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满天星辰,我曾做了一个梦。
—钟繇
原来早在三百年前,中土王朝远未盛行佛法,民众从不信生死轮回的因果报应,故而世道叵测,纲常崩坏,在这样一个前提下,一位名叫跋陀的僧人不远万里从西方众神山前来普法,悬壶济世,企图拯救人心,匡扶正道。
就在这一期间,他遇见了此生唯一改变他初衷的人。
长江以北,曾有古都洛阳,跋陀在此面壁破关,某一日,耳畔忽闻哭泣声,跋陀主修大定力,却无法抵挡这哭泣的侵扰,他出关去寻哭声,来到繁华闹市,见有孤女卖身葬母,围观人虽众,却无一人伸出援手,跋陀有心助她,却苦于囊中羞涩,便游说旁观人群,众人见这女子面貌丑陋,纷纷拒绝,跋陀大失所望,这女子心性坚韧,留下一句“阳间不留我,阴间自去收!”,便以面怆地,气绝过去。
跋陀深受触动,携母女二人尸首回去山上,以大念力助二人超度轮回,随后将二人埋葬,此事本已了,跋陀又日复一日地修行他的大定力,可在某一日的寂寥深夜,他却又一次地听到了那撕扯心肺的哭泣,跋陀大奇,循哭声来至母女二人坟头,恰瞧见有人伏地痛哭,跋陀虽是个修佛的僧人,却也胆小,默念心经走近那坟头,这一瞧却真真吓坏了和尚。
原来这正是那撞地而死的女子,后来被他埋在这地下,理该烟消云散去投胎往生,怎地就又活了过来?
佛家素来讲究地狱孽魂一说,跋陀认定女子是个阴间的鬼魂,就要开口诵念往生经,哪知这女子忽然扑到他腿边,抱着他的腿叫道:“大师,我死却不打紧,可那地狱惨状,哪是我娘亲能承受之苦?我要救回我的娘亲,哪怕叫我堕永世沉沦也在所不惜!”
跋陀轻轻拍她的脑袋,低声道:“莫要再拽我的裤子,它就要掉了。”
女子急忙松开手,匍匐在地哀求他,跋陀被她的孝心所感动,带她破开大地深入蔚蓝深海,冲出了这方大天地,来到了地狱,见到了她的母亲,原来这地狱是所有阳间死去生灵的归宿,可是母亲生前曾犯下贪嗔罪孽,正在拔舌地狱中苦受煎熬,跋陀眼见此惨状,也于心不忍,于是就跟阴间菩萨周旋,最终达成协议,由跋陀代其受过,女子只管带走她的娘亲,女子将她的母亲带回阳间。
她心内极为欢喜,可是突然就梦中惊醒,原来进入地狱去解救她的娘亲只是这可怜的姑娘南柯一梦,跋陀站在她的身后,默然不语。
姑娘哭得撕心裂肺,问他道:“我难道这一生都救不得娘亲么?”
跋陀慈悲道:“傻姑娘,你已救了她却不自知吗?”
女子不解此话何意,跋陀为她解惑道:“你下去了一遭地狱,甘愿以自身轮回为母亲赎罪,如今的她早已轮回转世去了。”
......
言至此,小姑娘笑嘻嘻道:“你明白我要说的意思了吗?”
小钟摇头道:“我不是个聪明人,你的故事没有讲完,要我如何明白?”
小姑娘开心得笑起来,抱着杀己刀,“你不明白才是最好,因为你总有一天要明白,不过却不能要我给你说明白,需要你自己去经历一番才行,今天我就要走了,日后咱们一定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小钟苦笑道:“我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要到来。”
听他如此说,小姑娘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我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你不会想要再见我吗?”
对于这种请求,小钟选择无视,小姑娘唉声叹气地走了,小钟望着她的背影,心内却无法平静,他绝对不会相信这小姑娘的突然出现只是为了给他讲一个奇怪的故事,他也绝对相信三年前的病子一定杀死了那一对母女,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活?
那个故事与这件案子是否有牵连?
他费劲心力地想着,艰难地翻了个身,牵动胸腹的两道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细如鬼魅的脚步声。
小钟想要握住他的刀,却已经没有刀,他紧紧握住一捧冰凉的黄沙,强迫自己将心冷静下来,仔细推算时辰,也要到了农夫回来的时刻,这来人会否正是他的好伙伴呢?
人这一生最难熬的时光是何时?
等待。
对于迟暮的老人而言,病榻上孤苦地等着死亡是最为难熬痛苦的时刻,对于思念情郎的少女而言,望穿秋水的等待便是最苦痛难熬的时分,可如今对于身受重伤且无刀在手的小钟而言,前路未卜的凶险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月上中天,有秃鹫划破夜空,枭啼贯耳,更显寂寥与寒凉,小钟仍旧在等待那暗中的人现身,却也不知等了多久,始终不见有人来,按理说纵算农夫出了沙漠去寻水,以此人脚力,也早已要回来,有神秘人突兀出现,却不肯露面,这本就奇怪,农夫迟迟不归,更显奇怪。
莫非那躲在暗中的人就正是他的搭档?
小钟深吸一口气,强振丹田,朗声道:“我这一生最引以自傲的便是一手快刀,如今没了刀,早已是个任人鱼肉的废人,你若再不出来,我就自己死了。”
空寂荒凉的瀚海,只有冷风刮过,不见有人回响。
莫非是听错了声音?
莫非方才根本不曾有人来此?
就在他心猿意马之际,他却突然发现了些端倪。
这只因为他瞧见了一驾马车。
一驾破烂不堪的马车。
瀚海荒漠,泥沙沉积,最好的代步工具莫过于双峰骆驼,可莫名出现一驾马车,任是谁见了都要有些吃惊。
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可以全都忘掉,一个人若能够记得的事情太多,难免总会多些心事,可此刻他偏又全部都记了起来,他记起了在那一望无际的冰原上撑着重伤之躯艰难独活的病子,记起了突兀现身与他做了一笔交易的一对母女,也记起了那驾破败马车,和那车上一大一小两个和尚。
他曾将他们刺杀于极北冰原,一个人若死了,是绝对不可能再活着。
所以他断定这绝对不可能是三年前的那一驾马车。
拉车的马已有些脱水,骨架虽大,但已没有多余赘肉,它仿佛也像如今倒地的小钟一般强提着一口气,艰难地活着。
拉车的马渐渐逼近,等瞧清楚了大致轮廓,小钟发现自己不仅认得这驾马车,还认得这匹马。
他只瞧了一眼就断定这瘦弱的马一定就是三年前的那匹拉车的马。
他扪心自问,为何如此断定,可是却并没有理由,他认为这马就是来寻他的,那曾死去的小姑娘莫名出现对他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死去的人活了回来,也就意味着这马一定也是他印象中的那匹马。
三年前不但死去的人就连死去的马为何都已复活?老马识途,在于可以找寻回家的路,一匹马不远万里来寻他,自然不是要回家。车上的人又是否是三年前已经死了的两个人?
这一刻小钟突然多了些恐慌,他不知何处涌来的力气,挣扎起身,握紧了手中的沙。
他想起了三年前与那两个和尚的初见。
那年轻僧人满面风霜,虽疲惫不堪,却仍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病子难掩病态,胸口又有大团血渍,这难免叫僧人生出慈悲,僧人却不说话,只轻轻跃下马车,身子轻巧灵活,病子一见就知这是位常年浸淫外门金刚的高手。
这少年僧几步来到近前,关切道:“你受伤了?”
病子回道:“是。”
少年僧低头打量他的伤口,叹气道:“是致命的伤,伤你的人一定想要了你的命。”
病子突然攥紧少年的手臂,语调沉了下来,“他的确想要了我的命,可我何尝不想要了他的命?”
少年眉眼真挚,伸手轻拍他的手,柔声道:“可如今我只见到你几乎就要丢掉了性命。”
病子苦笑道:“是我技不如人。”
少年瞧出他的伤势,低声道:“你不要说话,我来救你。”
“你怎么救我?”
“我学过医术,帮你活下来想必不太难。”
“你不怕我是坏人?”
少年展颜一笑,“我救了你,又与你没有仇怨,你要是杀我,是何道理?”
病子低头道:“确实没有道理。”
少年的双眼中满含真情,就好似冬日的湖泊,清澈,干净,像是个降临凡尘的佛陀,他道:“你若做没有道理的事,我就杀了你。”
病子从他这话中听不出杀意与叵测,瞧着他头顶三颗戒疤,笑道:“你是个出家人,怎么能杀人?”
少年扯开他胸前衣襟,又从自己怀中摸出一瓶金创药,用别人都听不到的声音道:“这也是没道理的事。”
在这世上本就有太多道理要用不讲道理去讲,既然到头来仍旧要不讲道理,又何必再讲道理?
病子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