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是西洲用来为大大小小的事宜招募人才的场所。黄金台其实是一座庞大的议事厅,它距离地下有足足有三千丈,黄金砌成的九千级台阶每一级都雕刻着威严的神兽白泽——黄金台的每一寸都是用黄金堆砌的。
扶子安与南流景二人在昨日那位官员带领下上到了黄金台。扶子安端正从容的向大门里走去,南流景楞住了,迟迟不肯挪步。好久以前,他听他已故的祖君说:“这世间唯一能够和鎏山南氏的府邸相媲美的建筑就只有西洲永安城那雕梁画栋的黄金台了。”他的目光在这金碧辉煌的建筑中游荡,心中失落,他想,可繁荣究竟不是我的属于我的只有残垣断壁罢了。
殿内布置着七七四十九张黄金椅,围成一个圆形,黄金反射出来的光让殿里如晌午一样明亮。
扶子安向前走着,脚步很轻,但是大殿中还是传来了回声。黄金椅上坐着一男一女,听到声响,那二人起身,对扶子安行了礼。扶子安赶忙上到前去还礼。
男子的头发半束,鬓角各垂下一缕发丝,面庞白净,看起来着实是温润。女子的头发简单的盘于头顶,前额带着一条素白的抹额,抹额的右下方绣着一簇盛开的梧桐花。女子生的一张小巧的鹅蛋脸,桃花眼中似有秋水,纤细的柳叶眉中生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鼻子和嘴巴都生得小巧,柔弱又贤惠。但是二人金黄色的瞳孔中好似有万缕霞光,宛如扶桑树上的新日。又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威严。男子穿着淡黄色的粗布长袍,女子穿着淡黄色的襦裙,二人的衣襟之上都没有一丝浮华的装饰。但是却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庄重感。男子腰间配有一把金黄的剑,剑柄上缀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玛瑙,剑身上刻着一簇盛开的梧桐花。剑上刻有二字——而泽。
扶子安想起自己曾在书中看过,世上有金黄色琥珀眼的,只有龙凤二族。那这二位必定是其中一族。扶子安还完礼,笑道:“初次见面,在下陈国建邺人士扶宁,表字子安。方及弱冠之年,才识粗鄙,还望此后多多指教。敢问尊姓?”
男子温润一笑,好似有清风徐来:“不敢,在下桐山人士,复姓有招,贱名昌意。这是糟糠,名休徽。”
扶子安心中想,桐山有招氏,是凤族。龙凤二族先祖在天地初开在魑与淼的大战中,立有赫赫战功,司百鸟。有招昌意,应当是凤族的太子,那有招休徽应当是太子妃。有招昌意,谦和有礼,百鸟十分爱戴他,尊称他为和政王;有招休徽,温柔善良,百鸟十分爱戴她,尊称她为桐光夫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和政王哪怕是面对我一般的平凡人也以礼相待,气度的确不能不让人佩服!
扶子安真准备再拜,只见南流景一个跨步闪到有招夫妇面前将他二人紧紧抱住了,生怕一松手他们就要消失似的。
有招昌意失了片刻的神,反应过来时,已经喜上眉梢,语气中难掩激动“流景,久违……久违……了。常怀渴想……时常渴望……”有招休徽瞬间泪如泉涌:“小叔……瘦了好多啊……定是吃了好多苦吧……”她有好多话要说,可到嘴边却只能说出这一句。二人也把南流景紧紧抱着,生怕他会丢掉。
南流景并不抬头,只听得见他的声音,“挺好挺好……”声音有些呜咽,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双眼已经通红,泪水在其中打着转,“叹什么气啊,好不容易再见了!别这么唉声叹气的啊!高兴点啊!”眼中明明还有泪水却笑得像一个孩子。有招昌意将自己夫人的眼泪擦干道:“高兴的日子!流泪做什么!”
扶子安心想,流景兄原来与和政王、桐光夫人相识啊。
三人重逢,多少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又涌上了心头。
南流景想起扶子安,回过头对扶子安咧开嘴,笑得灿烂,露出两个虎牙,说:“贤弟,这是我自小交好的兄弟,有招昌意。也就是你的兄长了!我的祖父与昌意兄的祖君是挚交。我自幼无父无母,是老爷子将我养在身边的,我同昌意兄就像亲兄弟一样,我们一起读经书,一起练剑,一起吃饭。我们还一起洗澡呢!几乎是形影不离啊!我还记得啊嫂刚刚嫁进来那年……”说到这,南流景的笑容敛了,话越说越小声“老祖君走了……我也被……”南流景没有继续说下去,又转向有招昌意笑道:“昌意兄,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扶子安。”
扶子安这些日子里早就听南流景说过他的身世。没想到有这么巧合的事,居然还能遇到流景兄情如手足的挚交。当年南流景被有招家家主,百鸟的君王带回家中。视如己出,在家中待南流景是十分的好,让他与自己的孙儿一同读书,练剑。家中若进贡了佳品,他首先让南流景先吃。但是昌意的父亲却一向很不待见南流景,只是碍于老祖君在世,才未做出出格的行为。老祖君在世时,南流景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后来老祖君去世,昌意的父亲继位,做了家主。南流景便过上了家奴的生活,昌意娶了休徽未出三年。便被扫地出了门。昌意请求父亲,却被父亲罚了一百戒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扶子安道:“这怎可?和政王与我尊卑有别。怎可称兄道弟?”
有招夫妇听了此话,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有招昌意别过头,眉头紧锁着,轻轻拉起夫人的手。话语沉重:“言重了,扶公子。我夫妻二人早已不是……如今在重兵缉拿之下,也是苟且偷安。终日不见天日。”有招休徽眼中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南流景急忙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吗?”南流景从腰间抽出手帕,递给有招休徽道:“阿嫂,你莫要哭啊!”
有招昌意声音颤抖着,轻轻拍了拍南流景的肩头,“父亲不在了,如今是二弟当政。”
南流景话说得很急促:“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才是嫡长子啊!他有招昌平凭什么啊?”
在有招家时,流景与昌意关系最好。有招昌平为人傲慢无礼,从不待见“寄人篱下”的南流景。南流景自然不喜欢他,与他的关系可谓是水火不容。
有招昌意叹了口长长的气,目光幽沉,自嘲般的笑了笑:“帝王之家。”顿了顿,“半年前,我登基之日,昌平发动了兵变,将我夫妻二人的真身囚于锁灵塔中。我夫妻二人在旧仆帮助之下,化为人形,逃出了桐山。”有招昌意语气中又多了一丝愤怒,拳头逐渐握紧了“谁知他竟然不顾昔日手足之情,要将我夫妻两赶尽杀绝。到处派人搜捕我夫妻二人。无可奈何之下,登上黄金台,领下黄金台上的招募令。只要有黄金台上颁布的招募令便可受到西洲王的庇护,无论是何等人,只要完成招募令上的任务,便永远是自由人,任何人不可追捕。所以,我与休徽来此……”
南流景已经火冒三丈了,头发就差竖起来了,现在已经是举起了剑,到处乱挥“这个老狗头昌平!好大的胆子,小爷当初走的时候,看他笑的那贱样!小爷当时就想给他一刀,把那个贼人的狗头给砍下!老狗头昌平,如果不是桐山设有结界小爷进不去,小爷现在早就提着你的狗头来见昌意兄了……”
当年南流景被驱出桐山,有招家主还对南流景布下了结界,南流景便再也找不到回桐山的路了。如果他还找得到回桐山的路,想必现在已经冲动地提着剑要去拿有招昌平的项上人头了。可惜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气得挥剑乱砍。
南流景跳上跳下倒将原本哀伤的夫妻二人竟然逗得笑了起来。有招昌意温润一笑,道:“流景还是那么小孩子气。”有招休徽也笑了“如今咱们聚在一起,倒也不错。”
南流景道:“兄长,你没有想过要回去杀了他吗?我们这就回去,把他的头给砍了!”
有招昌意笑了笑说:“若是我也对他做他对我做的事,我岂不是变成和他一样没有良心了吗?况且凭我们的力量,回去也只能……既然已经上了黄金台,接了这招募令,自然是要把这招募令上的事做到底的。流景啊,那些事都过去。至少我们三人今后都不会再分开了。”
南流景恶狠狠地说:“不行!仇得报,只是时间问题!等我们完成这黄金台上面的任务,我们就去招兵买马,杀了那贼人!”
又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众人齐齐回过头去。
一名老者,与其他的老人不同,他的身躯高大而挺拔,老者花白的头发在中间分成两股,整齐地用木冠冠在头顶。老者目光炯炯,留有修长的胡子。背着一把银枪,枪柄乌黑光亮,上刻二字——报国。老者健步如飞,身后的少年也是。少年的头发很浓密,用一根红绳束起。额前和鬓角都好些碎发。少年的脸庞很圆润,眉毛很浓,眼睛大而圆,目光炯炯,英气之中又夹着稚气。叔侄二人身上皆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的粗布短衣,上面打着大小不一的补丁,但是被整得十分平整。二人看起来精神抖擞。
众人对老者行过礼,介绍一番。
老者神情庄重地说:“在下宋国涿州人士李飞,表字鹏举,今年五十有七。舍侄李靖,贱字廉靖,今年一十有三。”语罢,少年拱手道:“学识浅陋,初次见面,还望诸位兄长,多多指教。”
扶子安曾在书中读到,宋国是人族最北方的一个弱小国家。周边的大邻居燕国常常想将其吞并。宋国用尽全国的力量也才勉强能与之抗衡。国中百姓疾苦度日,民不聊生。两国处于战争之中已有百年。这个格局北方的他国人都已习以为常。扶子安居住的建邺城南,拥挤吵杂,但是每天清晨都能听见各路的新鲜事。有公子王孙和深闺小姐的风月传闻,也有战乱国家的大小战况。就在三年前,宋国这样一个一直默默无闻的国家突然在城南成了人们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从天而降了一个神武将军李飞,手持一柄银枪“报国”。居然将这几百年敌强我弱的局面改变了,杀得燕国节节败退。最后燕国迫不得已与宋国约法三章,再不来犯。神武将军李飞的名号便传遍天下,妇孺皆知。两年后,谁知那宋朝中有佞臣小人对宋王进谗言,说李飞要起兵谋反,那宋王也是一个昏庸无能之辈,居然信了贼人的谗言。下令捉拿李飞,李飞将军遂携家人逃难它国……
扶子安心中一面为李氏叔侄的遭遇感叹惋惜,一面又高兴能见到如此能人奇才。上前又拱手:“久仰神武将军,今日……”
话未说完,南流景一步跳到李靖面前,嬉皮笑脸地拿手肘戳了一下李靖“可以啊你,十三岁长这么高!都快比我高了!你吃什么长的啊?”
李氏叔侄的确很高,李飞比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来。李靖十三岁也与南流景差不多高了。扶子安与南流景差不多的身高。
李靖吃了疼喊了出来:“你这厮的,戳我做甚?”
南流景眼珠子一转,心想,这个小家伙我看着有趣得很。不如我来逗逗他,想必也是好玩的。于是又戳了他一下:“怎么了,哪里来的千金大小姐,碰还不能让人碰了。你可真是好生金贵。”话罢,扔了个白眼给李靖。
李靖也是个经不起逗玩的少年,一下便中了南流景的套,冒气火来,冲南流景喊道:“那你又是哪里来的无礼之徒?跳手跳脚的你可像极了猴子!”
李飞开口喝住了侄子:“李靖,不得无礼!”又转向南流景道:“实属教导无方,冲撞了。还请南公子莫要往心里去。”又转向李靖“李靖,还不向南公子致歉。”
南流景看到李靖被教训,那心中都笑得捧腹了。待我再来搞搞他,南流景收起笑脸,一本正经道:“李将军,无妨无妨。廉靖年幼,小孩子气,我身为长辈,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只当是童言无忌了。”
李靖听了这话,明明是这臭猴子先戳我,挑起来的事端,如今又装出这样一副有礼的样子,着实是可恶,真是让人火冒三丈!正欲还嘴,李飞瞪了一眼李靖,李靖一下脸都红成了苹果,直喘大气。
南流景心里是笑得满地打滚,想到,臭小子,你现在这脸看起来才像猴子呢,还像屁股呢!
有招昌意见此,出来圆场,笑盈盈道:“李小公子如此年纪已生得如此高大,不知可曾习武,又使的是得何等兵器呢?”
李靖脸上的红色一下尽数褪去了,小嘴一撇,把头垂下,前额的头发垂落盖住了垂下的圆圆眼眸。少年心头涌上一股酸楚,缓缓道:“叔父自幼教晚辈习武,现今已习武一十年整。善射,使的是弓矢,现今……还未有称手的兵器。”
有招昌意见少年语气不对,急忙道:“失礼了。”
李飞道:“无妨。一年前我叔侄被贼人陷害二人蒙尘南下,怎料路途中贼人穷追不舍,屡次围堵我叔侄南渡,舍侄的弓矢在一次交手中被毁。此后便一直未觅得称手的兵器。”
李飞顿了顿:“我叔侄二人听闻星象显示北方有异,疑惑是有战乱出现。我特此参加平惑,希望能够找出星象有异的因由,也好告知旧君,也好早些防治。”
扶子安心中想到,早些时候便听闻神武将军,武功盖世,精忠报国,忠贞不二,今日一见,果然传闻不假。哪怕已被佞臣小人迫害,饥寒交迫地离开他热血所扎根的土地,南下日日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危如累卵,流离颠簸至万里他乡。心中仍旧如同赤子一般,尽进忠心,依旧要不堪辛劳,北上沣沄岛,只为化解北方的战乱。
不忘二字——报国。
心中不觉肃然起敬,喃喃道:“神武将军身姿果真是峨峨兮若泰山。此番忠贞,可以为师矣。”
南流景听到扶子安又在自言自语,戳了一下扶子安道:“你又在嘀咕什么呢?”
黄金台中又响起脚步声,众人寻声而去。
这是一个身形很矮小的女子,比有招休徽矮了一个头,比其他人更是矮了一大截。女子生得浓浓的剑眉,像一个一字。眼睛很漂亮,在黄金台的金光映照下有一种清冷的黛色,鼻子直挺,薄薄的嘴唇却有一种火一般的鲜红。她很白,是胜雪的白。她的头发微微卷曲被整整齐齐地束起,簪着一根乌亮的簪子,与她的眼眸一样有清冷的黛色。但是她却没有穿襦裙,她是着男装的。一身黑袍,宽大的衫袖空荡荡的。她很瘦,很瘦。黑袍之下,隐隐藏着好些锋芒,是暗器。她背后还背有两把黑色铁柄的柳叶刀,名为鸳鸯。
她径直穿过众人,直接无视了有招昌意和扶子安作的礼,坐到了一张黄金椅上。
扶子安和有招昌意对视,尴尬地笑了笑。扶子安瞥见女子的黛发,又想起自己曾经在《述异记》中看到过“世有泉客,又名鲛人,人面鱼尾,居南溟海。发、眼黛色,肤白胜雪,唇若胭脂,其形貌昳丽,织绡琦丽,其声婉转,绕梁三日而不绝。泣若凝珠,集之与长生草、玄血花、洄笙石一瓮,凡人饮之,可百病不侵,长生不死。”
扶子安问到:“不知姑娘是否是南溟海人士?”
南流景听到,马上接了话:“鲛人?”
她还是连看都不看一下说话之人。南流景一下又跳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同你说话答都不答一句,你好歹看我们一眼吧!头都不转一下,你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很丑晓不晓得?”
她动了动嘴唇,目光清冷,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黄金椅上:“翠花,鲛人。”
南流景听到这个名字,硬是把自己那“噗嗤”的一声笑给憋了回去。凑到扶子安耳边低语:“我瞧着她那清冷的模样,以为会有多么高雅的名字,没想到竟然这般俗气。翠花,这个名字好生傻气。”
扶子安皱了皱眉,也凑到南流景耳畔道:“名字受之父母,流景兄这可取笑不得。”
南流景还想让扶子安附和他几句,结果反被说教了,就知道不应该和这个金句王说话,一个白眼扔给扶子安,转头看向黄金台外,听见一阵脚步声,说到:“又有人来了。”
李飞道:“此时该是精灵王的大驾吧,我等是否也应该入座了。”
有招昌意微微一笑:“我想也是,善。”
众人入座。
“寡人来晚了,让诸位英豪久等了。”一声洪亮,高亢的声音从后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