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伊尹没有为五位商王做令尹……”张苍轻轻地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薛老走到张苍身侧,从那匹背着竹简的马背上随手抽下来一卷竹简,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微微颔首,念道:“轩辕黄帝战炎帝,伐蚩尤;错了错了,该是先伐的蚩尤,再战炎帝。”换了一卷,也是扫了一眼,“神农氏尝百草,为巫医之祖;炎帝得五谷之利,似为一人。啧啧,这个倒是没错。”薛老看了郭葵一眼,“郭小子,记好啊,神农氏,这是咱巫医两脉祖师爷的祖师爷,始祖啊!”
郭葵拱手道:“郭某谨受教。”
薛老随手把竹简放回马背的袋子里,拍拍张苍的肩膀,嘿嘿笑道:“张小子,老头子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猜的不错,神农氏的末代天子,就是炎帝。轩辕黄帝嘛,原本不过是炎帝手下一个诸侯,这是弑杀天子上位的一个精彩故事啊……”
张苍舔了舔嘴,发现嘴唇很干,他现在终于知道当年师父荀子为何背弃了儒家一直以来宣称的“性本善”论,背道而行开了“性本恶”的先河!
从人类有历史记载以来,桩桩件件,字里行间,无不滴着鲜艳的血。
无论史官的笔如何委婉,也不能减少史书散发的浓浓血腥味。
“资料搜集了不少啊,”韩信看着张苍那一袋子竹简,口水直流,“张老兄,你莫不是准备编写一部从三皇五帝至今的史书?!”
张苍勉强笑笑,道:“张某何德何能,敢做此想。编修史书,此秦王令也。”
秦王令!又是秦王令!
怪不得秦王令张苍随侍薛老而行,怪不得张苍还准备了那么多史学千古公案!
唯秦始皇有这种手腕和魄力。
只要想想秦朝版《史记》能提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以秦人做事一丝不苟的态度,以秦朝灭六国后掌握的翔实史料,以及没有经历秦末战火洗劫的上古史料,编写出来的史书,只要能留到21世纪……哪怕只留一半,不,只需要留四分之一!
那两千年后韩信的同行就可以开心得满地打滚了!!
但韩信激动的心情只持续了一秒钟。
大秦王朝的倒计时还在继续走,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没有意外的话,秦始皇死后,秦朝还是会灭亡,大秦帝国收集的六国史书,以及它自己保存的能追溯到殷商时期的史料,都将在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能流芳百世的《史记》,还是得等汉朝建立几十年后,才慢腾腾艰难地写出来。
“皇帝小子胃口倒是不小。”薛老头远远地往中军帐望了一眼,摇摇头道,“他有没有关心一下你们这些做史官的,会怎么写他这古往今来,第一个皇帝啊?”
“依秦律,史官写史,国君不得干预。”张苍道。
“秦律啊,”薛老嘿嘿一笑,“除非……皇帝修改了秦律?”
张苍叹口气:“是的,除非皇帝修改秦律。”
薛老拍了拍那装着竹简的袋子:“这些问题,是皇帝想让你来问的,还是你自己想问的。”
张苍道:“一部分是先师留下准备请教薛老的疑问,大部分是晚辈和好友读书交流的疑惑,少部分……确实是皇帝想问。”
薛老点点头,转身向马车走去:“跟老头子走吧,想问什么,可以快点问。这到了温城,你张小子还治不治史,老头子有没有命去咸阳,还是两说。”
郭葵赶忙行礼道:“别过薛老。”
张苍将那卷《无名书》放入怀中,翻身上马,给身后的骑兵打了个手势,骑兵很自觉地分出一队,缓缓行到薛老的马车前开路。
“你还会编写那部史书的吧?”韩信问。
“我……”张苍张开嘴,本想豪气万丈地给一个肯定的答复,看了看身侧马背上驮着的竹简袋子,却迟疑了。
张苍,你不适合治史。
当年,追随年迈的荀子走在通往秦国的大道上,师父如是说。
当年,还是青葱少年的张苍,充满自信地对师父说,先王不足法,亦不可或忘,吾年十七,从心所欲不逾矩,治史可也!
当年,师父听到这么“欺师灭祖”的言论,只是微笑颔首而已。要知道,孔子的名言原文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七十跟十七,差的可不只是一二三四!
他曾经有过一个狂野的梦想,想写一部史书,从三皇五帝一直写到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帝。
尊敬的老师认为他不适合做史官,但还是很支持他的梦想,老师带他去了秦国,虽然没有跟国君谈拢,但还是将张苍推荐给秦国国君做了史官。
在秦国太史衙门那个漫无边际的书海里,为了梦想,张苍读书不计其数。他向往三皇五帝,霸气的至尊、贤明的臣子层出不穷。他仰慕伊尹,仰慕这个辅佐五位国王,在历史中留下深刻烙印的臣子。他憧憬太公望、周公、召公那样的国之柱石、定海神针。
慢慢的,曾经的梦想在变化,他不再满足于做一个记录历史的史官。他也想成为一个这样的臣子,辅佐君主,匡扶天下,流芳百世。
但是,随着书越读越多,他渐渐拥有了拨开历史层层迷雾的能力,而从历史的迷雾中发现的一个个残酷的真相,让他不寒而栗!
历史不是他曾经想的那种美好的历史。
今天,他见到了一个老人,一个老到让始皇帝都敬畏的老人,一个老到连他的老师几十年前就执弟子礼的老人,一个老到能把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所有英雄豪杰都视为晚辈的老人!
而这个老人,证实了他对于历史真相的猜测,证实了他随身携带的这些竹简中记录的一件件可怕的事情,可能都是真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某一日拿着大秦御史大夫的俸禄,这编修史书之事,为某分内职责,自然还是会做好。”张苍淡淡地说着,想起薛老刚刚那句话。
到了温城,你张小子还治不治史,还是两说呢。
他如果知道了马背上所有竹简的真相,就确实不能再治史了。
他不可能控制自己手中的史笔,去写下错误的“事实”。
而所谓的“正确”事实,毫无疑问会害死他。
“走吧,该走了。老头子我,时间不多咯。”薛老在景云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叹口气,“老了,还是老了啊。”
韩信忍不住上前两步,问道:“薛老,那温城是很危险么,别忘了咱们的神墓之约……”
麻蛋,薛老这老油条,要是就此消失了,韩信想进神墓的门,连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薛老笑道:“韩小子,放心,哪怕老头子我真死无全尸了,与你有咸阳之约,定然不会错过,哈哈哈。”
笑声爽朗,韩信觉得大白天跟见鬼一样冷飕飕的,勉强笑道:“恭送薛老。”
张苍一声令下,马车徐徐起步,两队骑兵一左一右,簇拥前行,但没走多远,一个宦官打扮的人带着另一队骑士相向行来。宦官在马上对张苍遥遥致意:“刑余之人,中车府令高,见过御史张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