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给初见她的人映象实在太过温和无害,包括弘道在内的几名少年,虽然被她灭杀邪道和将领的凌厉手段吓得一时恐慌,可等这股情绪被别的需要压倒后,竟又让他们勇气百倍。
这替罪伏法之说无理,其实不过是变着法子想让晏娆轻饶罢了。晏娆哪能看不出他这点小心思,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以为你们正当年少,满怀热血,可以托付种族的未来。没想到你们不止私下觊觎麒麟,还将他人的善意视为可欺!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她此时杀心炽烈,把这几个少年也看成一丘之貉,提手就想一掌拍死。便在此时,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阿宴!”
晏娆转头一看,彭英骑在一头七彩大鹦鹉的背上,正从山坡上飞过来,急急地道:“你今天杀的人已经够多了!且歇一会儿,如何?”
他虽然和晏娆没有丝毫亲缘,但感应而生的心境,却仍旧让她对他尊重有加,当即收回手掌,有些诧异的问:“先生怎么来了?”
彭英意巴不得她多说些话,好通过语言的倾泄把杀气消磨下来,她一问就细细地说了:“我见你往这边走,有些不放心,就让雀儿驱使兽从打听了一下附近的消息。听说这地方地下有溶洞隐秘穿行,但凡靠近的小妖和猛兽多半都有去无回。再想到山民都将这地方视为鬼域,从不靠近,我就觉得情况不对,所以赶过来看个究竟。”
彭英拍了了鹦鹉的脑袋,笑道:“只是雀儿修为不够,带着我飞这百十里地,累得不轻。且你刚才大破邪阵,雷法凌厉,把她吓得胆都要破了,一时不敢靠过来。”
这小妖以原形躲在彭英后面,晏娆的目光一转过来,就立即吓得合紧翅膀瑟瑟发抖。被吓成这样,竟还能载着彭英飞过来,也确实有几分难得。晏娆点了点头,道:“这小妖虽然无礼,难得忠心可靠。”
彭英笑道:“她是入道之妖,而我只是个不能入道的凡人,能在一起的时日无法长久,忠不忠心的我也不强求。只是希望她和我相伴的日子里,能够过得快活。如果我教授给她的知识,能够增加她的智慧,让她那以后的道途可以少走弯路,那就好了。”
雀儿随着彭英,虽然脾气差劲,与山民屡有冲突,但神气清明,走的确确实实是引灵入体,清静苦修的正道。晏娆的态度就又平和了一些,道:“只要她初心不改,一直走清修正途,终有一日,你的教诲能让她在道途上突飞猛进。”
彭英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只怕道途太过漫长艰辛,没人管束,有一日她也被邪道捷径所吸引,像你今天杀的这些人一样,掠取他人精血补益自身。”
雀儿亲眼目睹晏娆大杀四方,当真胆子都快破了,一听彭英这话,吓得两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先生,我往后肯定清修恃守,绝不做掠食他人精血的邪道!晏姑娘,你千万别杀我!”
晏娆被她求饶的举动逗得一笑,道:“我道中人论行不论心,你现在并没犯错,岂有因为将来之事而妄动杀心之理?”
彭英笑道:“晏姑娘说得不错,世间之事,当论行不论心,论心世人皆可诛。”
他绕着弯相劝,晏娆也意会过来了,叹道:“先生之言成理,这几个少年虽然私心欺我,终究只是小节有损,远不足以论罪。我刚刚发怒,确然是情绪过激,杀心过炽,亦非正道之行。”
说着她转头对陈州太守等人喝道:“设法收拢败兵,待雷火把邪阵全数摧毁后,滚吧!”
陈州太守死里逃生,忙不迭的应诺后退。他到底还有几分慈父之心,害怕这邪阵还有功效,儿子跟着有危险,而晏娆这边有彭英拦着,便示意儿子和他的同伴留在晏娆不远之处等着,他自己率了亲随去追赶败兵。
晏娆已经察觉自己心态有异,也不计较他们这些小心思,就在原地站着呼吸吐纳,以扫心尘。
计都的攻心之言,她在重昕面前不愿承认,然而陡然知道双亲散功的缘由,为人子女者又岂能无感?尤其是她如今对父母的记忆不全,这种内疚与怀疑、迷惑等等感受掺杂在一起,更是让她一时难以心境澄澈。
当此之时,再遇到自己曾经另眼相看的少年,伙同了掠取他人精血修炼的邪道前来谋夺麒麟,由不得她胸中戾气大盛,心境失衡。
彭英虽不知内中曲折,但他洞察人心,却也察觉到她的神态有异,笑道:“我听说修道之人时时炼心自鉴,以清心为要。这些人能令你恼怒失态,想来犯的忌讳不小,却不知是何缘由?”
晏娆默转玄功静心,但胸中块垒始终难消,答道:“我很失望!这个世道,这些人,都让我失望。”
彭英有些诧异,问:“因为这些人让你感觉受到背叛,所以失望吗?”
晏娆摇头:“我堪堪入世,见过的人不过一面之缘,说不上来往,纵使他们当真起了谋夺麒麟之心,又如何能说得上背叛?我失望的,是这世间凡人如今竟把掠夺他人精血修炼看做了平常——很多人其实知道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但却就没有谁想过扫平妖氛,还这些被视为鱼肉的受害者一个公道!”
彭英沉默片刻,道:“想来是知情人里,能力弱的人无力出手,甚至已经被灭了口;而有能力的人,又因为各方面的牵扯,不愿意出手。”
晏娆冷笑:“我入世间,常听人说人情冷漠,向来如此。这便是当世之人日常行事所思?”
彭英长叹一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晏娆看着经过繁生宫长时间接引,已经从一开始密密麻麻变少了些的冤魂,慢慢地说:“先生知道天地量劫将至,世间生灵若无能力超脱彼岸,则必然被量劫所灭。可你知道天地量劫,并非只此一次,而是每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便有一次吗?”
彭英答道:“我也曾熟读道藏和诸子百家,略知一二。只是这等传闻离奇隐秘,及我发觉量劫存在之时,道门已经避世封门,无从知晓详情,更不知世间生灵该如何超脱彼岸。”
“此元天、地、巫、妖、龙、凤等族或是已经泯灭,或是势弱,人族独盛。先生不曾见过诸族争锋的景象,所以想不到其中关窍。若是你见过几个元会之前诸族生死仇杀的情景,争夺种族存续气运的情景,你就猜得出来了。”
彭英隐居山中,不是因为他当真喜欢这种孤寂清苦的日子,而是因为亲缘断绝,壮志难酬。眼看着量劫将至而凡人或是愚昧无知,或是借机放纵肆意,他一身残败,无从寻找渡劫良方,更没有通天伟力济世救人,便只能做个睁眼瞎子,能过一日,且过一日。
可装聋作哑之余,他未必就没有想过天地量劫之前,什么办法才有可能逃过劫难的追索。此时站在邪道祭炼精血为“人丹”的旧阵之前,回想那太师死前的悲号,涩然发问:“莫非前几次量劫,诸族互争气运,是将落败者当成血食牲祭,以气血怨煞蒙蔽天机,从而逃脱?”
晏娆微微点头,彭英惊得头皮都发紧,过了会儿才问:“阿宴姑娘刚才听提到天、地、巫、妖、龙、凤等族,却不知我人族当此劫难,是如何渡过的?”
晏娆淡淡地道:“娲祖造人之初,人类孱弱,于其余诸族而言,便如虫豸之于现在的我们。也幸亏孱弱,才能附身于娲祖的鳞甲之下,乘着娲祖与羲皇化身的天地之桥,超脱彼岸,渡过第一次量劫。”
虽然道门将天地量劫之说隐秘不宣,却没有掩藏人族起源之意,女娲造人的传说流行极广,人尽皆知。彭英想象着初生的人族依附于女娲身下逃过量劫的情形,只觉得心惊神移,忍不住问:“娲祖既然超脱了彼岸,那便是不朽不灭的存在,她现在仍存于世吗?”
晏娆讽刺的一笑:“先生如果以为娲祖若在,人族还能再借一次力渡过量劫,那就想得太好了。”
彭英略感惭愧,旋即调整心态道:“我只是想,娲祖既有如此通天伟力,说不定便有其它办法,能够让现在的人族自救。”
晏娆摇头:“娲祖虽然自身超脱于天地,但是……她终究不仅仅是人族之祖,亦是妖族至至。在人族经历的第二个纪元里,人、妖两族相争,她无法调和,亦不能偏袒其中之一。在为两族各自赐予了最后的祝福后,炼石补天,撒手隐去,自此不知所终。有传闻说她是补天伤了本源,已经化身至玄,与天道鸿蒙之气合为一体了。”
人、妖两族相争,已成世仇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彭英没想到作为人族之祖的女娲,居然也是妖族出身,愣了会儿才问:“按姑娘所言,人族第二个纪元也渡过了量劫,却不知用的是何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