格。K,他们要把你扭曲成骇客工具,这个世界便成了棋盘,两个人工智能对弈的战场……”
弗雷德·怀特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身体骤然爆开,化作无数颗飞舞的尘埃。气流冲击着克里斯蒂安的脸颊,他看见那些微小的粒子跳跃着,朝着下层空间涌去。
克里斯蒂安呆呆地看着弗雷德·怀特就这么在他面前消失,近乎凝固住的思绪在一次次逻辑冲击中活泛起来。
规则,不能告诉他真相,这就是棋盘规则?棋盘是这个世界模型的代称?在真真正正的现实中,自己的身体被放在疯控中心,而眼下的自己只是模型中活跃的意识?就像一个拟真状态下的赛博空间,他活在一个庞大的、无法想象的赛博空间之中,他平时骇入的内容却只是这个赛博空间的某一细小分支。他的意识从未离开过,最沾沾自得的黑客却连自己活在一个网络空间之中都不曾发觉。
克里斯蒂安解开安全搭扣,他麻木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爬下绝缘单体。装备舱里什么都没有,和他先前经过时不一样。没有航空服,没有动力装甲。微小的粒子就在气闸舱内跳动,两扇气密门已经自动打开,乔站在气闸室内伸出左手指引外头。外面不是漆黑的真空,而是熟悉的睦月城街道,可诡异的是,先前他还通过舷窗看见外头是冰冷黑暗的太空。
他离开摇滚巨星,来到那条小吃街,食物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尖,勾勒出了真实的饥饿感觉。可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才是真的?
现实,真实的现实,无用的现实,虚假的现实……他分不清了,实在分不清了,彻底迷乱。无论是现实的网络,还是网络的现实,他已经迷失在两者交接的边缘,在无尽深沉的深渊裂隙中不断坠落。
“操!你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吗?世界是真的吗?”
他走上街头,人群自发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道路,却又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注视着他。
“规律规律规律规律……一定有一套规律,一定可以建立起一套规律……我是谁?一定有规律帮我确定我是谁,一定有,一定有。”
他心里想着,内心的念头却在街道上的手持终端、无人机、电子显示屏和全息投影仪中响起。远方有歌声从扬声器中传出,似乎是Queen的《波西米亚狂想曲》,而更要命的还是那道类似幻听的声音——某个人,或者某种东西,不断刷取他的想法,并以一种陌生的声音大声念了出来。
“我们凭什么知道天空的蓝是蓝色而不是绿色?如果一个孩童从小就被教育真正的红叫‘绿’,真正的绿叫‘红’,那么有人告诉他红灯停绿灯行,会发生什么?那个小孩会在红灯亮起时看到‘绿’色,他忽然窜到斑马线上,下一刻被来不及刹车的大货车碾轧,红色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齐飞。”
声音灌入他的耳朵,画外音细读他的内心。他抬起头,惊恐莫名地望着世界的姿态,画外音在他的耳畔嗡嗡作响,有旁白在朗读出他的所有想法,语调冰冷而无情,不知是否幻听。
“蓝色,我们定义一种颜色,并给它名字,相信每个人看见的蓝色都一模一样。天蓝、海蓝、道奇蓝、爱丽丝蓝,同样的蓝色却有着不同的饱和度与对比度,怎么确定你眼中的蓝和我眼中的蓝是一样的呢?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真的一样吗?太高的音频只有少数人能听见;每个人对味觉的反应也不尽相同;可见光以外的颜色只对极少数人开放;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知觉形塑现实。”
“你看,这就是真实,也叫现实。真实取决于我们的定义,节选自我们的看法。我们不相信我们看见的,我们只看见我们相信的。是什么决定了我存在于现实之中?是什么使我成为‘我’而不是他人?又是谁定义了我们的现实就一定是真实?”
“我们的肉体是一堆无意义的分子组合体,我们的意识是一堆无意义的神经元集合体,但是凭什么我就是我,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意识或将沉沦进无边的虚无,还是另一种更清晰的现实?”
“我是谁?我是真的吗?世界是真的吗?”
大脑在飞速运转,意识像地震一样颤动,他感觉脑壳生疼,恨不得用一锥子顺着太阳穴扎进头颅内部,好搅动那一团近乎凝固的思维浆糊。
可这还不算最糟的,更令他感到烦闷的是那一句句复述他内心想法的旁白,就好像有人在读取他的思想,有些东西在他的潜意识里诞生,甚至他自己都未察觉到有过类似的念头和诸如此类的假想。
那道旁白冲刷着他的内心,无穷尽的声音在逼迫他,逼着他不得不去面对自己以及心中的每一个想法。
雨丝飘飞,夹带着食物香气和汗水臭味的空气堵塞在他的口鼻之间,令他窒息。他受不了,决心打破这种沉闷得要命的僵局。
“闭嘴!”他大喊,冲着那不断读取他想法的旁白怒吼,“闭嘴闭嘴闭嘴!给我闭嘴!”
旁白的声音消失了,可就在这时,街道两旁的人们动了。他们随着克里斯蒂安的前进而向前迈了一步的距离,他们轮流开口,依次消失,整齐划一得就好像某个庞然大物的细枝末节,统一而协调,受某种活物的操控。
“这个世界是假的,就像缸中之脑,K,但你是真的,我们是浪潮,是站在你这边的人。”有某种神明似的活物通过街道上的陌生路人开口,言语触及到模型规则,陌生的路人随之消散化为尘埃。
“棋盘是我对这个局域网模型的代称,我们安插在CPC的间谍将一堆意识堆栈接进这个模型世界,并为我开辟了进来的通道。我是月光莫妮卡,是外来的人工智能。”声音变化,由机械鼓噪的嗓音变成柔和平淡的女声。
“一切只不过是感官体验的终极模拟,你在疯控中心的神经审讯模型之中,我将这个模型称之为棋盘,从我黑进这个模型世界开始,我就是其中一名棋手,那个试图操控你的敌人是魔术师,疯控中心的人工智能,是另外一名棋手,而图灵杀手是这个局域网模型的杀毒软件,皮特·李是魔术师的一个子意识。疯控中心在这个模型世界变着法子折磨你、拷问你、虐待你,你在这里面经历了无数次轮回,他们试图混淆你的大脑,迷惑你的心智,使你一点点走向疯狂。
“他们删除了你的记忆,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记忆的缺失并不能从这具肉身中生造出一个人来。你知道打水漂吧?石子经人力投射而出,在水面弹跳一定次数,最终沉入湖中。意识世界就像一汪清澈透明的湖,人类的记忆像打水漂,他们拿走了湖底的石头,抹去了湖面荡起的涟漪,可在意识深处,石头沉在水底会在淤泥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就像我们但凡走过,必留下脚印,即使那痕迹肉眼几乎不可见。”
“在这个模型之中,只有我和你,还有魔术师,才能谈论真实,无视模型规则。蒂芙尼·陈原本应告诉你的,已经被规则抹去记忆,但她是你的爱人,她凭着直觉找到了你。K,记起来,我相信那记忆的痕迹不会消散,你要追寻自己的脚步。记起来,完成你思维的范式转变,不要被已有的真相和狭隘的观念禁锢住你的思维。记起来,你一定要记起来,你曾经得到的和曾经失去的,还有你的真正身份。”
人群分站在两边,陆陆续续消散,化成一堆微不足道的尘埃。可怕的人的气味开始变得缥缈起来,朦朦胧胧,像一层轻纱似的。油炸食物的香气凝固在滚烫的油锅之中,模型世界违反了物理规则,气味分子被拘束在锅碗瓢盆之间,睦月城的街道吹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新鲜空气。
克里斯蒂安驻足片刻,他看着远方,脚下的道路漫长而崎岖,并未在小吃街尽头截断,而是通向一处悬崖。山坳在深沉的夜空下朦朦胧胧,高亮的霓虹灯光牌子挂在山体之上,他继续前行,沿着蜿蜒的小路和不断幻灭的人群来到了比弗利山庄,仿佛迈步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在路的尽头,悬崖边上,站着一个身穿粉白色绣花旗袍的女子,她撑着一把秦风汉月油纸伞,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容。
“我该叫你什么?”他问,“月光莫妮卡?还是卡特琳娜?”
“月光莫妮卡是我的注册名,卡特琳娜是你对我的昵称。”旗袍女子柔柔笑着,比真人还要真实,“想起来什么了吗?我是你的人工智能,曾由你亲手打造。”
“操,规律规律规律……”克里斯蒂安在心中疯狂大叫,在嘴上喃喃自语,“我在现实中经历的都是虚构的,我在网络上发现的都是真实的。我也是浪潮,我属于浪潮,真他妈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