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搭乘的前往杭州的航班从北京起飞,他才开始觉得自己多么的愚蠢。自作主张去参观一个展览,还希望看到一个或许对他没有一点印象的人?他真的是疯了。
他看着窗外最后一缕橙色的阳光穿透紫色的薄雾。不,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他就是个可怜虫。发疯或许还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可怜没有任何借口。
在杭州机场排队等候出租车时,他突然发现独自一人在中国旅行没那么顺利。他走到几辆出租车旁边,试图说出司机能听明白的那个艺术廊的发音,但没有人懂。他们用嘲笑的表情看着杰克的表演,直到他总算有所收获。“凯悦,凯悦酒店。”司机点点头,咧嘴一笑,杰克看到的是牙医职业生涯的噩梦。
杰克把自己塞进那辆狭小、破旧的出租车的后座,司机加速驶往杭州市区。杰克挤在出租车里,看着计价器上数字的跳动,他尽量用嘴呼吸,以抵御大蒜和烟草的味道,同时努力回忆莲花的面容。他的困境似乎预示出这趟没有结果的旅行,如果他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她怎么还会记得他呢?
司机明显患有人格分裂症。每当他抽烟的时候,就进入了自动驾驶模式,在高速公路中间车道上与其它汽车一起缓缓而行。但是一旦他把烟蒂丢到窗外,疯狂模式就被启动。他粗暴地挂挡,在应急车道上超车,杰克的脑袋距离路边的水泥墩只有三英寸。
离开高速公路之后,他们驶入老城区西湖边的街道。杰克感到好一些了,老杭州让人感到舒适。他靠在后座上,看着自行车在出租车前来回穿梭。路边那些庄严的梧桐树,夏天干枯的叶子吸满了湖上飘来的水汽。人们在环湖林荫道上散步,湖中的游船上传来人语声。
出租车停在凯悦酒店的大门前。杰克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自从六个月前完成洛沙集团的交易之后,他再没有来过这里。他看了看表,已经有点晚了,展览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结束了。他付过车费,走进酒店大堂,办理入住手续。他把行李交给门僮,还给了他一点小费,然后直接走向大堂北面的艺术廊。
当他走近艺术廊的大门,不安感涌上心头。一大群电视台摄影师和拿着弧光灯、反光板的人挤在入口,把镜头对准那些参观展览前在门口摆姿势拍照的人。他不打算进去了,这里就像一个马戏团。或许在外面也可以见到她。
一个头顶锃光瓦亮、四周留着卷曲白发的老外走过来和杰克打招呼。“你一定是学校的人。”他说。他的旁边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戴一副硕大无比的墨镜,一身黑衣,脖子上的硬件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杰克说,“其实,现在不是,我很早以前就毕业了。”
“你是来参加学校主办的活动吗?”
“不是。”
杰克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展览很快就要结束了,他必须要挤进去。
“这位是我的朋友,青先生。”光头男人指着年轻的中国男人说。那个人望着人群,没有回头。
“你好。”
“很高兴见到你。”杰克四处张望,不知道是否有侧门可以让他溜进去。
“你要进去吗?”那个人问。他穿着一件花呢外套,手肘处有两个软皮补丁。芝加哥大学的很多人都是这种穿着。
一群中国女人来到艺术廊的入口,他们穿着细跟鞋、化着浓妆、浑身珠宝首饰。闪光灯一片闪烁。
“我打算试试看,”杰克说,“你们呢?”
“我们就是为看这个展览来的,但是看起来有点不好进去。”
“嗨,青先生,”杰克对那个年轻的中国人说,他把墨镜转过来对着杰克,“你有一副好体格,来吧,你在前面。”
青先生的墨镜一动不动地对着杰克。
“就是你了。”杰克对他点点头表示鼓励,指了指入口。
青先生看了看那些媒体记者,又看了看杰克,然后大步走向入口。他在门前稍做停留,冲记者们微笑。杰克和光头男人在后面跟着他,几个搞不清状况的记者浪费了一些胶卷。
穿过拥挤的人群之后,杰克拍了拍青先生的肩膀。“太感谢了。我有一个问题,你曾经摘下过墨镜吗?”
青先生笑着摇了摇头。
艺术廊里面的拥挤程度比外面好不了多少。杰克从入口向里面走了几步,停下来看挂在墙上的画。噪杂的声音消失了,莲花的作品笼罩了一切。那些画给人强烈的震撼,尤其是他从未看到过的那些西藏儿童的作品。他们的表情就像西湖水面上的雾气那样平静,但同时也有一种来自四千米高原上生与死的优雅、超脱感。
他不需要刻意寻找莲花,他心目中的中国的理想化身就站在他的眼前。就像她的画那样的沉静,她穿着一件紫色中式罩衫,一条黑色宽松长裤,裤脚塞在一双长筒马靴里。她的长发盘在头顶,别着一支银簪。
一群粉丝围在她身前,伸出纸和笔索要签名。她的另一边围着一群年轻的中国男人,有的穿黑衣、有的穿牛仔裤、有的浑身珠光宝气,有的把美国棒球帽反戴在头顶。毫无疑问,都是杭州本地艺术圈的人。
杰克不大留意这群人,他的目光聚集在莲花身边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中国人身材较高,有一个鹰钩鼻,留一个马尾辫,穿着一件黑色中式衬衫和一条宽松长裤。看起来像是西藏人。莲花挽着他的胳膊。
杰克站在那里看着莲花和她的护从,他发现她也看到他了。他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他,但是她没有走过来。无所谓了,他的行为已经足够愚蠢了,不打算把结局搞得不可收拾。她和别人在一起,所以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他当然可以走上前试一试运气,但是运气最近似乎并不站在他这一边,今晚恐怕也是一样。
他最后看了看墙上的画,挤过人群,来到外面凉爽的夜色里。穿过酒店与西湖岸边之间的林荫路,他停下来,看到几个老年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在打太极拳。最前面有一个穿红色衣服的教练,他的双手各执一柄剑。
他想,或许这也是自己未来的归宿。他站在岸边石头铺成的码头上,杭州夏夜的微风轻轻吹散他浓密的褐色头发,头上已经出现了几缕银色的发丝。
他需要喝一杯。他穿过街道,回到酒店大堂,在酒吧里找个地方坐下。
他本以为这个晚上会以不同的方式度过,但是看来他要一个人喝闷酒了。大部分情况下他并不在意独处,这是他唯一可以思考的时间。但他不想永远独处,至少今晚不想。服务员拿来酒水单,这家酒店的酒水还不错,他想起做洛沙集团的项目时住在这里的情景。他点了一杯澳大利亚灰比诺,找服务员要来火柴,点燃高斯巴雪茄,陷入失望的沉思。
他抬头看到莲花穿过酒店大堂。
杰克看到她大步走到前台,与前台接待女孩说了几句话。那个女孩把她带到礼宾部,莲花、门僮和那个女孩凑在一起小声说了几句话,门僮摇了摇头。莲花呼出一口气,露出沮丧的表情,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大堂。
当她的目光落在杰克身上时,杰克正看着她。她用中文大喊了一句,转过头对女孩和门僮连说“xeixei”,然后穿过大堂径直向他走来。她的脸上没有笑容,表情从刚才的坚决果断变成了有些犹豫。
“我很抱歉,”她边走边摇头,“我想找你,但是他们说不能透露客人的信息。”
起初杰克还不明白,他回头看看是不是她在对别人说话。“你在对我说话吗?”杰克站起来说。
她大口喘着气。“戴维斯先生,对吗?”
“是我,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是啊,戴维斯先生,我当然记得你。我很抱歉,刚才在那边我太忙了。我看到你了,但是再找你时你已经不见了。我以为是自己做梦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啊,这就解释得通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酒吧里的人都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中国公主。
“你有时间吗?”杰克问,“请坐,我已经点了酒水。这里,坐我这张椅子。”他转头招呼服务员,“fuyan,”他指着自己的椅子,示意再搬一张过来,“你要喝点什么吗?”
“好的,戴维斯先生,我想喝点茶。”她依然站着。“不,不,不。”她的双手在眼前挥舞,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她睁开眼睛看着他说:“抱歉,我改主意了,我想喝杯酒。”
“我在喝这个,想来点吗?”
她看看桌上的杯子。“我还是喝红酒吧,或许来两杯。”她笑着说。
杰克看着她,发现她是认真的,她的眼角出现了鱼尾纹。“就来两杯。”服务员搬来椅子,他要了两杯黑皮诺,给自己又要了一杯灰比诺。他示意莲花坐下。“请坐。”
“谢谢,戴维斯先生。”
“叫我杰克。在香港,你说我可以叫你莲花,对吗?”
“是的。”莲花点点头。
她在他的对面坐下。杰克第一次仔细端详她。她也直视着他,她伸手摘掉头上的银簪,黑色的长发垂在脑后,他闻到了她的发香。她把头发撩到肩膀后,露出完整的面庞和眼睛与颧骨之间明显的那条线。
服务员给杰克端来两杯黑皮诺,他把酒推到她的面前。她喝了一小口,停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杰克看到的她的皮肤慢慢变成粉色,又变成红色。她一定知道自己的反应,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杰克,继续喝酒。
她是他曾经见过的最漂亮的中国女人。
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真不敢相信你有这么美。”
她的脸红了。
“我一喝酒就会脸红。”
“这也是美的一部分。”
“我的皮肤会发热。”
他慢慢伸出手,放在她的脸上。她没有躲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但是没有说话。
“对不起,说点什么吧,如果我冒犯你的话。我只是想摸摸你的脸。”他的手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他把手收回来,没有说话。然后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了,说:“喜欢你的酒吗?”
“很好,很淡。我不记得喝过这样的红酒,至少在中国没有。”
“是的,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没有黑皮诺。至少你现在可以喝个痛快。”杰克用下巴示意那两杯酒,试图保持自己严肃的表情。“我不记得遇到过主动要红酒的中国女人,而且还是两杯。”
“我喜欢红酒,外出展览时我会随身携带一瓶,为了放松。今晚我需要放松。”她笑着说。她的措辞还是那么精确、谨慎。她又喝了一口酒。
“为什么是今晚?”
“为了我的展览,也为了能见到你。”
他没有说话。如果不是艺术廊里那个梳马尾辫的男人,他肯定会激动不已,但是她挽着那个男人手臂的样子让他无法忘记。
“我很多年前在香港见过你一面,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我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
“是的,从那以后我只去过陆主席的办公室一次。”杰克说。
“那你都在哪里?”
“我每个月都会来中国,在全国各地乱转。”
“是周游全国吗?”
“其实我只去过几个地方,但是算不上中国先生。”
“中国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是一本外国人喜欢看的中国商业杂志名称。”
“你第一次来中国是在什么时候?”
“来中国?十年前了。”
“对一个外国人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喜欢中国人吗?”
杰克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喜欢他们,有时候会和他们一起大笑,但有时也会嘲笑他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给我讲讲吧。”
“大部分中国人我都非常喜欢,但是我喜欢的那些普通人也和我在美国的朋友不一样,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他们。”
“我不想成为一个普通人,所以跟我说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你。”
“而且我敢肯定,有一些中国人你不喜欢。”
“大部分人我都喜欢,其实,并没有中国人真正让我讨厌,尽管我正在起诉几个中国人。我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我从未起诉过任何人,甚至包括美国人。”
她没有说话,或许她不知道起诉是什么意思。
“抱歉,是我让你离开了你的展览,或许你该回去了。”
“噢不,没关系。那边的人太多,太忙了。”
“他们都是为了见你呀。”
“没关系的,我和很多人见过面了,展览已经结束了。”她挥了挥手说。
“展览成功吗?挣到钱了吗?”
“抱歉,挣钱?”
“听我说,所有事情都和生意有关。你有把作品卖出去吗?”
“是的。”莲花点点头。
“太好了。还有剩下的作品吗?或许我也可以买一幅,如果我付得起运费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作品值多少钱。”
“抱歉,运费?”
“哦,这是个美国俗语,运费就是价格。我是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你的价格。我们美国人说话一半都是俗语,我得记住尽量少说这样的话。”
“我喜欢英文俗语,我还想多学一点呢。”
“那就粘住我吧,我可以教给你。”
“粘住你?”
“俗语。”杰克笑着说。
莲花也笑了。“我想让你收下我的一幅画。”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些画就像我的孩子,我想让它们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这些画都是在西藏完成的吗?”
“不是,我每年都去西藏,拍很多照片。然后在画室里完成这些作品,就在北京798。你去过西藏吗?”
“没去过,他们现在不让外国人进去。”
“但是你必须要去,要了解中国就必须了解西藏。”
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不仅是一个漂亮的艺术家,而且她似乎对他这个人感兴趣,甚至他对这个国家的看法、他对艺术、对英文俗语的见解、对所有事情的态度,都让她感兴趣。她似乎并不在乎他是否有钱,但是或许她也和许多人一样,善于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
“你的男朋友喜欢你的画吗?”干脆还是把事情搞清楚吧。
“不明白,”她摇摇头说,“男朋友?”
“艺术廊里那个留马尾辫的男人。”
“噢,不,对不起。”莲花用双手托住两腮,笑起来,她的黑眼睛闪闪发亮。“那不是我的男朋友,金是我哥哥。”
“你哥哥?”杰克问,莲花点点头。“噢,总算松了一口气。”
莲花看着杰克,足有一分钟。她拿起第二杯黑皮诺,喝了一口。“松了一口气?”
“不管它了,”杰克说,“我不该说刚才的话。”
莲花看着他说:“又是一句俗语吧?”她皱了皱眉说:“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有男朋友。”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一个小男朋友。”
“小男朋友?我能问问这是什么意思吗?”杰克笑着说,他不打算露出过分关切的神情。她愿意袒露自己的故事已经是很好的进展了。
“他住在法国,我一年只能见他一次。”她表情严肃地说。她问杰克:“你有女朋友吗?”
杰克看着莲花说:“简单的回答是没有。但是这恐怕是个很长的故事,你还有多长时间?”
“噢,我想我很快就要去睡觉了。”
“我又犯老毛病了——我是打个比方。”
“你是说像俗语一样?”
“差不多吧。”
“也就是说你需要解释女朋友的事。”
“是的。”
“我想听,或许另外找时间你讲给我听?”
“希望如此吧。你还要再来一杯吗?”
“不,我要去睡觉了。”
“我和你一起上楼。”
他们走进电梯,先停在莲花的楼层。电梯门打开,莲花走出去。他用脚挡住电梯门,搂住她的腰,把她拉过来面对自己。她看着他,惊讶又困惑。
杰克轻轻把莲花拉近,试图去吻她。她把头扭到一边,他的嘴唇擦过她的太阳穴。他把她搂得更紧,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眨眨眼睛,笑了笑。电梯门碰到他们的身体又弹开。
“睡个好觉。”她对他说。
“你也是。”
电梯门关上,轿厢继续前往他的楼层。他感到有点意外,她不知道他会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很难相信,但是显然她没有经常被别人吻别。他知道中国人不会随意亲吻,但他很高兴自己能这么做,他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
电梯来到他的楼层,他走下电梯,沿着长长的通道走向他的房间。他对她感觉很好。并不是身体上的感觉,尽管他能肯定,如果他放下戒心,肯定会有更多的进展,但是这并不重要。他只是想对一个中国女人产生好的感觉,这时她出现了,这个让他魂牵梦系了三年的人,就在杭州凯悦酒店里,坐在他的面前。
他并不想随随便便地找个人,更谈不到什么责任和义务,他只是在追求中国的理想化身,结果找到了她,还和她吻别。这就足够了,至少目前足够了。他和衣躺在床上。
窗外下了一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