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日清晨,我在书司殿里练功。
说是练功,其实是尝试用妖力将茶壶从一张桌子上移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再将它慢慢移回来。
依照苏木的说法,这个训练有利于我更好地控制妖力的用度,不至于再发生树穿万轴阁这种人间惨剧。
“好歹我也是一方妖主,你未免有点太小瞧我。”我反驳了苏木,转头去问七泽道:“十年前我是不是很厉害?”
七泽说话的时候带着极强的求生欲:“对……对……阿姐在狂轰滥炸上……确实无人能比……”
然而,就在我绷紧了神经死盯着浮在空中的茶壶时,耳旁突然开门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将茶壶扔出去。
“吾主,”是小蛇童,他垂了眼嘶嘶地溜进来,“大师兄命我来通告……玄皞门鼎剑大会的请帖已经送到子午殿了。”
飘在空中的茶壶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冰裂纹的壶身顿时炸裂开,一时间粉尘四散,锋利的陶片破空发出“铮”的呜咽,擦着小蛇童的脸掠过,生生没入了寒木的门框里。
小蛇童瑟瑟发抖,差点“呜哇”一声就要哭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哭出声,我已冲出书司殿,一个飞身跃过扶栏直接从二十多层高跳了下去,借空中正在运书的字灵落脚,转眼就落在东阁大门口。
等冲到门口,我才想起小伯定下“不能出东阁”这条规矩。
“咚!”
我一拳狠狠砸在东阁门上。
恰巧,苏木推了门进来,瞧了我一眼,道:“很有精神嘛。”
“我正想找你。”我无心与他调侃。
“你想问我鼎剑大会的事?”
“是你说的,七泽拿下剑伯的可能微乎其微。当初说好,最稳妥的法子,是等玄皞门知道另外半颗御雷石在灵渚门后,等玄皞门上门以石换人。”
苏木没有看我,只是淡淡笑了一声,自顾自往木阶梯上走。
“苏木!”
他沿着阶梯缓步从容,宽大的袍子拖在身后徐徐展开一幅夫诸望月的绣锦,山泽灵秀,星宿辉明,他颔着首,没有一丝一毫地烦躁,像是早就知晓了如今所发生的一切。
我看着他,一个念头被栽培,疯狂地生长。
“是你……”
“我回去想了想,觉得阿鲤的法子也还不错。”他在二楼,扶着围栏向下望着我,眯着的眼睛如寒月弯刀,眼角眉梢似有遮眼云雾,让我看不清他的喜怒。
“你……想让灵渚门再出世。”
一口浊气压在胸口,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苏木从来没用向我展示过他的野心,我知道他善谋,也羡慕他善谋,我以他为师为友,希望能成为想他一般聪明自在的人,可这一次,他将野心赤裸裸地摆在我的眼前时,我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抑。
“灵渚门上下一千一百名弟子,加上来往有无灵力的仙职共一千五百一十一人,其中药师三十人,木工巧匠十人,簿司二十人,各殿门房三十人,七名信者,还有书司一人……阿鲤,而我,是灵渚门的下一任掌门。”
常听地北伯抱怨苏木又来管他的人,查账目出入不说还查弟子调动,像极了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妈子,引得我和七泽私底下偷偷溜到苏木房里,一边观赏摞成天梯般的帐目,一边问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怎么管的过来?苏木回答的时候,连半分犹豫都没有,道:“这是我的门派。”
明明是一只健忘的狐狸,却把数量记得如此清楚。
“在其位,谋其事……是吗?”我轻轻一问。
“灵渚门寂寂近百年,虽名义上为避世,实则羞于当年鼎剑大会上的意外,此番行径在别人眼里实属懦夫,如今让灵渚门能在这天域中立足,这一千一百名弟子能不被人耻笑,我身为一门之首,如此重任,舍我其谁?”
苏木这番话的重量,不是我能轻易想象的。
我盯着他,看着看着,忽得苦笑起来。
“我本以为你教了我这么久,我就算不是青出于蓝,也能忘其项背,可现在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望尘莫及。是我一心只顾着七泽,眼界狭隘了。”
“七泽那里我已经有了交代,有我在,阿鲤你无需担心,你所许诺的事,我终会帮你达成。”苏木颔首,握着扶栏的手紧了些:“只是,稍微麻烦些罢了,你不要怪我。”
“这倒无妨,是你自己要拴上这条线,我倒是求之不得,我出不了东阁,到时候七泽得由你担待了。”
一旦灵渚门介入鼎剑大会,无论七泽出了什么岔子,灵渚门必然会被牵连,苏木这一步棋,是在险中去求一丝生机,胜则获利千倍,败则名声狼藉。而我差点忘了,苏木谋的事,没有一件是不成的。
苏木听我如此说,愣了神,而后弯起一抹轻笑,无奈摇了摇头,“你懂便好。”
多时夜半昏月,由一日细微的晨光破出浮云翳日光,和风容与,而半江瑟瑟始发新叶,节节生绿,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澜影栈桥下荷飐风的美景。
后来我忙里偷闲与七泽闲聊时听说,当初从苏木那里流传出去关于“灵渚门有另外半颗御雷石”的完整说法是这样的。
“灵渚门三长老夜观星象,见参宿七星辉耀,宿七落于北,与七杀星交辉,而紫微星黯淡与五星逆行,卦为大凶,料定有大祸出世,而自己必将殒命于此,唯有避世方可保全性命,故其闭关前将亲传弟子叫到眼前,将封存已久的半颗御雷石交予他,并命他去寻另外半颗,二石合一,才能救苍生与水火。”
“谁编的的说法?”我蹙眉嫌弃道。
“不是谁编的,人家玄皞门四长老这么说的,”七泽倚在我身上,往半空里抛花生米,“原话是天晷西指,参宿辉耀,北有七杀,西出文曲。说白了就是祸患北起,贵人在西,玄皞天域往西是灵渚天域,再往西就是大荒海,他们要找文曲星,难道还是条鱼不成?”
从玄皞仙牢里出来的那天,石墩子老头守在外面,告诉我和穆爻,天晷开始转动了。仙域将乱,万物将覆,一场浩劫,在劫难逃,怪不得,玄皞天域会这么快向灵渚门递来请帖。
玄皞天域的北面是神木妖域,天晷动,十年前幽火之劫的妖主找回了自己的妖力,祸患北起,说不定是指我。
可如今浩浩天域,玄皞独占鳌头,文曲却西现,而非正中之宿,其所指却不是穆爻。
想到此处,我若有似无地瞥了七泽一眼。
难不成,真的是这小子?
我看七泽的时候,七泽也正巧转过来看我,我们两相对望了片刻,他忽然摆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惹得我也“噗”一声笑出来了。
“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还笑这么傻?”
“因为看到阿姐也傻。”
“滚……”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为了能在鼎剑大会上展露头脚,七泽已经练功到了一种近乎走火入魔直接封邪神的地步,尤其是近几日春暖日高,一连几日他来向我问安的时候,都能看出他比昨天黑了不少,如同一块雪白的桦木在烈火中煎熬,日渐变成黑炭。
我虽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妖力,可比起刚回东阁那一阵时不时昏睡与妖力泛滥来讲,已经好上了许多,我能压着妖力做一些端茶倒水甩书打七泽等平常的小事,也能放出妖力来吓唬吓唬字灵和小蛇童,而且再没有发生过树穿东阁这种绝世惨案。
苏木倒是希望我越少用妖力越好,东阁虽有小伯的阵法隔绝妖力,让外界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若我再大张旗鼓地折腾下去,自讨苦吃是迟早的事。
“好在玄皞门的请帖一到,父亲和各位长老的心思全都扑在鼎剑大会上,谁都没有对东阁起疑。你的身子也刚刚有些转好,借此良机,也正好收一收你费妖力大手大脚的习惯。”
改掉十多年的旧惯确非易事,起初我还有些犹豫,但听到苏木说“出来打一架”的时候,我瞬间答应了。
我见过苏木捉杏林湖的烛蛇,蛇的下场不是用“惨”字就能诠释的。
于是乎,苏木在指导完七泽修炼后,也会顺道来检查我的功课。
一入四月,冬日的料峭便绝尘而去,暖归的燕子落在窗子上,,喳喳片刻又窜去别处,留下窗台上一对凌乱的爪痕。
苏木大爷总是挑这种暖到使人犯困的日子来查我的课业。
我屏息凝神将妖力收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苏木围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将眯着眼睛的脸凑到我眼前,眉目相距几乎不到咫尺。
“您看……行吗?”
我感受到他呼出的暖洋洋的空气,贴着我的脸颊散去,他头发从肩上滑落的声音亦听得真切。他拖长了那一声“嗯……”愈发使我胆战心惊。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惊恐之情。
“倒也……”
我还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觉得耳边一个石破天惊般的响指,吓得我猛地一个惊颤。好不容易压制下的妖力瞬间炸了出来,带起一阵“拔山倒树”,纸张漫天。
苏木一收手,弯了眼,表情没有半分变化。
“不合格。”
“看就看呗你还带吓的?”我暴怒,“我容易吗我?”
“谁知道你这么不禁吓,我都还没上手。”他说着伸了半截手指来蹭我的脸,我怒气冲冲地将他的手拍掉,转过头去继续生闷气。“生气了?”
“生气了!”
“消消气,我跟你说正事。”
“什么正事?”
“能让你走出东阁亲眼去看玄皞鼎剑大会的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