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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K抵达的时候,夜色已深。村子被大雪覆盖着。城堡屹立在山冈上,在浓雾和黑暗的笼罩下,什么也看不见,连一丝灯光——这座巨大的城堡所在之处的标志——也没有。从大路到村里去要经过一座木桥,K在桥上站了很久,仰视着空空洞洞的天宇。

随后,他就去找住处。客店里的人还没有睡,店里虽然没有空房了,而且老板对这位这么晚才来的客人也颇感意外和迷惑,不过他还是想让K在店堂里的草包上睡一夜。K表示同意。几个农民还在喝啤酒,但是K不想同别人交谈,自己到阁楼上去拿了个草包来,挨着炉子铺好,就躺下了。这里很暖和,农民都静了下来,不吭声了,K用疲惫的眼光把他们打量了一会儿之后就睡着了。

但是,没过多久,他便被人叫醒了。店里来了一个年轻人,城里人穿着,长着一张演员似的脸,窄眼睛,浓眉毛,正同老板一起站在K的身边。农民还在那里,有几个还转过椅子来,以便看得清楚、仔细一些。年轻人因叫醒了K而谦恭地向他表示歉意,并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城堡守卫的儿子,他接着说:“这村子隶属城堡,在这里居住或过夜的人就等于居住在城堡里或在城堡里过夜。未得到伯爵允许,谁也不得在此居住或过夜。可是,您并未获得伯爵的许可,至少是您并未出示这种许可。”

K直起半个身子,用手理理头发,仰头望着他说:“我是迷了路闯进哪个村子了?难道这里是城堡?”

“那当然,”年轻人慢条斯理地说,这时店里的人都在摇头,“这儿是韦斯特韦斯特伯爵大人的城堡。”

“住宿一定要有许可证?”K问道,仿佛想证实刚才得到的通知也许是在做梦。

“一定要有许可证。”年轻人回答,并伸出胳膊指着店老板和顾客问道,“难道可以不要许可证吗?”话里显出对K的极大嘲笑。

“那么,我得取张许可证啰。”K打着哈欠边说边推开毯子,像是要站起来似的。

“是啊,那您向谁去取呢?”年轻人问道。

“只好到伯爵大人那儿去取啦,”K说,“没有别的办法。”

“半夜三更的,去向伯爵大人讨许可证?”年轻人嚷着,往后退了一步。

“不行吗?”K平静地问道,“要不您干吗把我叫醒?”

年轻人一听,立即火冒三丈。“乡下佬不懂规矩,跑这儿来撒野!”他嚷道,“您得对伯爵的主管部门放尊重点!我叫醒您,是要通知您必须立即离开伯爵的领地。”

“别开玩笑了,”K说,声音轻得出奇,随即又躺下,盖上毯子,“您的玩笑开得过分了,年轻人,明天我还要理论理论您的态度呢。如果要我提出证人的话,那么店老板和那儿的诸位先生全都是见证人。另外,可以告诉您,我就是土地测量员,是伯爵让我来的。我的几位助手将于明天带着仪器坐马车来。我因为不愿错过在雪地里步行的机会,不过我有几次走岔了路,所以很晚才到。现在到城堡里去报到,确实太晚了,这一点在您教训之前,我自己就已经明白了,因此才勉强在这张铺上暂住一夜。说得温和点,您刚才很没有礼貌。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晚安,先生们!”说完,K就向着火炉转过身去。

“土地测量员?”他听到背后的人犹豫地问,接着便是一片沉默。但是年轻人马上就恢复了镇定,对店老板说,嗓门压得相当低,以示不打扰K睡觉,但为了让他听见,声音还是够高的:“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怎么,这个乡村客店也有电话?设备不错呀。就这事来说,K倒吃了一惊,但总的来说,这当然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原来,电话机几乎就在他的头上,只不过他睡意正浓,没有发现。倘若年轻人真的要打电话,那么,即使他心眼再好,总还免不了要打扰K的睡眠的,现在的问题是K让不让他打。K决定让他去打。这样,假装睡着就毫无意义了,所以他便翻过身来仰躺着。他看见那几个农民怯生生地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来了个土地测量员,那可不是件小事。厨房门打开了,大块头老板娘往那儿一站,把门都挡了。老板踮着脚尖向她走去,把发生的情况告诉她。现在开始打电话了。城堡守卫已睡,但弗里茨先生还在,他是副守卫之一。年轻人说,他叫施华茨,他报告说,他发现了K,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衣衫褴褛,安静地睡在草包上,头枕一个小背包,旁边放了根有节的手杖,伸手可及。他说,他自然很怀疑此人,因为店老板显然失职,所以他,施华茨,就有责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他说,他已把此人叫醒,盘问了他,根据规定要他离开伯爵的领地。可是K的反应却是很不耐烦,就他后来所表现的态度来看,也许他有些道理,因为他一口咬定自己是伯爵大人雇来的土地测量员。当然,对于这种说法加以核实,至少是他例行的职责,因此施华茨请求弗里茨先生问问中央办公厅,是否真有这么一位土地测量员要来,并将查询结果马上电话告知。

接着就静了下来,弗里茨在那边查询,这边在等着答复。K还是那么躺着,连身都没有翻,眼望屋顶,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施华茨恶意和审慎兼有的报告使K得到这么一个印象,觉得城堡里的人有点外交素养,就连施华茨这样的小人物也深谙此道。另外他觉得,城堡里的人都恪尽职守。中央办公厅还值夜班,因为弗里茨的电话已经来了。看来对方的回答非常简短,因为施华茨立即生气地挂上了听筒。“我不已经说过了吗!”他嚷道,“一点土地测量员的迹象都没有,是个卑鄙的、招摇撞骗的流浪汉,也许比这更糟。”刹那间K想到,这儿所有的人:施华茨、农民、老板和老板娘兴许会一起向他扑来。为了不吃眼前亏,至少要躲开第一次袭击,他便连头钻进了毯子底下。这时电话铃又响了,K觉得铃声似乎特别响。他慢慢伸出头来。虽然这个电话并不见得又跟K有关,但大家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施华茨再次去接电话。他听那边做了一个很长的说明后,便低声说:“那么说是搞错了?我觉得很难堪。主任亲自打了电话?奇怪,奇怪。叫我怎么向土地测量员先生解释呢?”

K仔细地听着。这么说,城堡已经任命他为土地测量员了。一方面这对他并不利,因为这表明,城堡里的人对他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并且权衡了力量对比,欣然接受了这场较量;但另一方面对他又是有利的,因为他认为,事实证明,他们低估了他,他可能会得到比预先所希望的更多的自由。如果他们以为,通过居高临下地承认他的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就可以吓得他永远提心吊胆地受他们控制,那他们就打错了算盘,他只感到稍稍有点发颤,仅此而已。

施华茨怯生生地向他走来,K挥挥手让他走开。大家催促K搬到老板房间里去,但他拒绝了,他只从老板手里接过一杯安眠酒,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一个脸盆、一块肥皂和一条毛巾,还没等他开口,店堂里已经空了,因为大家都已转过脸,争先恐后地出去了,生怕明天被他认出来。灯熄了,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睡得很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夜里一两次有老鼠从他身边窜过,都没把他惊醒。

据老板说,他的全部食宿费都将由城堡支付。吃过早餐,他就想马上进村。K想起店老板昨天夜里的态度,所以一直不怎么搭理他,可是老板带着默默的恳求老是围着他打转,K对他倒有点怜悯了,便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一会儿。

“伯爵我还不认识,”K说,“他说,活干得好付的钱就多,是吗?像我这样把老婆孩子留在家里从老远跑到这儿来的人,都是想挣点钱带回家的。”

“这方面先生你倒不用担心,从未听到有人抱怨工钱少的。”

“那好,”K说,“我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当着伯爵的面我也会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不过能心平气和地同这些大人打交道,当然就更好了。”

店老板坐在K对面临窗长凳的边上,不敢舒舒服服地坐着,他那褐色大眼睛一直怯生生地盯着K。起初他还挪得离K近了点,现在又仿佛巴不得溜之大吉的样子。他是怕K向他打听伯爵的情况?他把K当成了“大人”,是怕这位“大人”不可靠?K不得不转移老板的注意力。他看看表说:“我的助手快要到了,你能安排他们在这儿住下吗?”

“当然,先生,”他说,“可是他们不跟你一起住在城堡里吗?”

难道店老板如此轻易地乐意丢掉这些客人,特别是K,无条件把他让给城堡吗?

“这还说不准,”K说,“我先得弄清楚,他们要我干的是什么工作。比方说,要是让我在这儿山下工作,那么住在这儿就更方便些。再说,我怕山上城堡里的生活我过不惯。我是喜欢自由自在的。”

“你不了解城堡。”店老板低声说。

“那当然,”K说,“不应该过早地做出判断。眼下我只知道那儿的人很善于挑选合格的土地测量员,除此之外我对城堡就一无所知了。也许那儿还有其他优越性。”说着他就站了起来,想摆脱这位心神不定地咬着嘴唇的老板。想要赢得此人的信任是不容易的。

K正要走的时候发现墙上的黑镜框里镶着一幅黑色的肖像。他在铺位上时就已经发现,但是因为距离远看不清楚镜框里的东西,还以为框里的像已经拿掉了,看到的只是一块黑色框底呢。可是现在看到的,的确是一幅画像,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的半身像。他的头低垂及胸,几乎连眼睛都看不见,看来那高而沉的额头和结实的鹰钩鼻似乎是使他耷拉着脑袋的主要原因。由于头部姿势紧紧压着下巴颏儿,所以他的两腮就往下垂着。他的左手五指分开插在浓密的头发里,但也无法把脑袋撑起来。“这是谁?”K问。“是伯爵?”K站在画像前,并没有转过来看着店老板。“不是,”店老板说,“是守卫。”“城堡里的一位漂亮的守卫,这是真的,”K说,“可惜,他生了一个如此没有教养的儿子。”“不是,”店老板说,同时把K往下拉一点,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施华茨昨天是吹牛,他父亲只是个副守卫,而且在副守卫中位置也是排在最后的一个。”在这瞬间,K觉得店老板像个孩子似的。“无赖!”K笑着说,但店老板没有跟着笑,而是说:“他父亲权势也大着哩!”“去吧!”K说,“你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势。认为我也有吧?”“你,”老板胆怯地,但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认为你有权势。”“你确实很善于观察,”K说,“说实话,权势我真的没有。因此我对有权势的人的尊敬一点也不比你差,只是我不像你那么老实,我总不愿意承认这一点。”K在店老板的脸颊上轻轻敲了一下,以安慰他并表示出友好的姿态。他倒的确微微一笑。他确实是个大小子,脸蛋挺嫩,几乎还没长胡子。他怎么会娶这么个身宽体胖、年纪又比他大的老婆呢?此时K从旁边的小窗户里看到她正在厨房里甩开膀子忙活呢。现在K不想继续追问他了,免得把好不容易才逗得他露出的一点笑容驱跑。K只是向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把门打开,于是便出了客店,置身于晴朗的冬天的早晨中。

现在,在清新的空气中他清楚地看到了山上城堡的轮廓,到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衬托出千姿百态,使城堡的轮廓格外分明。山上的雪似乎比这村里少得多,K在村里走起来一点不比昨天在大路上走省劲。这里的雪很厚,一直堆到茅舍的窗户上,再往上一点低矮的屋顶上又积满了雪,但是,山上并没有那么多的雪,一切都自由自在地、轻松地显露着,至少从这里看是这样。

总的来说,从远处来看,这座城堡和K的预想是一致的。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骑士堡,也不是新的豪华建筑,而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有几座两层楼房和许多紧紧挨在一起的低矮小房子。要不知道这是一座城堡,真会以为它是一座小城呢。K只看见一个塔楼,至于它是住房建筑上的还是教堂上的塔楼,还看不清楚。成群的乌鸦在尖塔周围盘旋。

K的眼睛盯着城堡,继续往前走去,别的什么也不想。可是走近一看,这座城堡使他大失所望,原来它只是一个相当寒碜的小镇,聚集着一片农舍,其特色是,也许所有的房舍都是用石头建造的,但是墙上涂的石灰早已剥落,石头好像也要塌下来的样子。霎时间,K想到自己故乡的小镇,它绝不比这个所谓的城堡差。倘若K只是为参观而来,那么跑这么远的路就太不值得了,他要是聪明一点,还不如回到故乡去看看,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他在脑子里把家乡教堂上的尖塔同山上城堡里的那座塔楼做了一番比较。家乡教堂的那座尖塔线条分明,巍然屹立,越往上越尖,宽阔的塔顶砌着红色的砖瓦,是一件人间杰作——谁还能造出更好的来?而且它比那些低矮的住房有着更高的目的,比暗淡忙碌的日常生活有着更为明朗的蕴含。这里山上唯一可见的塔楼,现在看出是一所住宅的,也许是城堡主建筑物的塔楼,它是一座单调的圆形建筑,有些地方被大发慈悲的常春藤覆盖着,窗户很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有点精神错乱,塔顶有点像阳台,雉堞很不坚固,毫无规则,破碎不堪,像是由哆哆嗦嗦或漫不经心的小孩堆起来的,呈锯齿形耸立在蓝天下。这仿佛是一个患了忧郁症的人,本来理应关在这屋子的最僻静的房间里的,但他却捅破屋顶,蹿了出来,向众人显示。

K又停了下来,仿佛站着他会增添更多判断力似的。可是他受到了干扰。他站立的地方是村里的教堂——它本来只是一间祷告室,为了能够容纳教区的教徒,才扩建成一座仓库似的教堂。教堂后面是一所学校。一座又矮又长的房子兼有临时性和古老的特点,坐落在围着栅栏的园子后面,园子现在则变成了一片雪地。这时候学生正跟着老师走出来,学生在老师周围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个个都望着他,七嘴八舌讲个不停,他们说得很快,K一点也听不懂。老师是个小个儿青年,肩膀狭窄,身子挺直,但并不显得可笑,他从老远就已经注视着K了,因为除了他那些学生外,周围就只有K一人。K是外地人,便首先向这个司令官似的小个子打招呼。“您早,先生。”他说。孩子们一下子都不吭声了,也许这位老师喜欢有一刻突然的静默,好有个斟词酌句的准备。“您在看城堡?”他问,语气比K预期的温和得多,但他那种语调表明,仿佛他不赞成K的行为。“是的,”K说,“我对这儿不熟,昨天晚上才到。”“您不喜欢这城堡?”老师很快就问道。“怎么?”K反问道,稍稍有点诧异,接着以缓和的口气又问了一次,“问我喜不喜欢城堡?您怎么会以为我不喜欢城堡?”“没有一个外来人喜欢城堡。”老师说。为了避免在这里说出一些不得体的话来,K便改变了话题,问道:“我想,您不认识伯爵吧?”“不认识。”老师说着,想转身走了。但是K并不死心,又一次问:“怎么?您不认识伯爵?”“我怎么会认识伯爵?”老师低声说,接着用法语高声加了一句,“请您留意,这里有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呢。”K从这句话里抓住了继续提问的理由:“老师,我改日来拜访您行吗?我要在这里住很长时间,可我现在就已经感到有点寂寞了,我不是农民,大概也不会到城堡里去。”“农民和城堡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老师说。“也许是吧,”K说,“这都改变不了我的处境。我可以去拜访您吗?”“我住在天鹅胡同肉铺店老板家。”虽然这只是给了个地址,并不是邀请,可是K却说:“好,我一定来。”老师点点头,领着学生走了,孩子们马上就又叽叽喳喳说开了。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一条陡峭的小胡同里。

可是K怎么也不能把思想集中起来,他为这次谈话感到恼火。来这里以后他第一次感到疲倦了。本来他长途跋涉到这里一点也不觉得累,这些天里,他是心情平静地一步步走来的!但是一路上过度辛苦,现在显出劳累了,而且这劳累出现得不是时候。他想结识一些新朋友,这种强烈的愿望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抗拒,但是每结识一个新朋友,又增加了他的疲倦。但即使在今天的情况下,至少散步到城堡入口处,他的力气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他便继续往前走去,可是路很长。这条路,这条村里的大路不是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的,它只通到靠近山的地方,然后好像是有意的,拐到旁边去了,虽然离城堡不远,但也没有挨近城堡。K一直期待着,心想这条路终归会拐往城堡去的,正因为他怀有这个期待,所以还是继续往前走。由于疲惫不堪,他犹豫了一下,想离开大路,村子之长也使他感到惊异,它没有尽头,总是那些小房子和结了冰的玻璃窗,到处是积雪,连个人影也没有——最后他还是离开了这条没有尽头的大路,走进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这儿的雪更深,把陷在雪里的脚拔出来得费很大的劲儿,他浑身大汗,突然停了下来,再也走不动了。

不过,他并不是处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左右两边都是农舍。他捏了个雪球,朝一扇窗户扔去。门立即打开了——他在村里走了那么久,这是第一扇打开的门。门口出现一位穿着短皮袄的老农,歪着脑袋,一副和善和虚弱的样子。“可以到您家歇会儿吗?”K说,“我累极了。”老农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只见老农向他推来一块木板,他心里十分感激。这块木板马上把他从雪地里救了出来,他走了几步就到了老农屋里。

这间屋子很大,但光线昏暗。从外面进来,开始什么也看不见。K摇摇晃晃撞在一个洗衣盆上,一只女人的手把他扶住了。一个角落里孩子在哭叫,另一个角落里蒸汽腾腾,使得半明半暗的屋子变得更加昏暗。K像是站在云雾里一样。“他准是喝醉了。”有人说。“您是谁?”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接着,显然在问老人,“你干吗让他进来?在街上游荡的人都可以让他们进屋里来?”“我是伯爵的土地测量员。”K说,想对那些他还一直没有看见的人为自己做一番辩解。“哦,他是那位土地测量员。”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接着便是一阵沉默。“你们认识我?”K问。“当然。”还是同一个声音简短地说。他们认识K,但并不等于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后来,水蒸气稍稍散了一些,K也能够慢慢适应了。看来这是一个大家搞卫生的日子。靠近门口,有人在洗衣服。但是水蒸气来自另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大木盆,大约有两张床那么大。这么大的木盆,K还从来没有见过。两个男人正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洗澡。更让他惊奇的是那个右角,虽然他也不明白,令他惊奇的究竟是什么。屋子的后墙上有一个大洞,这是墙上仅有的一个洞,从那里透进一道淡淡的雪光,显然是从院子里射来的。在角落的深处,一个女人正疲倦地几乎躺在一张高靠背椅上,洞里透进来的雪光,映得她的衣服像绸缎一样。她正抱着婴儿在喂奶,几个农家孩子都围在她身边玩耍。这女人看起来别具风韵,好像不是这一家的人。当然,疾病和疲倦也会使农民显得很秀雅的。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是络腮胡,此外还长着大髭须,他老是张着嘴在呼哧呼哧喘气。“坐吧!”他从澡盆边伸出一只手指着一个衣柜说,样子显得很可笑,溅了K一脸热水。那个让K进屋来的老人,已在柜子上坐下,在愣愣地出神。K终于可以坐下了,心里很是感激。现在谁也不去管他了。正在洗衣服的女人一头金发,显出青春的丰满,她一边洗衣,一边轻声歌唱;两个男人在澡盆里蹬着脚在翻身,小孩们想挨近他们,但每次都被他们用水一阵乱泼,赶了回来,连K也被溅了一身水;躺在靠背椅上的女人像是没有生命一样,连怀里的孩子都不低头看一眼,只是恍恍惚惚地盯着屋顶。

K大概对着她、对着这幅丝毫未变的美丽而哀伤的图画,看了好一阵子,但随后他准是睡着了,因为他听到有人大声喊他而惊醒的时候,他的头正倚在旁边老人的肩上。两个男人已经洗完澡,现在孩子们正在澡盆里戏耍,金发女人在照看他们。两个男人已经穿好衣服,站在K面前。看来说起话来像叫嚷似的那个络腮胡子在两个人中地位较低。另一个的个子并不比络腮胡子高,胡子也少得多,他是个文静的人,喜欢慢慢动脑子,身材很宽,脸也很阔,老是耷拉着脑袋。“土地测量员先生,”他说,“您不能待在这儿。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也不想待在这儿,”K说,“只是想在这儿稍许休息一下。现在已经休息好了,这就走。”“对于我们不太好客的态度,您也许会感到奇怪,”那人说,“但是好客不是我们这儿的风俗,我们不需要客人。”K睡了一会儿,精神稍微好些了,听觉也比先前灵敏了,对于此人说话如此坦率反而感到很高兴。他不那么拘谨了,用手杖这儿撑撑,那儿支支,并走到坐在靠背椅里的女人那儿,还发现,在这屋子里他的个子最高。

“那是的,”K说,“你们要客人干吗?不过有时你们还得要一个的,比如土地测量员。”“这我不知道,”那人慢条斯理地说,“要是有人叫您来的,那也许需要您。这大概是个例外,但是我们……我们这些小人物要遵守规矩,您可不能因此责怪我们。”“不,不,”K说,“我对您,对您和这儿所有的人,只有感激的份儿。”出乎每个人的意料,K郑重其事地一下子转过身去,站到了女人面前。她睁着疲倦的蓝眼睛打量着K,一条透明的丝头巾直垂到额头中间,怀里的婴儿已经睡着了。“你是谁?”K问道。“从城堡里来的一位姑娘。”她轻蔑地说,至于这轻蔑是冲着K还是冲着她自己的回答,却弄不太清楚。

这一切只持续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已经分别站在了K的左右,默默地,却使出了全身的劲把他拖到门口,仿佛没有其他谅解手段了。老人对这一行动感到很开心,便拍起手来,洗衣服的女子也笑了,这时孩子们也都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大声叫嚷起来。

K不久就站在街上了,两个男人站在门槛上监视着他。现在又下雪了,不过天还是稍稍亮了一点。络腮胡子不耐烦地叫道:“您要到哪儿去?这条路通往城堡,那条路是到村里去的。”K没有回答他。另一个虽然自负,但还比较好说话,所以K便对他说:“你们叫什么名字?刚才在你们这儿待了一会儿,我该感谢谁?”“我是制革匠拉塞曼,”那人回答,“不过您谁也不用感谢。”“好吧,”K说,“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想不会的。”那人说。这中间络腮胡子举着手喊道:“您好,阿图尔。您好,耶雷米阿斯!”K转过身去,这说明这个村里的路上还是有人的!从城堡的方向来了两个青年,都是中等身材,瘦高个儿,穿着又紧又窄的衣服,就连他们的脸也很相像。他们的脸呈深褐色,但山羊胡子却特别黑,两相对照,格外醒目。在这样不好的路上他们还走得那么快,而且是合着拍子甩出他们的细腿的,这真令人吃惊。“你们有什么事?”络腮胡喊道。他们走得很快,而且不停下来,所以同他们说话只好大声叫喊。“有公事!”他们笑着大声回答。“到哪儿?”“客店里。”“我也要去那儿!”K突然喊道,声音比谁都大,他有种强烈的愿望,要跟这两个人一起走。他虽然不怎么想同他们结识,但是这两个人显然是令人愉快的好同伴。他们听见了K的话,可是只点了点头,就一溜烟似的走掉了。

K还一直站在雪地里,他简直不太乐意从雪里抬起脚来,以免陷得更深;制革匠和他的伙伴因为终于把K弄了出去而感到满意,便慢慢地从那扇只开了一条缝的门里侧身进屋去了,还不时回过头来看着K。K现在独自一人站在外面,四周是茫茫白雪。“那倒是绝望时的好机遇,”他闪过这个念头,“如果我只是碰巧,而不是有意站在这里的话。”

这时他左手边的茅屋里打开一扇小窗户。也许是由于雪的反射,这窗户关着的时候看起来呈深蓝色。窗户非常之小,现在打开了,连里面正在往外瞧的那个人的脸也看不全,只能看到两只眼睛,两只棕色的老眼睛。“他站在那儿呢。”K听见一个颤抖的女人的声音说。“他是土地测量员。”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随后,那男人走到窗口来问道:“您在等谁?”语调不算不友好,但听起来他关心的似乎只是使他家门口的街上保持井然有序,不出问题。“等着坐雪橇回去。”K说。“雪橇不到这儿来。”那男人说,“这儿没有来往车辆。”“这可是到城堡去的路呀。”K提出了异议。“那也没有,那也没有,”那人毫不留情地说,“这儿没有来往车辆。”接着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但是那人显然在考虑什么事,因为窗户还一直开着,屋里的水蒸气在往外冒。“这条路真不好走。”K说,还想求那人帮忙。但那人只是说:“是啊,那当然。”

过了一会儿,那人终于说:“您要是愿意,我就用自己的雪橇送您去。”“那就请您送我吧。”K兴奋地说,“送一趟要多少钱?”“不要钱。”那人说。K觉得很奇怪。“您是土地测量员,”那人解释道,“就是城堡的人。您要到哪儿去?”“到城堡去。”K很快说道。“那我不去。”那人立刻说。“我确实是城堡的人呀。”K重复了那人的话。“兴许是吧。”那人拒绝道。“那您就把我送到客店去吧。”K说。“好,”那人说,“那我马上就把雪橇拉来。”此人的整个言行给人一种并不特别友好的印象,出于一种自私、恐惧、几乎是小心谨慎得过分的心理,一心只想把K从他家门口这个地方弄走。

院子的大门开了,一匹瘦弱的小马拉着一辆轻便雪橇从院里出来。雪橇很平,没有座位,后面跟着一个偻背、虚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人,他的脸又红又瘦,还患着感冒,鼻子不通,头上紧紧裹着一条毛围巾,这使他的身体越发显得瘦小。这人显然正在生病,只是为了把K弄走才勉强出来的。K提起了一些事,但那人一挥手将话止住了。K只晓得,他是马车夫,名叫格斯泰克,之所以把这辆不舒服的雪橇拉来,是因为这辆雪橇正好放在顺手的地方,要是另外拉一辆出来,就得花费很多时间。“坐下吧。”说着,他用鞭子指指雪橇后面。“我要坐在您旁边。”K说。“我要在下面走。”格斯泰克说。“那为什么?”K问道。“我要在下面走。”格斯泰克重复道。这时他突然一阵咳嗽,咳得他身子直摇晃,因此不得不两只脚踩进雪里,双手抓住雪橇的边缘。K没有再说什么,就坐在雪橇后面。咳嗽慢慢过去了,他们便赶着雪橇出发了。

那边山上的城堡已经奇怪地变暗了,K原想今天就到城堡去的,现在离得越来越远了。这时城堡上响起一阵轻松愉快的钟声,仿佛是给他的一个暂时告别的信号,但是这钟声又充满着痛苦,至少在这一瞬间使他的心隐隐颤动,仿佛在威胁着他毫无把握地渴望实现的东西。不久,大钟的声音就消失了,代之以一阵微弱而单调的铃声,也许还是来自上面的城堡,但或许是来自村里。这叮当之声配着缓慢的行驶,以及这位既可怜又无情的车夫,当然就更加相称了。

“喂!”K突然叫道。他们已经到了教堂附近,到客店的路不远了,K的胆子也大了一些,“我觉得奇怪,你竟敢独自承担驾雪橇送我的责任,难道准你这么做吗?”格斯泰克对他的话未加理会,仍是静静地挨着小马走他的路。“嘿!”K叫道,从雪橇上弄了点雪捏在手里,扔出去正好打在格斯泰克耳朵上。这下他停住了,转过身来,雪橇还往前滑了一点。K跟他挨得很近,看着他,看着这个偻背的、定是受过虐待的身躯,疲惫而狭窄的红脸,面颊的两边不太一样,一边平一边凹,张着嘴仔细倾听着,嘴里只有几颗稀疏的牙齿。当K看到格斯泰克这副样子时,就不得不把方才带着恶意的话,再用同情的口吻重复一次,问格斯泰克是否会因为他赶了雪橇而受到惩罚。“你要干什么?”格斯泰克不解地问,可又不等K做进一步的解释,便对小马吆喝一声,继续往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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