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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最后自然要将彭德怀斗趴下,罪名之一就是百团大战。王宇恒说:“你爸那次指导球赛倒是展示了他可爱的一面,我也正是感到他亲切爽朗,才放开手脚自由发挥了一把,以至于暴露了实力,这不是他的计谋吧?先释放轻松和煦的迷雾,借机一路观察你这几个未来的潜在对手!受他影响,我也学会用阴谋论分析问题了。这真是学毛主席的那招儿,不是阴谋是阳谋,先制造宽容坦诚的气氛,鼓励你大鸣大放,彻底暴露后再收口。”
“我爸判断得果然不错,你能想到这些,就说明你有权谋家的潜质!”杨云峰口气明显不悦。
“我是有脑无心,能想出来却做不出来,像我这样只适合当作家。”王宇恒略有些委屈甚至是伤感,“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计算机、外语有用,你看我好好学么?哲学有什么用?你看我多着迷?做什么事一旦有了实用目的、有了功利心,我就会有心理负担,兴趣就大打折扣,就无法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自由王国——这才是最高境界。估计这也是科学家、艺术家的最高境界,他们处于痴迷状态时不会想到功利,你就是一分钱不给他也拦不住他去钻研创造,他爱这件事本身,而不是把它当做赚取功利的手段,善之不如乐之。功利目的是企业家、商人考虑的事,科学家、艺术家可能只是他们手里的棋子。你的本色是商人,我的本色是艺术家,但我还是建议你去除一些商人气息,增加一些艺术家特质,谁都不会喜欢一架实用主义机器,像赵强那样,你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这一点我和你观点一致。赵强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到我们宿舍他都就站在门口,不是借锤子就是借钳子,再不就是找人,然后转身就走,连门都不进,从来没有过来坐坐、闲聊一会儿的时候。我有锤子、钳子也不借他,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主儿!”杨云峰又想起被卸磨杀驴的往事,犹自恨恨不已。
王宇恒说:“有位社会学家预言将来的审美标准是男人秃头、女人短发,都身材矮小干瘦,这样既节省时间、空间又节省能量,当我刚看到这个理论时马上就想到了赵强,他那段时间正好剃个光头。赵强从外在到内在都吻合这个理论,他没在你们化工协会强制推行这个标准吧?很有实用价值的!”
二人在对赵强的共同鄙斥中缓解稀释了刚才的对立气氛,用斗转星移之术引开了矛盾焦点。杨云峰又进一步说:“不过我有时候也挺佩服赵强的,大刀阔斧、无所顾忌,活出了真我。”
“什么意思?你不是真你,在我面前的是个假象?”
“差不多吧!咱们都被现实环境扭曲异化了,是带着面具生活,伪装给别人看,展现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自己,真我已被完全掩盖了!”
老生常谈!王宇恒对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人的性格正常就是多侧面的,复杂而充满矛盾。像赵强或者胡大铁、老何那样某一侧面占据绝对优势、可以毫无制约地凸显、一往无前地满足的人毕竟极少,这类人简单而鲜明,给人印象深刻,却也是饱受非议的异类。你为什么不是赵强、不是胡大铁、不是老何?没人拦着你!但你没有那个勇气、没有那个脸皮,尽管你心里也想大出风头,也想好勇斗狠,也想占人便宜。难道胡大铁的勇气与老何的脸皮不是他们真我的一部分?你所谓的真我恰恰是片面的,千人一面的,谁不想争名争权、敛财敛色?谁不想痛殴对手、称王称霸?但你的真我中有过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俗称胆小,就和胡大铁真我中有过强的勇气一样。人在现实环境中的外在表现是内心诸矛盾综合作用的结果,不但是全面的真我,而且精确到量化,你的胆怯、羞涩、虚伪、优柔寡断、患得患失都一览无余,你的面具就是你真正的脸,或者说已经和你的脸长为一体。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08
赵强、胡大铁与老何还有个共同点,就是极少听到他们抱怨。像这种自强不息的人,到哪儿都不吃亏,基本根绝于抱怨滋生的土壤——相反他们倒是总成为被抱怨的对象——人们喜欢尼采的张扬自我,挥洒个性,是因为把自己代入尼采,但若身边别人真出了个尼采,你也会很苦恼、牢骚满腹的。怨天尤人是弱者的表现,心理能量都随着怨言宣泄流失了。何为不公平?就是有受益的一方,同时有受害的一方,如果不能改变这不公平的大环境,那么索性就努力争取成为受益的一方,且维护这个环境——维护总比改变容易得多,正所谓易守难攻。
当然这些只是王宇恒的想法,因为对立气氛刚刚平息,他不想再起争论,便克制了说教癖、辩论癖,耐着性子听杨云峰如怨妇般又讲述一遍被赵强卸磨杀驴的经历,礼貌地表示出一些虚假的同情和牵强的义愤:
“真是始乱终弃啊!”
“始乱终弃?”杨云峰并不认可这个评价,强调说不能叫“始乱”,赵强最初对他委以重任是很明智的,他找对了人,化工协会才得以起步神速。
讨论结束,二人开始一起逐家拜年。王宇恒去杨云峰家与杨父谈笑风生,亲密如昨,神态自若——不能辜负老人家对他的那份高评价。
拜年结束,王宇恒赶回家协助父母准备迎接大姨的工作——明天大姨全家要过来团聚。大姨家也在沈阳,年年春节两家都要聚一次,平时来往更是密切。但这次团聚却与以往大不相同,这是一次久别重逢的团聚,是一次历尽波折的团聚,是一次化干戈为玉帛的团聚,是王宇恒一手促成的团聚。
这次寒假回家,王宇恒照例要探望长辈亲友,并分送麻花。大姨家从来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不但是因为年长和关系密切,还因为大姨是个极爱挑理的人。但这次一提到大姨,母亲却愁眉不展,说自己和大姨已经彻底闹翻,两家前一段势同水火,如今已冷却为形同陌路。王宇恒极为惊讶,对外一向温和忍让、极重情面的母亲在强势的大姨面前更从来都是柔顺谦恭、言听计从,怎么会有闹掰的可能?两人以至两家几十年来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一起走过多少苦难,如今日子见好,又会是被什么坎儿绊倒了呢?
这次竟然是母亲先发的难。她说大姨欺骗了姥姥姥爷,欺骗了众位姨舅,侵占了大家的利益。王宇恒详问究竟,母亲说,几个月前你北京的四姥爷——就是你姥爷的四哥——在他两个儿子的陪同下来沈阳看你姥爷,我和你在沈阳的这几个姨舅都出面接待。你大姨不在场时,四姥爷跟我讲起几年前那次大姨陪同你姥爷,与北京的表姨陪同四姥爷一起去香港见你台湾的姑姥、姑老爷的真实情况……
王宇恒被绕乱了,他家与这些远方表亲极少来往,台湾那边有亲戚更是近年才听说,母亲也很少提及这些。只是父亲以前出差北京去过一次四姥爷家,后来又有一次去北京,刚出火车站就迎过来一个倒卖手表的,神神秘秘地问父亲要电子表不,又把父亲拉到角落,一撸袖子从手腕到肩头一溜都是手表。父亲仔细一看,竟是大表舅。父亲当即相认,大表舅终于想起父亲,喜不自胜,相拥而泣,硬要拽父亲回家,父亲实在有事走不开,他便死活非要送父亲一块电子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