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黑暗中的光。
—陆长河
听闻这曾有一面之缘的蒋雄木提及荥阳王府的惨案，一秀上了心，问道：“你可有眉目？知道是谁在陷害你吗？”
陆长河道：“那一夜我出现在王府，便已经是满门鲜血，可我却并非最后一个出现的人，另有人已等候多时。”
“是谁？”
陆长河咬牙切齿道：“帝国名捕堂的名捕，那个举世闻名的高手。”
一秀道：“我听说过这个人，帝国的荀炳，不世出的高手。”
“就是他，他做下整座王府的惨案，却用来构陷我，我实在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
一秀轻轻叩击墙壁，沉默思考，想了许久，他才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有时候，聪明人的嫉妒心来得毫无缘由，你们出身公门，又都是聪明人，他嫉妒你，也无可厚非。”
陆长河苦笑道：“大师认为我是个聪明人？”
一秀反问一句，“你不是？”
陆长河道：“我自然不是，若我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落入荀炳的圈套，又怎么会身陷囹圄，贫困不得出？”
一秀沉默不语，为缓和气氛，陆长河问道：“大师又是缘何落入此地，也是被人陷害至此吗？”
一秀又反问一句，“你不知道？”
陆长河有一瞬间的沉默，而后笑道：“我当然知道，我虽是个阶下囚，却仍旧出身兵马司，自然知道大师被牵连了荥阳王府的案子，可此案大师毫无嫌疑，三法司查清楚即可，为何将大师关进这齐天牢中？”
一秀叹道：“这才是真正令人费解的所在。”
“大师没有想过出去？”
“想过。”
陆长河顿时来了精神，急问：“怎么出去？何时出去？”
一秀道：“蒋捕头问了我两个问题，我却只能回你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时机成熟，一切水到渠成。”
这一段谈话颇多机锋，陆长河也觉出这白衣僧似乎隐藏着难言之隐，他看不透，却坚信只要多出一些时间，一定能够看破这白衣僧的秘密，不过似乎老天也不愿意给他过多时间，此刻已有两名狱卒来到，开了他的牢门，提他要走，陆长河惊道：“方才不是审问过，你们又带我去哪里？”
狱卒不言，力道极大，陆长河反抗不得，被拎了出去，临走大呼：“大师千万救我！”
一秀目送他远去，心底渐渐起了些许波澜，这蒋雄木定然不像他自己所言那般因被王府惨案牵连而下了齐天牢，出身兵马司的公人，地位超然，执掌王朝国都治安，兵马司虽有各色人等，良莠不齐，不过大多拥有雄厚背景，这样的一个校尉怎么会无辜被构陷？
假使此人当真牵涉王府，兵马司也必然出面周旋，怎会将这么样的丑闻公诸于世？
蒋雄木是否又对自己知根知底了呢？一秀不确定，但却明白蒋雄木已然将他列为了某个目标，某个或敌或友的目标。
他来到门边，默默驻足，此时，他对面房中传来轻声呼喊，一秀收回思绪，见那人满脸虬髯，虎目熊光，拍击着牢门，笑道：“大师瞧着白净，犯了什么事落到这步田地？”
一秀也笑道：“不小的事。”
这大汉面现鄙夷，道：“该不是个花和尚？”
一秀不恼，反问，“你若出家为僧，是不是也是个花和尚？”
大汉叉着腰，道：“酒色财气，是人生下来的根本，若舍弃这些东西，还不如死得一了百了，这般没味道，还活着做什么？”
一秀道：“你看得比我开。”
大汉哈哈大笑道：“我若看得开，是不是离成佛不远？”
“是这个意思。”
大汉忽又止住笑，认真问道：“我能成佛？”
一秀问他，“你要成佛？”
大汉的眼神出现一抹闪躲，道：“成佛做什么，不要成佛！”
一秀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问道：“施主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落到这般田地？”
大汉指着眼角一道刀疤，凶相毕露，“命案，杀了人的命案！”
他原意是要恐吓这白衣出尘的和尚，和尚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居然问他，杀人的滋味如何？
大汉愣住，想了想，从脑海中拎出两字，“快哉。”
“哪怕明日就要砍头也快哉？”
大汉又开始犹疑，一秀微笑不语，正此时，廊道尽头传来萧索的脚步声，不时有犯人探出牢房打招呼，“楚先生又带了好酒来么？”
只听那人道：“不但带了好酒来，也带了烤鸭来，不过却没你们的福气，老子遇见了烦心事，要自饮自酌。”
顿时整座牢狱便叫苦连天，纷纷抱怨这姓楚的书狱太不够意思，与一秀攀谈的大汉敲着牢门，扯着嗓子喊：“楚先生也会有烦心事吗，哪个不开眼的惹了楚先生，咱们狱里百十号兄弟定要好好招呼那小子！”
狱中顿起附和，姓楚的书狱来到他的面前，一秀瞧他不过中年，穿衣一丝不苟，眉间虽愁云沉重，却难掩眸中精光，一瞧便知是个不普通的人物。这楚书狱来到大汉门前，拿酒坛轻磕牢门，道：“你有本事替我打抱不平？”
大汉拍着胸脯道：“义不容辞！”
楚书狱晃着那坛酒，“就只为了这酒？”
“就只为了这酒。”
楚书狱满意地点着头，又问，“那么为了这一坛酒，你肯去杀人吗？”
“别的不说，小的就是犯了命案落得如此地步，再杀一个也无妨。”
“我要你杀谁你就杀谁？”
“你要我杀谁我就杀谁！”
“好，我要你杀了他！”楚书狱回身拿手一指，目标正是对面牢房的素心亭邪僧，这不仅叫大汉吃了一惊，一秀也极为吃惊。
大汉不解道：“这花和尚缘何惹恼了楚先生？”
“你不知他如何惹恼我，只因为你并不知道他是何人，若我告诉你他是谁，只怕你自己就要杀了他。”
大汉道：“我倒真想知道他是谁。”
楚书狱盘膝坐地，揭开那酒坛泥封，满饮一口，道：“你叫什么？”
大汉道：“我叫冯王侯，我进齐天牢时，还与楚先生有过一番交谈，您应该记得我。”
“不错，我当然记得你，不单记得你，还记得这齐天牢中的每一个人，我对你们知根知底，自然也知道你们犯了怎样的大案沦落到了内卫深牢，在咱们谈话之前，我倒要问问你，知不知道这齐天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冯王侯道：“齐天牢号称人间炼狱，若你犯了十恶不赦的要案，只要被抓进这人间炼狱中，这一辈子都不要想再出去，也绝对不会有人来劫狱，因为胆敢劫狱的人都已经死了，我也听说掌管齐天牢的人不论官职大小，都有先斩后奏之权，他们的权力几乎凌驾于当朝帝君之上，他们要抓谁，就一定能抓得到，也一定不会有人阻挠。”
楚书狱点头，道：“这样的一个地方，若你不是个通天彻地的大魔头，也是绝对没有资格进来吃牢饭。”他忽而笑了起来，问他，“这里的牢饭滋味如何？”
冯王侯也笑道：“滋味好得很，若我不是要被砍头，只怕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享福。”
楚书狱解开那包裹着烤鸭的油布包，拽下一根鸭腿来，道：“你冯王侯犯的案子要我说，还是你自己说？”
冯王侯已与他极为熟悉，闻言哈哈大笑，道：“不用楚先生浪费口水，我自己说。”
“好，不要自吹自擂，杀了几个人就是几个人，吹牛可算不得数，再者，能进来齐天牢的兄弟哪一位不是手眼通天的好汉，比吹牛，你还差着好大一截。”
此言顿时引起狱中一片附和，众人大笑，冯王侯也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等到他笑得累了，便坐下来，开口道：“老子本来是牛家村一个屠户，牛家村可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好地方，别看老子杀猪，却也杀得开心快乐，若没有那个天杀的魔鬼出现，只怕老子仍旧在开心地杀猪。”他仰起头，追忆道，“那一天，吃了晚饭，天色暗下来，我带着儿子在河边乘凉，本以为是个平凡普通的一天，一觉睡过去，又是新的一天，哪知村子突然起了大火，我赶回去看，发现偌大一个村子都陷入火海，耳边都是惨呼与求救，我赶回家，却见到我家婆娘早已被烧死，连个面目都瞧不清，怎一个惨字！我又带着儿子往外跑，突然迎面就撞来一个人，一脚将我儿子踢进火中，我去救，那人抬手就是一刀，几乎要把我杀死。”
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条极长的疤痕，早已结痂，却也仍旧触目惊心。
他又道：“我没死，却巴不得我死，眼睁睁地瞧着我那小儿子死在火中，想救却救不得，那一己之力屠尽我整个牛家村的人却独独留下了我的性命，起初我不知他何意，直到我亲手杀死那五百个人，才知原来在他眼中，我也只是个工具，就像一把刀，他挥挥手，我就要为他杀死他要杀的人。”
楚书狱看他一眼，又灌一口酒，问他，“值得？”
“值得。”他说这话时，眼神无比坚定，一秀从这坚定的眼神中看出了一抹希望，一抹本不该出现在这齐天牢死刑犯眼中的希望。
不等楚书狱开口，一秀抢先问出了口，“你杀了五百个人落到这步田地，就算你还希望手刃那仇敌，可这辈子都没办法出去，又如何报仇？”
冯王侯沉默，过不片刻，他又道：“总要有点希望，不然我也与死无异，我既然独活，就要活出个样来，不然我也不如自我了断，岂不痛快。”
“你的仇敌是谁？”
冯王侯默然，楚书狱接过了话头，道：“那恶人总身着黑衣，拿黑纱遮面，谁也看不出他的相貌，不过我内卫尽皆人才，要找出一个人的底细，还是绰绰有余。”
“你已找到了那个人？”
“找到了。”
“他是谁？”
楚书狱起身，从腰间抹出钥匙，为冯王侯开了牢门，将酒坛递给他，对他道：“把这酒喝干，喝酒之后，总容易办事情。”
冯王侯一口气喝干这酒，眼神炽热起来，身子也蠢蠢欲动，他问，“你要我杀谁？”
楚书狱道：“杀你的仇敌，你的此生不共戴天的仇敌。”
冯王侯攥紧了双拳，“他是谁？”
楚书狱回身指向白衣僧，道：“就是他！”
冯王侯紧紧盯着一秀，咬牙切齿道：“好，我杀了他！”
一秀看不懂这姓楚的书狱究竟在卖弄什么，却深觉其中潜藏阴谋，冯王侯已走出了牢房，朝他走来，一身杀机不加掩饰，一秀平复心绪，道：“你我第一次见面，不问缘由，就相信了这楚先生的一面之词？”
“我相信楚先生。”
一秀叹息道：“你既然后悔杀了五百个无辜的人，就不后悔错杀了我？”
冯王侯笑道：“已经杀了五百人，就不怕再杀一个。”
一秀又望向那置身事外的楚书狱，“楚先生莫非与我有仇，竟以三寸巧舌来取我性命？”
楚书狱道：“当然有仇，不共戴天之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