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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舅妈对弟妹们哭诉,说当初为交齐这一大笔修缮费家里借了好几万元外债,你们大哥操碎了心,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弟妹们问为什么不找我们借钱?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凑。大堂舅妈说找你们也没用,谁家能掏出那么多钱?若不是你们大哥在银行工作借了劲儿,挖门子盗洞子凑出这些钱,要回房子真比登天还难!弟妹皆无语。
数年后北京的四姥爷对王宇恒提及此事,说根本用不着借钱,先交一间房子的修缮费总交得起吧?先赎回一间,然后卖掉,回款够交十间八间修缮费的,赎回这十间八间后再卖掉,回款又够交百八十间的,倒腾几下就都回来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一次性交齐的说法,那是大堂舅故意设的障!
王宇恒听罢心中叹服:还是经历过创业的那几枝精明啊!自己姥爷是坐享其成,这一枝从上到下就都成了书呆子。姨舅们也听过这种设想,感慨懊丧之余,又反过来用吉林的负面消息安慰丹东的负面消息——反正房契都烧了,说啥也没用了!别再闹得兄弟姐妹们形同陌路。
那几年姥爷姥姥在老姨家住得还算安稳,只不过老姨两口子本来就节俭,外加上要攒钱生二胎,更要勒紧肚子,老人自然也就跟着清淡饮食。有钱难买老来瘦,没钱不买自然就瘦了。
每当母亲和其他姨舅来看老人时,老姨这顿饭菜做得还是不错的——毕竟大家来一趟农村不容易,很多次是逢年过节时结伴而来。但大家见到老人清癯的容颜和面对肉类时的饥渴眼神,对其日常伙食水准也能猜出七八分。可姥爷姥姥什么也不说,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只能每次来都带不少好吃的,各种水果、肉类,还有营养品。
对这些补品老姨年幼的女儿自然跟着分享——孩子成长也需要营养。尽管大家每次来也给孩子带东西,但毕竟只是象征性的,远不如给老人的厚重,大家也不知走后究竟能有多少落在老人嘴里。
对老姨夫妇从老人身上省钱的做法,大家也只能背后议论,暗泄心中的不满。谁在庄家面前都尽量不挑起事端,就怕对方来一句:看我不行你接走啊,谁伺候得好谁伺候!大家心里也明白,谁坐庄谁都会落一身不是,反倒是别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老舅坐庄时就曾发牢骚,说自己天天伺候着,老人仍有诸多不满,其余人半个月一个月来一趟倒成了诉苦对象、朝思夜盼的救星,可以指手画脚,还有着客情,稍有付出老人便感恩戴德。贴身相处不易,审美真要有距离。
老舅的抱怨使老人不敢再抱怨,愈发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就怕以后没人再接自己了。这也堵住了兄弟姐妹的嘴,但到此时却更堵住了老舅自己的嘴,无法指责老姨,尽管他觉得老姨做得远不如自己,尽管他已轮完庄,可以无所顾忌。
其间姥爷为办理某些手续回了一趟吉林农安,回到那曾让他受尽折磨的村子里。自从多年前那个雪夜举家奔逃离开此地,这是头一次回来,却仍心有余悸。虽然此时三舅已当上村长,一切尽在掌控中,但对已是记远不记近的姥爷来说,恐惧的惯性还是冲撞着现实。姥爷惴惴不安地进村,不断见到曾面目狰狞的故人,却发现他们似乎已从阴曹地府还阳回到人间,恢复了人的气息和表情,对姥爷从里到外洋溢着暖意。
逝者如斯
姥爷跟乡亲们聊了聊,得知他们如今都在一门心思赚钱,坚定不移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孜孜不倦地钻研修正主义路线,以走得远钻得精为荣。走得最远的也是当初打姥爷打得最狠的,此人文革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志革”,即立志革命之意,如今姥爷问他用不用再改名,他说不用,因为现在此名新解为立志改革。有人总能站在时代的潮头浪尖,对于冲浪高手来说,乘风破浪是必然的,不过换个方向。
但有人得势却是偶然的,只能适应一个风向。姥爷特意请原贫协主席吃一顿饭,感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这一官职早就取消了,此人虽已不是主席,但仍是一如既往的贫穷。他固守着世人皆浊而他独清的阵地,但清贫的他却毫不掩饰对美食的渴望,他一边怀念着那个时代,回忆着姥爷姥姥当年跪求他的情景,一边奋力大嚼,悲苦下咽,怅然打嗝。
姥爷回沈后继续和老姨一家过着清贫的生活。这年春节,大家照例约聚下乡探望老人,三舅也带着三舅妈和八岁的儿子从吉林赶来。总算过了两年太平安稳的日子,大家唏嘘感叹,额手相庆,感谢老姨两口子付出的辛苦;老姨夫妇连连谦逊,表示要再接再厉,宾主叙谈甚欢。聚会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结束,这是一次团结的聚会、胜利的聚会。
会后大家回城,只有三舅一家三口住在老姨家,和二老多待两天,毕竟平时很难来一趟。三舅随着年龄增长,对年轻时赌博、闹分家等不孝之举颇有忏悔之意,只是不愿说出来,便用默默的行动来表示,尽量多陪陪老人,反正是冬季农闲。
城里就没有农闲了,初六就要上班。王宇恒家倒无所谓,王宇恒和母亲、弟弟都放寒假,只有父亲准备节后就出差。
初五半夜,正当王宇恒一家人酣睡,突然响起敲门声。父亲起来开门一看,竟是三舅一家三口人!三舅背着熟睡的儿子,胡须上染着白霜,和三舅妈都满脸浑身浸着疲惫。父亲忙把他们让进屋,和母亲急问出了什么事。三舅妈安顿儿子躺下,三舅则开始忿忿道来。
原来三舅一家三口在老姨家连住几天,消耗颇大,老姨自然舍不得再美饰伙食,便恢复了往日的粗茶淡饭。三舅自己家人吃什么倒无所谓,但看到老人也跟着一样这么清苦,心中不满,趁老姨一家不在时追问姥爷姥姥平日的伙食,姥爷说了几句便被姥姥制止。三舅就想找个机会跟老姨夫妇谈谈。
初五这天晚上,老姨夫的四哥到老姨家吃饭。四哥是个孤苦的光棍,年节大多在老姨家过,今年是因为三舅一直在这儿,所以等到初五才来。
这顿饭做得比较丰盛,三舅和四哥两位贵客相对而坐,把酒畅言,其余人作陪。三舅喝点儿酒后,心里郁积的话便开始发酵,忍不住冒了出来,说这一桌子酒菜都是从老人的赡养费里挤出来的,应该把钱匀在平日老人的伙食里,而不该用在招待客人上。
此话当然刺耳,老姨夫妇辩解几句,老姨夫说四哥从小就对自己好,如今无依无靠,自己照应他也是应该的。三舅说他对你再好,也没有父母对儿女好,他年轻力壮的可以自己赚钱,真到老了你们哥几个可以凑钱养他。而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交的赡养费是养自己爹妈的,不是养你四哥的。我粗算一下,以你家平日的伙食标准,老人连赡养费的三分之一都用不了,剩余的不但全家够过,还够请客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