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也知道，历史上很多人都曾抬棺出战，以此来表示自己视死如归的决心，激励士兵的士气。但我还是对队伍最前面的那副棺材相当不爽，就是看不顺眼。但我也没敢把它扔了，抬这么个东西是洪天顺提议，天佑帝决定的，我最多也就是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以为净。这些年，我对功名利禄彻底幻灭，但同时，那种马革裹尸的豪情也一并没了，成了一个庸碌的小民，只想好好活着。
洪天顺知道我对这棺材很是不爽，曾劝解道：“棺材官财，升官又发财嘛！”
很遗憾，官和财都不是我想要的，棺材就更不是了。
由于洪天顺的关系，我把洪井芷调来做我的亲卫，洪天顺相信我的身边是最安全的。一同调来的还有赵锋镝，他在禁卫军任职，程振嘉也曾受过赵师叔的恩惠，因此一直对他很是照顾。这两个年轻人凑到一块，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感情上我自是对赵锋镝亲近些，但却不得不承认洪井芷比他要优秀很多。首先洪井芷天生有一种我所羡慕的贵族气质，赵锋镝虽然也承袭了爵位，但一举一动就是个江湖草莽，比我强不了多少。论资质洪井芷也要比赵锋镝高上很多，现实他们武功相差还不大，但论武学修养洪井芷却比赵锋镝高了数筹，名师出高徒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再过十年，洪井芷和赵锋镝武功上的差距，就像我和李明英般悬殊了。
除此以外，洪井芷还很好学兵法，整天缠着我问个不停，这点儿赵锋镝就更不行了，他脑子根本就不在这上面，我要是想要教他这些东西纯粹是自讨苦吃。这些也决定他们的前途差别会很大，赵锋镝能做到禁卫副统领就很不容易了，但有一个丞相父亲的洪井芷能有什么前途我就不好说了。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洪井芷学东西真的很快，领悟能力实在太强了，举一反三就是说他这种人的，我现在有些明白当年雷雳为何会想收我做徒弟，教个好徒弟实在是件很舒服的事。我决定好好教一下洪井芷，把他调教成另外一个我，就算是再为云君做一件事情，我培养一个优秀的将领，让他在若干年之后能继续保卫着云国，如果那时候云国还存在的话。
接下来我真的开始教起洪井芷来，将自己从王化麟那里学来的，还有自己这些年的感悟一起倾囊相授给洪井芷，东西实在太多了，已经来不及让他细细体会贯通，先让填鸭般的记住吧，他还有的是时间，但我的时间却不多了。
由于要教洪井芷，一路上时间过得极快，半个多月的急行军很快就过去了。当我将压缩课程全部教完时，我已经身在玄武关关外。
我曾数次经过玄武关，或许是因为经历的战火最少，这个天全的南大门比起其他三大关来，显得格外悠闲，少了一股紧迫感。但这次却不同了，我离得很远就感到了一股肃然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的那种杀气。
除了我，同来的还有云玮、云琼和洪天顺这样的显赫人物，除了周金戈等几个值班的没来，玄武关其他总兵以上的将领都出城前来迎接。诸将都十分客气，尤其是领头的潘风鸾，可一想到这人在暗地里与君兰接触，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板着脸接受了他们的迎接，反倒是云玮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也不顾忌什么，和这些将领们谈得很投机，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距离。在诸将中我还发现了高炅，他这些年间变得也很大，脸上堆满了横肉，还挺起了将军肚。如果不是他做了些小动作向我打招呼，我绝对不会把他和十几年前那个壮实魁梧的高富贵联系起来。
这十几年来，不论是人还是物，变化都很厉害。不知道是世界向前走得太快，还是我自己在向后走，反正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适合这个世界了。
寒暄一番后，我们便进入了玄武关，我只大眼一看，便发现玄武关现在的防守设施已经快做到极致了，这应该不是潘风鸾这个一心想投降的人做出来的。进城后，我便径直去找周金戈，准备接管城防。
这些年周金戈变化不大，只是头发竟白了少许，如果硬要再找一条就是脸上添了一道一寸的伤疤，这道伤疤是在十年前的一次作战中留下的。半年前的白虎之战，周金戈中了三箭，只是他一直不肯下火线，其中射中左臂的一箭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竟留下隐患，此后他的左臂一直伸不直。
见到我之后，周金戈显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像陌生人，完全只有上下级间应有的礼貌，一点儿也不像和我曾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加固玄武关的城防，还派人把玄武关南面几百里内的树木伐光，泉眼堵死，连抛石机能用的石头都全部砸碎了。接下来几天我就和周金戈满城转悠，玄武城防总体上做得已经很好了，只是有很多细节仍不是很完美，但要对付颜经天这种敌人，是一点儿马虎也要不得的。
就在第一天视察完城防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分开好远，我突然策马驰到周金戈身边，有件事情我必须向他道歉：“实在对不起，周大人的事……”
“没什么了，我叔叔一生经历大小数百战，虽做不到百战百胜，但终究位极人臣，该经历也都经历了，一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只是他一直对你的事耿耿于怀，他从未抱怨过被撤掉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虽然他也从未提起过你，但我们都知道，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居然是敌国的奸细，这事已经成了叔叔的心病，如果不是被这块心病所累，他也不会去世这么早的。不过你此刻能站在这里便已足够，我想我叔叔现在终于能够安息了，希望你不要再次辜负我叔叔的期待！”
说完后周金戈便策马离去，留下我一人呆在那里，我欠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过这次谈话后我和周金戈的关系总算缓和了下来。
在和周金戈加强的城防的同时，我还一个个召见了那份黑名单上的叛将们，除了潘风鸾和高炅是我一个人单独约谈的，其他人都是我和洪天顺一起约见的。
我第一个见的人是潘风鸾，因为他是那份名单上军职最高的人。潘风鸾今年有四十五岁，对我这个比他小十来岁的主帅一直很恭敬，因为他曾在我麾下效力，只是我对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还是十几年前我率军讨伐高风时，当时的潘风鸾还只是北关的一个裨将，在我归隐后征服高风的战争中他才逐渐积功升到了指挥使的职位。
这潘风鸾虽对我很恭敬，但终究也是个老兵油子，滑得很。我本来就不是很擅长说话，这十几年守着妻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不会去锻炼说话的技术，语言能力退化的厉害。和潘风鸾的谈话可以说是相当失败，他之前似乎也听到了些风声，一上来就开始套我的话，我由进攻方一下子变成了防守方，一时间不太适应，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潘风鸾很是机敏，马上从我的神色中看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马上跪地求饶，将他通敌的事全盘托出。潘风鸾既然已经坦白从宽了，我还能怎么样，只好劝勉一番，并代天佑帝保证既往不咎，这才将他送走。
我看人的水平实在太差，望着潘风鸾的背影沉思了许久，还是不知道他对云国的忠诚度到底怎么样。这样子和这些通敌的将领说话实在不行，我只好把洪天顺找来了，想让他来帮我判断这些通敌将领的真实想法，他这人久居朝堂，最擅长察言观色。据洪天顺的判断，只要云国还有一丝胜算潘风鸾就会支撑到底，但云国如果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还是会投降，决不能委以重任。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并诚恳邀请他和我一起敲打一下这批通敌将领。接下来的事好办多了，先后将这些人逐批叫来，一进门便绑起来，洪天顺唱白脸要将他们全部处死，然后我在旁唱红脸为他们求情，这个对我的要求就低多了。几番下来，这些将领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但最终命还是保住了，心中满怀着对我这个救命恩人的感激，此时我如果让他们去死他们可能也会照着做的。
望着那些将领感恩戴德的神情，我心里一阵难受，他们还是死在战场上吧，为了我，也为了他们，千万不要活到秋后算账的那天。
除了潘风鸾外，高炅也是我单独见的，终究在一起出生入死过，我实在不好意思搞那些龌龊的事。当高炅进了我营帐后，我就一言不发坐在那里，静静看着高炅。高炅问完好后就站在那里，被我看的有些不知所措，许久后他才跪下将自己通敌的事情全盘说出。
听完之后，我缓缓点了点头，“你能主动交代这事我很高兴，还算把我当做兄弟看。记得十几年前我们在五牛岭遇袭的时候，你把受伤的钱书阁扛到了山顶上，救了他一命，当时我就觉得你是个很仗义的人，希望这次你不要令我失望。”
“唉！书阁的尸骨现在早已寒了。人是会变的，我是穷苦出身，不懂得什么大道理，虽然改了名字，骨子里追求的还是‘富贵’二字。年轻的时候一无所有，自然什么也不怕，现在不行了，虽然只是做了个小官，但尝过富贵甜头的我怎么也不肯失去富贵，更不愿意去死。现在云国就像是艘漏水的木船，我这艘船上的耗子必须要安排好自己的退路。我想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不想跟着云国一起沉掉。”
听了高炅的话，我再次缓缓点了下头：“我虽然不爱慕富贵，但也有想要的东西，完全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大云和君兰的这一战，你能为云国做到什么地步？”
“如果不是认识田大哥，跟您学了那么多本事，我恐怕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也活不到现在，更不会做到现在的总兵。我的一切都算是您给的，您就是让我去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看在您的面子上，我这次就为云国拼了，宁肯战死也绝不投降！”
“谢……谢！我再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能活到战争结束，那就赶快辞官吧。”
高炅愣了一下，本想问问怎么回事，但看我一副困倦的神情，也不再询问转身告辞。
内部算是稳定下来了，接下来我开始继续加强城防，训练士卒。而此时君兰也开始出兵了，六十万大军分三路从白虎、朱雀、青龙三关北上，依次由君兰皇帝颜经天、平南将军池翔空、平西将军苏云统领。君兰这次全国都动员起来，即使是新占区的百姓都踊跃支援前线，人人似乎都看到了乱世的终结。君兰的属国宏泰更是献出一百万担粮草，征集了三十万民夫为君兰运送辎重给养。
三月十七日，斥候来报，由君兰皇帝颜经天统领的君兰西路军已经来到离玄武关五百里的地方，就地建立补给基地。本来那里也是云国的一个据点，只是在君兰强大的压迫力之下，我已经放弃了玄武关以南的所有据点，全军龟缩进玄武关据险而守。颜经天所率领的西路军其实是君兰的主力，总数高达四十万，池翔空的中路军有十五万，而苏云的东路军只有五万，此时中路军、东路军离颜经天分别仍有六天和八天的路程。
颜经天到来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全城，在君兰强大的军力面前，玄武关也沉默了起来，笼上了一种不安的宁静，人人都惶恐不安。我心里虽然也没底，但还是做出一副坦然处之的样子，似乎压根就没把君兰放在眼里。我就摆着这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到处乱转，让尽量多的人看到我，渐渐的，最初的惶恐不安终于平息了，心理上的劣势已经补平了不少。
三天后，君兰的先头部队到达了玄武关南面的平原地区。自从得到了君兰的接近的消息后，我便一直守在城墙上，所以当君兰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我一眼就发现了。我承认，自己也短暂地被军容整齐、士气高昂的君兰军给震住了，但还是迅速恢复了平静。我的心里更加没底了，但我脸上的表情却由原先的胸有成竹变成了鄙夷，嘴角挂着嘲弄的笑，只是斜着眼观察君兰军，好像君兰军只是一支一击即溃的乌合之众，并不值得我去正眼看。
君兰人并没有立即开始进攻，而是在山区边缘设立营帐，然后向玄武关南边宽达五十里的平原层层缓缓推进，一个连绵十几里的巨型营寨开始建立起来。我并不是个好易于的人，一直坚信被动的挨打是最没用的防守，先前我遇到这种情况，总会趁着敌人人困马乏的机会不分昼夜轮番攻击，迫敌人后撤几十里。但这次我却不敢这么做，君兰的军容整齐，看不出任何长途行军的疲惫，更重要的是君兰一直分出了一部分军力担任警戒，这些部队看上去松松散散的，但其实摆出了一个精妙的阵形，布成了一个口袋阵，贸然出击一个不好就会全军覆没。
我就无可奈何的站在城墙上，望着君兰营寨慢慢从无到有，一步一步建立起来。如果单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上，看看这个营寨的建立其实很有意思，可遗憾的很我也是个参与者。纵观整个过程，我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颜经天对行军布阵、安营扎寨这些事情很在行；第二，颜经天这人的统筹管理规划能力很强，这么个庞大的工程被他规划的井井有序，丝毫没有人力物力的浪费。第一点我或许能超过颜经天，但第二点就差远了，所以我最多当一个将军，而他能做一个皇帝。
就在营寨主体建立完毕的第二天，君兰由池翔空率领的十五万中路军抵达玄武关关外。两军会师之后，君兰士气暴涨，连我这个只能远远观望的敌人都能感受的到。
虽然已经集齐了五十五万大军，颜经天还是没有进攻，他在等待苏云五万人马的到来。等待的时间里颜经天也没闲着，命令军士负土，在君兰大营前堆积起一座土丘。土丘之高，已经能窥探过玄武关的部分城墙了。此后经常能够看到有不少人站在土丘上对着玄武关指指点点，被人窥视的感觉相当不好受！隔得实在太远了，只能看到其中有个穿黄色衣服的，即使以我的目力也看不清楚他的相貌，也不知道是否与我拿到的颜经天的画像相符。
三月二十六日，颜经天突然派遣使者前来见我。由于君兰军都离得很远，我放下吊桥将使者迎进关来。使者是来劝降的，希望我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可惜被我断然拒绝。我还将使者带来的颜经天手书的诏书扯了个粉碎，如果不是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矩，我真想把这个使者在玄武关城楼上给活剐了。他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只是我心理有些问题，自十四年前逃离天全那时起，我心里就有一种怨气，我的内心被这怨气折磨得有些阴暗起来。虽然没有要他的命，这个使节还是被我乱棍打了回去。我还不解气，又拿出之前大战缴获的几面君兰军旗，拿到城楼当众焚毁。
除了被颜经天鄙视一番，我的行为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我原先以为田慕君是个英雄，现在看来也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小人而已，绝对成不了大事！”——这就是当时颜经天对我的评价。尖酸刻薄？现在的我的确有一些，我还算是基本认同颜经天的话。
两军终究没有交锋，但人人都能感到，暴风骤雨的那一刻就要来临了。
三月二十七日凌晨，熟睡中的我被大地的轰鸣惊醒。行军打仗的时候我有个习惯，就是睡在地上，这样子敌我有什么大的异动，除非他们刻意隐藏自己的动静，我都能通过大地听出来。从大地传来的蹄声判断，我知道，君兰最后的五万人马到了。
决定天下大势的玄武之战终于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