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克里斯蒂安往返于记忆管理局和母亲生前所住的那栋生态公寓之间。
白天,他一个人躺在银灰色的金属椅上,将机械臂插进脑机接口,意识通过光纤沉浸在那些记忆中曾闪闪发亮的美好片段。他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就好像他一天不来记忆管理局,脑海中那份有关蒂芙尼的印象就会蒙尘似的。
记忆是有关时间、存在和距离的,现在她离自己也许比一千亿光年还要遥远。
晚上,他又回到肮脏狭窄的生态公寓,在那间罐头似的屋子里抽烟、喝酒、睡觉,有时候身边还会躺着样貌迥异的美貌女子。那些女孩都是主动上前搭讪的站街妓女,有的要价不菲,有的只是想吃一顿大餐。
克里斯蒂安从不拒绝她们,正如他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他带她们回家,却不是为了肉体的欢愉和体液的交换,他付钱让她们做一个安静的听众,听他诉说那些神神叨叨的哲学观念,并邀请对方一起喝得烂醉,大谈狗娘养的人生。在这之后,在酒精的冲击之下,才是一次又一次直白而苦涩的滥交,躺在身边的床伴来来去去,千张面孔叠加又变幻,他甚至不记得那些女孩的名字,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妓女们将克里斯蒂安当成一个怪人,并在各自的小圈子之中流传开来。谣言一经催生,便酝酿出了人心的恐慌。女孩们经常在跟他回家的路上生怕他突然狂病大发谋杀自己——因为许多连环杀人犯都喜欢挑妓女下手——久而久之,她们便在生命与金钱之间选择了前者。
在这段时间内,他像一株杂草,扎根于腐殖质之中,从黑褐色的痛苦与血红色的仇恨中汲取营养,野蛮生长。由于多次在过往记忆和当下生活中来回切换,克里斯蒂安的脑子乱糟糟的,混乱得就像千万种颜料汇集的大染缸,总是在起身、刷牙、走路和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记忆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想起那间教堂和安葬母亲的目的,他们曾在雨中交锋,像致命的舞者迈着华丽的舞步。他想起那家“不眠之夜”酒吧,蒂芙尼替他挑去青椒和罗勒叶碎时的神情举止像油画那般凝固,一个惊人的善意之举如传世之作那般隽永。他还想起两人之间的每一次欢愉,他记得她将黑色哑光皮衣拉至肚脐处的性感与可爱,就像一株摇曳的罂粟,或者带刺的玫瑰。
也许蒂芙尼·陈就是那个人,是他渴望被爱的渴望,是他梦想成真的梦想,是他拥有全部的全部。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可以,他是乐于沉沦的沉沦,是正走向极端的极端,是倾向于自我毁灭的毁灭。
这种堕落糜烂的生活大概持续了半个多月,在这段时间内,吃饭、睡觉、交流,一切都毫无意义,就连意义这两个字本身也不具有意义。克里斯蒂安在机械性地重复每一天的生活,吃饭是无意义的咀嚼,睡觉是无意义的逃离,包括交流也只是无意义的遣词造句从不断开合的嘴中脱口而出。直到后腰处的伤势渐渐痊愈,他才惊恐地发现疼痛正在逐步离他远去。这是无法接受的,痛苦是让他感觉真实的唯一方式。
于是,在某一天早晨,他从那张破床垫上醒来,眼中带着噩梦惊醒时才有的恐惧。
“不!我不要!”克里斯蒂安掀开被子,在床垫上来来回回走动,“我不要被抛之脑后,我不想要与世隔绝,我不要!”
他走下床垫,跟疯了似的搬来椅子。他在那间罐头屋内的天花板上钻了一个洞,打了一个钉子,准备用一捆数据线勒住自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慢慢窒息。人类本身和这个世界存在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死亡是消除恩怨最好的方法了,它让你重新和世界和解。
无形者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那个戴着兜帽和盖伊·福克斯面具的神秘人破“墙”而入,他黑了克里斯蒂安的螳螂刀,锋利的刀刃割断数据线,阻止了K的疯狂之举。无尽的白光伴随着无形者的到来而爆发,他来的时机恰到好处,就好像这家伙24小时都在监视K,以防悲剧的上演。
克里斯蒂安的视觉被无形者入侵,受全息光爆的冲击,他的身体下意识向后一倒,摔在那张破床垫之上。强光带来的刺激就好像无形者狠狠给了他的眼睛一拳,致盲感还未完全消散,视野之中所有景象皆是一片白茫茫的光亮。克里斯蒂安闭着眼睛,等了五秒钟,才恢复自己的视觉。
“他妈的,K,你真是个疯子!”无形者的全息影像喘着粗气,看起来很愤怒,“操,兄弟,你很喜欢她?别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
无形者的声音很是沙哑,真实的嗓音隐藏在电子合成声之后,可这是K第一次见到这家伙生气,却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想死,还是同样为蒂芙尼·陈的离去感到难过。
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失去了生存欲望的克里斯蒂安对一切都没了好奇心。
“不,其实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我不知道喜欢人是什么感觉。”他瞥了无形者一眼,眼神之中满是死寂,“我想,两性之间的关系,不就是一段稳固而可靠的肉体关系吗?而夫妻顶多就是再加上几句嘘寒问暖,可能还会有几段小争吵。如果说喜欢是一种狂热的情绪,足以令人类为心上人而死,那我应该是不喜欢的,我不是想要自杀,我只是想要真实的痛感。”
“我想,没有谁真正需要某人,没有谁真正被需要。倘若有此需要,也是短暂性的需要。某个人离去造成的空白终将由另一个人补上,即使用的料子不同。”克里斯蒂安痛苦地咳嗽几声,按着喉咙说道:“从另一方面来说,失去她又是不可以的,我的生活不能没有她,没有她就好像少了点什么,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在很早之前,她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我知道,没有什么伤痕是时间所抹不平的,一如没有谁是被真正需要的。”
无形者转头看他,面具之下是黑暗,克里斯蒂安没能从中看到眼睛,或者是一丝亮光。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K耷拉着眉眼,伸出右手,在边上胡乱摸索着,找到一支香烟。
他点燃香烟,吐着云雾说道:“你知道吗?没有人会在我孤独抑郁的时候拍我肩膀了,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女孩替我挑出那不勒斯风味意面的罗勒和青椒,就好像那部名叫《后天》的老旧灾难片搬到了现实,加利福尼亚不再有阳光,夏威夷的火奴鲁鲁不再有草裙舞,我的世界是寒冷僵硬的冰河世纪,低沉暗淡的苍穹布满无用且垂死的星辰,别说后天,我连明天都不知道会怎样。”
“我不知道你的明天会怎样,哥们儿,但你不能再做今天的这种事。”无形者挥动虚幻的手掌,落在K的肩膀之上,“你看,我在拍你的肩膀,在你孤独抑郁的时候。无形者,Neutrinos,结尾的‘s’就是我们——us,K,活着需要目标,仇恨是一种很不错的动力。”
“还有呢?你还有什么高见?”克里斯蒂安又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我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是否重要,但令我难过的不只是她的死,更令我难过的是她就像一小段美妙的插曲,而曲终人散之后我也许终有一天会习惯她的死亡。我害怕的是,若干年后,我会在某一天忽然想起,然后一脸无所谓地告诉他人这段往事,‘我认识一个死了的姑娘’,我不再怅然,因为我深知我的本性就是这么无情,可是她牺牲自己救了我,我内心的某一部分让我讨厌我自己。”
“我觉得,你不该想这些。蒂芙尼·陈说过自己有一个妹妹,我觉得你有责任看看她。”无形者低声说道,“毕竟她的姐姐把生存机会让给了你,你不能一边烂在这里一边责怪自己是个废物,你总得做点什么。”
“好吧,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将烟头按在地板上熄灭,“她的妹妹,我得去看看,还有疯控中心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
“很好,地址我已经替你查明了,蒂芙尼的妹妹住在绯冷城的生态公寓。”无形者抓住K的手腕,一条地理位置信息在微型显示屏上浮现,“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出发,我得先走一步。”
无形者说完便起身,他冲着克里斯蒂安摆了摆手,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就直接化作一团白光消散。他的离去和他的到来一样突兀,克里斯蒂安看着紧锁的房门,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一个怪人。
想到这里,K站起身,走到小小的窗格子前,透过爬满雨珠的玻璃窗眺望远方天空的灰暗和近处霓虹灯光的斑斓,城市在光暗交错之中被沉重的雨幕扭曲,朦朦胧胧一片,像基本元素混合的产物,单调得可怕。
克里斯蒂安没来由想到实验室里的场景,那些被装在敛尸袋里的无头死尸,那些血肉模糊的细枝末节,那灰白与暗红交织凝固的脑浆与血花。世界一块案板,他是案板上被剁碎的肝脏,早在遇上蒂芙尼·陈之前,就已支离破碎,不成人样。
安德烈·胡……蒂芙尼·陈……弗雷德·怀特……
前些日子,他曾向弗雷德·怀特发起过通讯请求,他想报告蒂芙尼·陈的死讯,可是对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基于此,他怀疑那个有着金属手臂的怪局长知道点什么,可诡异的是,他竟无法再联系上月光莫妮卡和身后的一整个R.E.D.。
“皮特先生,是我。”克里斯蒂安耳朵上的通讯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
“K,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哭拳中间人皮特·李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他的瞳孔深处,“还真是稀客,我以为你要休息一段时间,怎么有空联系我?”
“听着,皮特,咱们是……咱们应该还算朋友吧?”克里斯蒂安淡淡说道,“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动用一切你能动用的资源。”
“兄弟,没听过那句话?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利益一致,咱们自然就是朋友。”视讯另一端的皮特·李正坐在一张木桌前,优哉游哉地喝着咖啡,“说吧,你想要让我帮你查什么,只要不是和普世公司那种大怪物为敌,我都可以接受。”
“好吧,你可能没听说过,我前段时间在为R.E.D.效力,”克里斯蒂安飞快说道,“不过我想让你查的人不针对公司,我想让你查查弗雷德·怀特,他是R.E.D.副局长,我有一个朋友,蒂芙尼·陈,她走了,我怀疑有人出卖我们。”
“R.E.D.?我没听说过这么一个组织。”皮特·李看起来有些困惑。
“R.E.D.是最近成立的,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克里斯蒂安皱了一下眉,说道,“总之,我想你帮我查查弗雷德·怀特这个人,包括他的工作、家庭和人生经历,我有点怀疑他。”
“好吧,”皮特·李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一有发现,我会马上联系你。”
“谢谢。”
克里斯蒂安挂断电话,他在购票网站上买了一张前往绯冷城的船票,紧接着双手插着裤兜便出了门。
他没什么都没有,便没有什么好携带。
…………
…………
四天后,克里斯蒂安搭乘赫利俄斯-737太阳帆飞船来到火星。
按照无形者提供的地理位置信息,他搭上计程飞车,并在行车电脑中录入目的地坐标。一小时之后,自动驾驶飞车便将他带到了边缘区与缓冲区的交界,一个拥挤、破旧、贫穷、落后的底层人民生活地带。
人们在飞旋车停在地面的那一瞬间围了上来,大部分是赌鬼、酒鬼和妓女。他们是不起眼且常见的人群,却是邻里监督组织(Neighborhood Watch)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计程飞车并不起眼,但克里斯蒂安作为一个陌生人,瞬间引起了这个社区不少人的注意。
K在推开车门之前,从尼龙枪套中掏出一把黑市上新购的大口径手枪。他将自动手枪握在手中,经过膜黑磷化处理的握把在带来冰凉感的同时也带来了安全感。他下了车,粗犷凌厉的枪管在不经意间从众人身上扫过,围成一圈的人群纷纷后退几步,眼中却闪烁着危险的好奇光芒。
这是所有边缘区的潜规则,这里的人虽然贫穷恶劣,但也团结得很。他们有时内斗,有时互助,在外人到来的时候一致排外。克里斯蒂安在睦月城的边缘区长大,12岁离家,他知道,对付心有歹意的家伙,仁慈和软弱只能给他们行凶的借口,唯有强硬的态度才能威慑住他们。
于是,当计程飞车重回高空,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随手一枪打在一个倒霉蛋脚边的空地上。人们跃跃欲试,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看得出点子有些扎手,在一番掂量之后,便打消了内心中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克里斯蒂安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眼神扫视四周,随后挤入人群,离开这里。
根据资料显示,蒂芙尼的妹妹叫希雅,希雅·陈,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住在边缘区,却在皇后区上学。克里斯蒂安循着眼球中的AR导航路径,来到了一栋满是涂鸦、油漆和脏话的蜂巢式建筑。
绯冷城的生态公寓要比睦月城来得干净一点点,但好不到哪儿去,唯一出彩的地方便是电梯间的运行速度要快上很多。电梯直上22层,克里斯蒂安身后依旧还是跟着几个小尾巴,但他不在乎,他直接来到2233室,按响门铃。
“谁?”扬声器中传来一道甜美的嗓音。
“K,你姐姐的搭档,不知道她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克里斯蒂安望了一眼身后,路过的人们时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
“我姐姐是谁?”屋里的女孩问道。
“蒂芙尼·陈,”克里斯蒂安轻声说道,“你是希雅·陈,对吧?”
“请稍等。”通讯被挂断,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片刻过后,2233室的电子防盗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丝缝隙,一个黑头发的女孩站在防盗链后面,明亮的大眼之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冷静地盯着克里斯蒂安打量。
“姐姐的确提起过一个白头发的家伙。”希雅·陈一脸平静地说道,“你有银杏叶吗?”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从兜帽衫的口袋中找到那枚皱巴巴的银杏叶,金黄色的扇形叶片在虚拟阳光的照射下脉络分明。
“是这个吧?”
“嗯,是你。”希雅摆了摆手,拔下防盗链,敞开门,“东西你自己收好,进来吧。”
克里斯蒂安注意到希雅对着他身后盯梢的人挥了挥手,那些一直跟踪的他的家伙才肯散去。
“别介意,他们就是这样。”希雅·陈耸耸肩,在K进屋之后关上门,“虽然看起来很不友善,但其实只是安全感极度缺失的表现,他们只是警惕外人,实际上挺热心的。”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看似没有情绪波动的女孩,跟着她进了内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应该算是蒂芙尼·陈的家,但克里斯蒂安在这里却看不到任何一丝温馨。
没有太多女孩子的衣物,也没有太多摆设,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垫,一张PVC真空吸塑桌,一块聚碳酸酯塑料椅和一台立式终端,还有一本丢在床垫上的纸质书。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憋了一会儿,还是直接看开门见山说道:“希雅,我来这,是为了通知你姐姐的死讯。”
“嗯,我知道。”希雅·陈瞥了K一眼,眼神波澜不惊,“床上那本书,《苏菲的世界》是我姐姐给你的,你可以带走它。”
操,这孩子也太奇怪了一点。克里斯蒂安被希雅的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着她拉过那张塑料椅,将立式终端的数据线插进脑机接口,在屏幕上不断书写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K问道。
“做作业,我姐姐给我留的作业。”希雅没有回头,语气平淡得像是白开水,“你能帮我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书写错误吗?”
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希雅·陈的表现有些古怪,这种诡异令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淡淡的不安。可是他没办法拒绝对方的请求,他蹙眉凑近了看,却见立式终端的屏幕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字迹很小,组合起来像一群蚂蚁。克里斯蒂安打开义体眼球中的缩放功能,他将那一行行字放大十倍,这才看清那成千上百行的文字都在重复一句话——“I’m not real.”
“这是什么?”克里斯蒂安问道,“这就是你的作业?为什么都是同一句话?”
那种不安感更加强烈了,就像冰块在海中一点一滴上浮,莫名却极致的战栗感爬遍他的全身,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这是姐姐给我留的作业,先生。”希雅古井无波地说道,“我没有感情,不是真的,因为我是一个复制人,并不是人类。”
她从那张塑料椅上转身,以一种深邃寂寥的目光盯着克里斯蒂安的双眼。
“K,你了解我的姐姐吗?”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一个秘密想和你分享,她是浪潮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