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画舫上，耆宿诗会也已经进入了高潮。从青楼中请来的名妓唱着小曲儿，一张张素白的宣纸从这头传到那头，名妓也在唱着今晚优秀的词作。在耆宿诗会上，这里的氛围相较起文渊诗会来说，要严肃一些，毕竟这里的大多都是老人，又是京中不少有名望的人，各种各样的表演古雅中又带着些许活泼。
河面上不时有小船缓缓地靠近这艘如同龙宫一般的画舫上，又渐渐地驶离，画舫上花灯的灯光将河面照得火红，仿佛龙宫真的来到了水上。唱曲声也不时的在河岸便传扬过来，想来是也有不少的诗会在举行着。
诗会上自然也有灯谜、歌舞和品棕之类的环节，当然也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发言，比如耆宿诗会的主人，文瀚麟。在诗会刚刚开始的时候，京兆府尹裴峰来特地绕过来一趟，恭敬地对画舫内的众人说了一番“众位乃是我大齐硕德之人，还请诸老多多保重才是”之类的云云，这也能够说明耆宿诗会的地位，当然，为了避免洛阳城中出现各种情况，裴峰依例还是要坐镇京兆府的，所以也不能久留，互道了几声便离去了。
耆宿诗会上也不全然是老人，也有京中的后起之秀，譬如那位与赵惇一同为姜武写过诏书的石不转，以及诸老的后代们。在这里，才子们大多显得有些畏惧，并不敢放开手脚去写，这也能够理解，毕竟父辈们的资历在那里，弄不好便是献丑，回去可是要挨骂的。于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点评其他诗会上传来的佳作，献丑不敢，但是朗诵还是行的，朗诵后又会与众人讨论，文瀚麟等人也会做出点评。
文瀚麟坐在宴席的诸位上，作为前朝丞相，他的背景可谓是有些复杂，但是富贵倒是不缺的，仅靠着文学和儒学上的底蕴来说，也足够让人尊称一声文老的，在耆宿诗会上的几十位新秀之中，有七八位是受过他的教导，认定为己师的。文瀚麟一向严厉，在场的众人心中都有些畏惧他，不过今晚他倒是面带微笑，因为今夜这场诗会的质量还是挺令他满意的。
这时他正微微偏着头，跟坐在一旁的一人谈笑，此人正是现任礼部尚书顾怀。一般到了这个时间，真正的好诗词便已经出来了，文瀚麟正拿着一张诗笺，笑着说道：“……良辰当五日，偕老祝千年。彩缕同心丽，轻裾映体鲜。寂寥斋画省，款曲擘香笺。更想传觞处，尊上遍目前……顾老，觉得文渊诗会上雅翁这诗如何啊？”
“呵呵，文老觉得呢？”
“嗯……这诗照我看来还算尚可，只是马屁味未免有些重了，尾联尊上二字显得有些刻意，不若重换一典，倒还可行。”
“呵呵，文老和我所想倒是有些相同，雅翁近年来的水准越来越有些降低了，难入大家之列啊。不过文老，这还有当今公羊丞相所做，您觉得如何啊？”
文瀚麟拿起下方的那张诗笺，眯着眼睛打量着，念道：“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旧俗方储药，羸躯亦点丹。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呵呵，不错不错。”
“哦？如何个不错法啊？”
“呵呵，顾老心中自有计较，这诗的确不错了。”
“哈哈，依我看来，今夜最好的诗作，便是公羊丞相这篇了。”
“哦？赵大人今夜居然没有作诗吗？”
“嗯……却是不知。”
文瀚麟退位之后一向低调非常，今夜几乎没有公开作出点评，只是在朋友之间闲聊才会说得一二，当今文坛新秀四杰便是右丞赵惇，陆家二子陆观，文瀚麟之孙文若山，以及当今大将军徐辕胞弟徐轲。只是徐轲身为校尉，很少参与这些诗会，只是偶尔兴起时会写一二篇诗作，大多都是边塞诗，品起来倒也令人热血沸腾。
众人点评着各大小诗会上送来的诗作，顾怀此时正在跟石不转笑着说话，两人虽然交情不深，但是毕竟也是打过照面的。画舫外，小船中下来了一位小厮，将手中的宣纸仔仔细细地折叠好，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到了画舫上，将其他诗会上出现的诗句送了上来。正聊着，又有人送了新的诗词进来，分成了几份给众人传看。真正好的诗作，能够入大家眼中的，在这个时候基本是不会出来了，但是佳作仍旧还有，众人一边笑着点评，一边各自传着看。
“嗯？这是文渊诗会上传来的诗么？”
“这又是何人作得诗啊？”顾怀笑了笑，拿起诗笺看过一遍，笑着说道，随后低头一看诗笺上的名字“黎安”，摇头说道，“唉，黎大人治政还行，写诗么……也算一般。”
“呵呵……”石不转讪讪地笑了笑，毕竟顾怀和黎安同为六部尚书，也不是他这种级别的官员能够惹得起的，只得在一旁赔笑。
忽然，顾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了文瀚麟所在的主位上，只见他双眼紧盯着一张宣纸，瞳孔微微放大，似乎看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惊世之作。顾怀从未看过文瀚麟这种神情，丢下石不转便朝着文瀚麟所在的方向走去，凑到身旁，皱着眉头低声问道：“怎么了？”
文瀚麟抬首看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赵大人写了一片骈文。”
“哦？这诗会上不写诗为何写骈文？”
“从文渊诗会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记录此次诗会的盛况。”
“这……”
不等顾怀反应过来，文瀚麟便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来，用并不算高的声音对着台下的众人说道：“诸位，我们且看一篇骈文。”
“哈？文老，诗会上什么时候出骈文了？”
“哈哈哈哈……”
不知谁先起了个头，宴会上的众人笑成了一团，文若山笑着说道：“大父，就算是骈文也无妨，只要是好的，那便念了吧，莫要吊人胃口了。”文若山毕竟是文瀚麟的孙子，由他来开这个口，文瀚麟自然不会怪罪，只见他笑了笑，说道：“那我便念了吧。”
随后他清了清嗓音，闭上双眼缓缓地念道：“西周古城，东齐新府。星分翼轸，地接秦嵩……”
顾怀一听，便只觉得是老生常谈，并无新意。随后只听文瀚麟念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时，便和石不转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沉吟不语。
“时维五月，序属三夏。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洛阳之浦。”
文瀚麟的声音响起在庭院当中，骈文还未念完，在座的众人当中已经没了任何的交谈之声。文瀚麟亦是文坛大儒，此时按照韵律认真地诵念着手上骈文，念得虽不快，但贴合着词句的意境，却是一气呵成。
在座众人本就是文辞功底深厚之人，只是听到这里，便已然摒住了呼吸。直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出现时，众人不禁都瞪大了双眼，此句对仗到了极致。顾怀瞪大了双眼，微颤着双手，他心中知道，知道一篇千古奇文即将横空出世。
随后文瀚麟的声音轻叹了一声，有些感伤地诵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顾怀似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在宴席之上，完全沉浸在这篇奇文当中，忍不住愉快地拍手道：“天才啊！天才，此文自当永垂不朽！”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文瀚麟低沉的声音忽然升高八度，志存高远地诵道。
“文渊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随着这千古雄文的最后一句落下，耆宿诗会上静悄悄地，连呼吸声竟也听不到一丝。
东齐自号上承西齐，可是自西齐以来，诗文经历过了数百年的发展，意境深远大气的作品也如过江之鲫。无论是骈文还是诗词，走到极致往往都是堆砌词藻，繁复变化罢了，能够山回路转，返璞归真的大家自然也是有的，无论繁简，都有自己的特点。不说西齐，仅说东齐前朝的南燕，南燕的诗词都是文章绮艳，对仗工整，粉饰太平，浮华空洞，纤靡无骨的宫廷诗。所以东齐继承南燕的势力，文人们自然也大多带着这些宫廷韵味，可是今夜这一片骈文，却不像东齐这种绮艳的文章，反倒是声韵铿锵，辞藻壮丽，文气畅达，瑰丽俊爽，而且气度飞扬，一扫宫廷纤靡，以骈体作出了数百年前西齐的繁盛之声。
倘若这不是天才，又有谁是天才。
在座的才子之中不乏有以骈文见长的人，也有多数研究诗文数十年甚至一辈子的人，这时候听到，陡然感受到了此文一出，百文皆废的气势。
良久后，有人出声问道：“文老，不知此文名为……”
文瀚麟微微眯起了双眼，看着宣纸上方的那四个小楷以及小楷下方的名字，缓缓念道：“赵惇所作，文渊阁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