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定是时差把你搞糊涂了,才会说这么幼稚的话。”怀迪对杰克说,“徐先生和官司的进展怎么样?”
“没什么进展,”杰克说,“法院的调查这个月才会结束。”
杰克回到了纽约,和怀迪在哈佛俱乐部的酒吧里喝酒。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那些身边的话题:戴维斯兄弟公司在中国的投资客户、他们犯过的因小失大的错误、为什么总是斤斤计较那些眼前的利益,而不去关心原则问题。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暮色慢慢降临,一大堆教授、商人、常客和陌生人聚集在这个美轮美奂的房间里。周围暗红色的墙上挂着肯尼迪、罗斯福和泰迪的大幅照片。
回想自己刚说的话,他感到自己以前对于中国刻薄的看法已经逐渐消失了。对不了解内情的人重复这些无聊的话题只能暴露自己的浅薄和无知。不管怎样,中国那些投资银行客户已经被抛在身后,他早已不再为其它企业融资,而是管理着自己的水力发电公司。但实际情况是,于博士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北京办公室的女孩子们工作尽心尽力,莲花——尤其是莲花的出现——让他无法再拿中国人的缺点开玩笑。让别人去嘲笑中国人吧。
中国和美国不一样,刚开始他并不喜欢那个国家,他认为自己遭遇的痛苦和折磨都是拥有一家成功的水力发电公司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以往,每个月当他强迫自己启程前往中国时,他都要仔细思考眼前的工作,尽量不去想亏欠儿子们的感情,也不去多想住在太平洋另一边那些人的不轨行为。
但是近来他感觉自己正在发生质的变化。他每次都期待回到中国去,去体验那里的一切。全能的上帝啊。“你说的对,怀迪,我对那个国家的感觉不一样了,”杰克说,“或许是水里的东西吸引了我。”他对哥哥笑笑。
“好啊,给我讲讲吧,”怀迪说,“我没你在那里待的时间长。”
杰克喝了一口汤姆柯林斯。这时,一个美貌的老外女人——杰克猜想肯定是因为他在中国待的时间太长了,竟然会首先想到中国话——走进酒吧,旁边是一个戴着眼睛、头发蓬乱的矬汉。那个男人大声跟她说一笔房地产生意,但是女人根本没在听,而是跟酒吧招待保罗打了声招呼。她的个子高出男人一大截,穿一双高跟鞋和一条灰色的长裙。她不停地打量杰克。矬汉点了一杯僵尸鸡尾酒。
他也看看她。就像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美国的酒吧里,一个漂亮的女人时不时瞟他一眼。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人对他有意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手。但是他突然提醒自己,要这么做吗?当然,他很高兴地发现,至少在美国,将近四十岁的他还没有被人当成恐龙。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莲花已经彻底改变了他欣赏一个女人的标准。
他转回身面对哥哥。他可以给他讲一个来自阳陵的客户罗先生的故事,他是中国的大豆产业之王,尽管身家已经超过1亿美元,但他和他的管理团队来纽约住酒店时,他们安排两个人住一间房。罗先生的鼾声让他的同屋——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夜不成寐,每天早晨都是一副倦容,在罗先生的威逼下结结巴巴地背诵公司的演示材料。
还可以讲讲光明公司的刘先生这位吹牛大王的故事。杰克告诉他路演将在星期二上午九点开始,刘先生在早晨八点一身邋遢地出现在纽约办公室的门口。他的衣服好像是刚从箱子底拿出来,脑后的头发都立起来。杰克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先生说他没有搭乘从北京到纽约的直达航班,而是先飞到香港,然后去日本成田、安克雷奇、温哥华,再到纽约。杰克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安排,看在上帝的份上,刘先生说他只是为了节省200美元机票钱。杰克不得不带他去楼下的布克兄弟服装店,刘先生不得不花2000美元买了一身新衣服。
但是他不打算跟怀迪老生常谈。自从新天地公司之后,他们对中国就怀着一股怨气,甚至还有伺机报复的想法。他应该老实告诉怀迪他对中国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尽管怀迪或许并不想听。
“生意还好吧。”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杰克叹了口气:“做老实人还真是有点困难。”
“在中国?别想了。”
“但是我不能让自己变成老滑头,怀迪。”
“为什么呢?”
“我们要留下什么样的名声?跟雇佣兵有什么区别?我们到中国去,跟我们的伙伴、客户和员工合作,用相互信任、相互尊重作幌子,挣他们的钱。然后在背后开他们的玩笑?这太虚伪了吧?”
“那就别去中国呀。”
杰克苦笑了一下:“太晚了,中国就像是我命中注定的目的地。或许它并不完美,但事实就是这样。”
“杰克,就算把一个普通商人放到那样的环境里,他也会变成骗子和小偷。”
“别忘了程女士告诉我们的中国俗语‘水至清则无鱼’。”
“所以我们就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只要损失可控?”怀迪说,“这行不通的,你无论如何要有一个底线。”
“我们是在中国,怀迪。他们有他们做事的方式,不能说跟我们不一样的都是不好的。”
“那么如果他们的方式和我们的方式有冲突怎么办?”
“那我们就要帮他们想办法生活在清水里,要么就想办法让自己生活在浑水里。”
“要么我们就只招聘女人。”怀迪说。
“没有完美的人啦,看看琳——哦,应该是卡琳——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根据北京办公室里那些女孩子的表现,我或许应该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别忘了,卡琳或许只是中国这个体制的产物。”
“什么中国体制?”
“你知道,让她背上退休的父母和四个老人沉重负担的体制。她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里这个年龄层的唯一家庭成员,那些亲戚们每天都在指望着她,她的工作就是他们的饭票和生活来源。如今中国的年轻人怎么能不自私?”
“我觉得卡琳身上还发生了更多的事。”
“你知道都是什么事,对吗?”
“我知道什么?”
“为什么中国女人比中国男人优秀那么多。”
“其实,我觉得中国男人承受的压力更大。”
“错。”
“好吧,那你说是什么。”
“大脑皮层。”怀迪说。
“大脑皮层?”
“我告诉你吧。你在小学里就应该知道,女孩子比男孩子聪明,是因为她们的大脑皮层发育得更快。”
“那又怎么样?”
“在中国,女人的大脑皮层永远比男人更发达。”
“一边呆着去。”
“我没开玩笑。”怀迪笑着说,又点了一杯酒。
杰克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做老滑头,现在真的不一样了。你读过《煎饼坪》吗?”他问怀迪。这是约翰·斯坦贝克的一本文化手记,讲述总犯错误但是令人喜爱的墨西哥人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州蒙特利一家罐头工厂楼上的故事。
矬汉还在继续对那个漂亮女人高谈阔论他的房地产生意。目光呆滞的她今晚算是毁了,或许未来一段时间也要栽在他的手里,杰克不知道。那家伙谈到地租帐簿和资本化率,但是她完全没有在听,而是看着杰克,甚至还有意往这边靠过来。
她真的跟错人了。
“我想我们应该在谈中国。”皮特说。
他们的确在谈中国。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他或许只是一个有钱的老外。他曾经以为他的投资银行客户喜欢他这个人,但是现在知道他们或许并不喜欢他。他们谦卑的态度和可掬的笑容只是一个幌子,他们让他觉得自己就是皇帝,但仅仅是因为他们就想让他有这种感觉。舒适、满足——被占尽便宜。
但是客户和客户也不一样,即使在美国也是如此。他真的很喜欢与自己共事的那些人,尤其是于博士、礼和那些女孩。那些女孩为他尽心尽力,做她们不能完全理解的工作,就是因为他告诉她们西方人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也期望这样的做事方式。她们从不质疑他的命令,只是埋头工作,不断地努力,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满意。
他又想到了莲花。他真的会爱上一个中国女人吗?他感觉自己好像钻进了另外一个人的皮囊。
“我改主意了。”杰克说。她看着那个老外女人,走出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