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你考的是什么东西？我花钱给你读最好的学校，给你请最好的家庭老师！你给我说说！你考的是什么破东西！”一个中年男人将手里白色的试卷碾作一团，然后用力地挥到少年的脸上。
纸团滚到了地上，少年默默地弯腰去捡，一句话都不说。
这个正在对他破口大骂的人是他的父亲，父亲是市医院的院长，年纪轻轻便坐到了那个万人仰望的位置。虽然他们家里很有钱，父亲却异常的抠门，是小区里出了名的守财奴。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就对少年很冷淡，经常早出晚归。从少年记事起，他仿佛就是自己一个人活着，自己上下学，自己学会了做饭洗衣，自己过生日，而他的父亲唯一对他上心的，就是试卷上的分数。
少年展开试卷，上面赫然用红笔写着98分。这个分数在他们班上是第三名，他比上一次退步了一名——他知道这一定会让父亲勃然大怒。
男人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用烟头指着男孩说：“臭小子，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的话！一定要拿满分，只有你做到最完美才没有人可以超越你，你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我明白了。”少年低着头，声音小小的。
“嗯，明白了就行，我不想再为了这个事情跟你强调那么多遍，我知道你也不想听。”男人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从中抽出一张十块，递给了少年，说：“去买一瓶酱油回来，记得买最便宜的，顺便买两包烟回来给我。剩下的钱拿回来，让我知道你偷拿一分钱，我打断你的腿！听到没有！”
少年点点头，接过钱就出了门。他走到小区楼下的便利店，很快就买好了酱油，然后再走到不远处的报亭，买父亲要求的两包烟。
报亭老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小子，又来帮你爸买烟啊。”
少年勉强地笑了笑，迅速付了钱就走了。
他回到了家楼下，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又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他不想这么早回去，那个家已经不能叫家了，那是一个地狱般恐怖和孤独的地方。
少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了小区的公园，那里有很多小孩子在玩耍，追逐打闹着，嘻嘻哈哈地互相作怪吓着自己的小伙伴......这让他很羡慕，或者说，嫉妒。
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在公园玩，而他就要在家寒窗苦读，考得再好，没有满分也会招来一顿骂，有时甚至是无情的鞭打。
少年走着走着，走到了公园角落的秋千处，然后坐下。旁边的秋千上坐着一个黑长发的小女孩，奇怪的是，在盛夏她却穿着长袖的红裙子，但是裙子做工很精细，在那个年代，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的小孩。她手里抱着一个棕色的熊娃娃，长发挡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远处的街景被太阳晒得发软，缓缓地上下波动，仿佛置于火炉中，冒着热气腾腾的烟雾。很多小孩被家长遥远地呼唤着，让他们回家吃饭了。
除了小女孩。
少年坐在那里轻轻地晃动着秋千，过了十分钟女孩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其他小朋友也没有找她玩，也没有大人来带走她。
他有些好奇，便开口问：“嘿，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转过头来，指了一下自己，幽幽地说：“你问我吗？”女孩有着整齐的刘海，不知道是乌黑的头发衬托出她脸色的苍白还是苍白的面容显得她的头发愈发黑。
像黑洞那样的黑。
女孩的嘴唇很红，如果要用一个颜色的形容词，少年觉得应该是血红色，和红裙子一样，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她清冷的沉墨一样的瞳孔里有鬼魅的痕迹，眼神中像是支离破碎的噩梦。
男孩对这个女孩越发的好奇，他点了点头，女孩回答说：“我叫小楠。”
“我叫……你还是叫我哥哥吧，你几岁了？”
“八岁。”小楠又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前方。
“我刚好比你大一倍，我十六了。你应该在读小学吧？”
小楠摇了摇头，说：“家里有家庭老师教我读书。哥哥你呢？”
“我高三了。”少年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跳级了，所以比同年级的同学都要小。”
小楠点了点头，然后就不说话了。少年指了指落日余晖，问：“不回家吃饭吗？太阳快下山了。”
“回家……”小楠摇了摇头。
“为什么？”
“哥哥，我叫你天才哥哥吧，他们都说我是个天才，我觉得你应该也是个天才。天才哥哥，你妈妈对你好吗？”小楠没有回答，反而反问少年。
少年有点惊讶，眼神慢慢黯淡下来，他小声地说：“我妈妈去世了。在我很小的时候。”
“那你爸爸呢？爸爸对你好吗？”小楠追问道。
“爸爸？爸爸……我不知道，他总是叫我好好学习，拿满分，拿第一。”
“那他会打你吗？”
“偶尔吧……掉出了前三名就会被打。”
“真好。”
“什么？”少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小楠眼里羡慕的眼神让他诧异。
“我的妈妈总会打我，没有理由的打我。”小楠拉开自己的衣袖，白嫩的皮肤上是新旧交替的淤痕，触目惊心。她把衣袖放下来，问：“天才哥哥，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妈妈打我吗？”
少年哽咽着，这是赤裸裸的家庭暴力啊，真是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人会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下这么重的手。
“报警吧，让警察来惩罚你妈妈。”
小楠又摇了摇头，她说：“不是妈妈的错，是我不乖，老是做不好。我再做好一点，可能妈妈就不会打我了。”
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楠转头看了看身后，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妈妈会找我的……天才哥哥再见！”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少年看着小楠小跑离开的背影，有些难受，但他觉得自己就是同情心泛滥，自己的日子都不一定过得好，去管一个小孩子干什么。
后来少年每每上学放学，都故意走远路，绕过公园看看小楠在不在，但每一次都落了空。
再见到小楠已经是半年后，少年在紧张地准备高考，有一天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楼下叫：“天才哥哥！天才哥哥！”
少年趴在窗台一看，是许久不见的小楠，他很高兴，匆匆忙忙地拿上钥匙就跑下楼，气还没顺直，就问小楠怎么了。
结果小楠从一个小袋子里拿出了一把刀，说：“天才哥哥，你教我怎么用刀吧。”
少年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刀塞回袋子里，然后问：“你拿刀做什么？”
小楠突然扁着嘴哭了起来，“妈妈把我最爱的熊娃娃丢到了小河里，我看着它飘走，我好难过……”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找遍全身都找不到一张纸巾，只好将自己的衣角借给小楠。小楠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颤抖的呼吸声音就像是大哭之后难以迅速平静下来的缓冲，又像是情绪有了起伏还未发作时强逼自己镇定——熟练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孩子会有的反应。
小楠平静下来之后，郑重其事地说：“天才哥哥，你教我怎么用刀吧，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看电视很多人用了刀之后都会到别的地方去。”
小楠说得有些晦涩难懂，但少年还是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那些伤害了别人的人都进监狱去了。
可是她这个年纪不会进监狱的，少年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做了个很大胆的决定，他说：“你要不要跟我走？等我考上大学，我带你走。”
既然小楠和自己同病相怜，一样不想回到那个可怕的家，那就一起走吧。
女孩有点惊讶，说：“真的吗？他们会不会找到我们？”
“不会的，我带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嗯……你喜欢看海吗？我们去沿海城市吧。”
女孩猛地点了点头，他们还拉了勾，仿佛就此立下了山盟海誓。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少年考了很好的分数，可以随便选择任何他想去的大学，那一天父亲还喜笑颜开，带他去吃了一顿好的。少年会心一笑，可是转眼就跟父亲在选专业的问题上除了矛盾。
父亲坚持要他读医，将来好继承院长的位置，但是他却只想读自己喜欢的专业，去自己想去的城市。
这样就可以带上小楠一起走。
少年和父亲僵持着，最后还是被父亲偷偷修改了志愿，改到了一个临市的大学。
他再也无力反驳，最终再一次折服于他的父亲。
再后来，他也没能实现他的承诺，带走小楠，直到他坐上去大学的车之前他都没有找到小楠。
直至四年后，他大学毕业回来，才再一次在自家的小区见到了小楠。
那一天，他看见有救护车开进了小区，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从里面抬出了一个满身鲜血的女人，而小楠就站在那个门口。
即使四年未见，小楠长高了不少，愈发的亭亭玉立，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看到她，衣服上沾染着鲜血，笑得很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