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吱嘎,钢刀划过血肉的声音。
杨玄羽大口大口地啃咬着手中的生肉,奋力地吞咽着,溢出的血沫从他的嘴角滑落。“扑”他吐出了一块骨头,笑着对一旁正无语的将领们说道:“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厉言和叫到:“将军,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
杨玄羽又啃了一口生肉,大笑道:“什么时候?现在有肉吃,有水喝,还有敌人要杀,作为一名军人,还有何求?”
还缺燃料。
此时,神武卫所有的人,上至将佐,下到小兵,都能回答他们统领刚刚发出的疑问,还缺燃料。
下定决心斩杀马匹充作军粮之后,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心缺粮。刚刚辽东下过一场雪,哪怕是被围困在此处,暂时也还不缺乏水源。但是,没有燃料,别说是木材,就连是野草,都已经被饿疯了的战马啃了个干干净净。没几日,马鞍、车架、文书、甚至是辔头和马的鬃毛,全军上下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了,只剩下御寒的衣服鞋帽没有烧。
没有燃料,不仅仅意味着只能吃生肉,更意味着无法抵御冬季辽东的严寒。神武卫的这些精锐将士们,如今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被冻住的冷马肉,饥寒交迫,相顾无言。
杨玄羽知道将佐们在腹议什么,接着说道:“感觉冷,那就吃肉啊,吃饱了活动活动,自然就是不冷了。生肉可是好东西,野人能和猛兽搏斗,靠的就是吃生肉。当年鸿门宴上,要不是樊哙冲了进来,吃了项羽的一块生猪腿,刘邦指不定能不能活着出来呢。”说着,杨玄羽取了一块大腿肉,皱了皱眉,慢慢啃道。
“将军,将领们也是好意,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士气越来越低落了,我怕到时候可能就控制不住了。”王百祥说道。
“肃慎人的军队围着我们,突厥的部众是没法过来的。我们只能和肃慎人比一比,谁的耐心好。冬季大军在外,肃慎人也熬不住的。”杨玄羽说。
“这有什么好比的,我们忍不住了,还得忍饥挨饿,肃慎人忍不住了,直接发动总攻,我们几千疲惫之师,怎么可能抵挡过人家数万人的大军。”将佐们忍不住纷纷说道。
“铿锵!”一声,杨玄羽战刀出鞘,将佐们顿时失色。只见杨玄羽将战刀刺入一块生肉,提起来,对着将士们说道:“生肉有益,但是难吃,一个不小心还会伤了肠胃,反而得病。所以,诸位不愿意吃这生肉,我理解。可是,在肃慎人的眼中,我们未尝不是一块生肉,他们想吃,但又不敢吃。”
“所以,诸位若要问我,眼下怎么办。我只能说,让我和忽而都赌一赌,就赌我能吃得下这块生肉,他,吃不下,如此而已。”
杨玄羽的眼神微微眯起,像是刚刚饱食了的老虎正慵懒地打量着未来的猎物,缓缓扫视着在场的将佐们。几个心虚的家伙不由得低下了头。
这位杨玄羽统领,怎么越来越像他父亲郑国公了。军中几位资历较老的将佐们心中暗道。
眼见没有人再敢和自己对视,杨玄羽轻笑了一声,说道:“出去吧,安抚好士兵。眼下这个情况,给我们补给的赣达不敢出面,但肯定汇报给启民可汗了。突厥人的援兵算起来没几天也到了。让将士们好吃好喝,安心防守。吃不下生肉的也不勉强,饿上几天就知道难受了。”
众将佐无奈,只得纷纷退去。原本将佐们相约而来,其实多少是有一点向杨玄羽逼宫的姿态的,结果见到杨玄羽吃生肉的样子,未言先惧。等到一亮战刀,更是两腿发软。想说的话没说出来,就被打发走了,再想进去,又有些心有余悸。没有办法,只能各自叹息,暂且回营。
看到将佐们都走了,杨玄羽淬了一口血沫,冷笑了一声。
王百祥帮他收拾起一片狼藉的生肉。
“几天了?”杨玄羽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从大军战败之日算起,已经十天了。从坐困此处算起,也有五天了。”王百祥会意地答道。
杨玄羽长叹一声:“军心士气,已在崩溃边缘。震慑将领们的歪心思容易,要挽回已经崩溃的军心,难啊。他们迟早会再来的,那时候更麻烦。”
“统领不必多虑,反正就是能挨一天挨一天罢了,说到底咱们也算对得起朝廷了。”王百祥劝慰道。
杨玄羽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百祥,说道:“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下次肃慎人进攻的时候,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统领大人。”王百祥叫出了声,欲言又止,最后说道:“还没到那一步,也许,也许还有什么奇迹会发生。”说着说着,王百祥自己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军中虽然比较看重吉凶祸福,但是将希望完全寄托在所谓的“奇迹”上面,也确实是太无稽了。
杨玄羽笑了笑,懒得反驳。
可是次日,当神武卫的斥候来报消息时,杨玄羽却不得不相信,奇迹真的发生了。
“你说什么?肃慎人全撤了?”
“是的,统领大人,全撤了。我们能骑得动的马也不多了,这些斥候都是精选的最可靠的小伙子,绝对不可能撒谎。他们跑出了三十里开外,连肃慎人的游骑和斥候都没有发现,荒原上一片平坦,他们藏不住的,真的是撤了。”斥候队长喜悦地说道。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奇迹啊。”王百祥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了。“谁能想象到,到了这一步,肃慎人居然突然撤退了。”
“这是圣上的宏福所致啊。”
“真是天佑大周啊。”
将佐们纷纷又聚拢到杨玄羽的主营前,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话中的讨好之意十分明显。之前大家都以为自己将被肃慎人包围下去,面对统领倒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恭敬。既然大敌已退,何不赶紧回来找补一二?
“天命也需要人事相辅佐,肃慎人的撤退必有缘故,唉,不知道我们这回是欠了谁的人情。”杨玄羽有些惆怅地感慨道,脸色不见喜悲。众人看了,心底暗叹,单看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底,这位统领大人已经越来越有乃父风范。
倒是只有王百祥,此刻自认为,也就唯有他能理解杨玄羽微妙的心情了。
外敌虽去,內患自起。没有突厥人的援助,能带领手下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行军千里,回到中原吗?凭什么,就凭借这些已经冻成了硬块的生马肉,还是那些已经跑不动饿瘦了的驽马?
之前为了维持军心士气,编造出来了突厥援军,如今没有肃慎人的阻隔了,一旦揭破事实,士兵,将佐,又会怎么看待统领大人?如此想来,倒还真不如轰轰烈烈的战死沙场,或者败局已定之时阵前自刎来得痛快一些。
杨玄羽似乎没有像王百祥那样,顾虑太多。他简单感慨一番之后,马上布置起军务,径直向西而行,去寻找之前约定好的“草原援军”。神武卫的士兵们也是颇为振奋,吃生肉、饮冰水、挨风霜、受惊吓的日子,终于要到尽头了。
然而,神武卫向西行军了一天一夜,一无所获。夜晚扎营时,杨玄羽依然笑着安抚全军。“想必是肃慎的动静太大了,吓坏了突厥人。没事,多走两天,自然就到了。”
当夜,正在宿卫的王百祥被杨玄羽召见了。
“你杀了我,抢了马,肃慎、突厥,想投哪里投哪里吧。“
杨玄羽躺在被褥上,面色蜡黄,神情萎靡,和白天威风凛凛的样子截然不同。
“统领你这是……”
“生肉,还是吃不习惯啊,肠胃有些受不了,拉稀了好几趟。”杨玄羽苦笑道。
王百祥有些愣神,那个刺击天下冠的杨玄羽,那个名将之子,天生神力的杨玄羽,竟然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怎么,有些失望吗?世事无常,公侯将相也不过是平凡人。时运不济,关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杨玄羽说道:“现在死了,将士们还能念叨我两句好的,将佐们也能松一口气,想提前溜走的提前溜走,想要投奔异族的去投奔异族了,神武卫烟消云散,倒也落得干净。”
王百祥跪下来说道:“统领,请您在坚持一下,再忍耐一下,哪怕是为了您的家人,为了咱们神武卫这么多将士的家人,您也得勉为其难,再努力一下。眼下军营中人心浮动,全靠您震着。您一旦走了,咱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过几天,我就不再是震慑三军安定人心的大统领了,我就会变成诓骗将士自蹈死路的罪魁祸首。再说,强行震住有什么用,该散的,迟早要散。”杨玄羽惨然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
王百祥沉默不语,只是默默磕头。杨玄羽长叹一声,不去理睬,只是反过身子睡去了。
就在这时,营中一阵喧闹。王百祥看向杨玄羽,杨玄羽躺在被褥上毫无反应,无奈之中,王百祥起身前去查问。片刻之后,王百祥激动地冲进了主将帐中。杨玄羽听到动静,扭头一看是王百祥,说道:“想通了吗?我的佩剑就挂在哪儿,用它吧,我比较……”
“将军,突厥援军来了,带来了补给和物资。”王百祥打断了杨玄羽的话头。
“什么!”杨玄羽掀开被褥,霍然起身,来不及穿上铠甲,拿起佩剑,快步出帐。王百祥连忙赶过去,为杨玄羽引路。
刚刚起身,杨玄羽身上的衣服还很单薄,但是他的心中火热。“没有事先约定,怎么会有人来支援。会不会有诈?可是就算有诈,要盘算什么呢?想俘虏我们,多等两三天我军自然崩溃,犯不着这么费事的。食物中下毒?连狗都知道不会随便吃外食,又有哪个将军会轻易让三军一同食用尚未检测的食物?”
杨玄羽想了很多,但是来到大帐时,心绪却慢慢平和下来了。只要有人来了,终归不是什么坏事。绝处逢生,真的是绝处逢生啊,莫非大周真的有天命庇佑?
这么想着,杨玄羽推门而入。
大帐中,除了听到消息赶来的将佐们以外,还有两个外人。一个突厥小老头,四十出头,衣物简朴但是很整洁。见到杨玄羽,习惯性的低头哈腰,显然不是主事人。
另一人穿着大周境内潞州特产的白绸长衫,脚下确实一双草原特有的布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最特别的,是脸上带了一张铁面具,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了顾盼有神的两只眼睛。
那个铁面人见到杨玄羽,不由得发出了一阵笑声,用流利的汉话说道:“鄙人何德何能,竟然有幸冠军侯脱靴相迎。”说罢,看向了杨玄羽还来不及穿鞋的一双光脚。
杨玄羽大笑,甩手将佩剑扔给了后面赶过来的王百祥,走上前去,用草原的礼节用力的拥抱了一下铁面人,说道:“看这装扮,您是突厥的右设,朴罗贵人吧。您的到来,解了我军的燃眉之急啊。我杨玄羽真的是感激的五体投地,别说是脱靴相迎,就算是让我跪迎,也毫不犹豫。”
铁面人笑着说:“冠军侯说笑了,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朴罗哪里是言而无信之人。”
杨玄羽了然地大笑,和各位将领简单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便和朴罗借一步说话。
“我与贵人素昧平生,没想到,贵人不仅是雪中送炭,还为我缓颊。杨玄羽感激不尽。”杨玄羽陈恳地说道。
“哪里,我虽然未曾有幸结识冠军侯,但早已仰慕许久。之前东征时的劳军,本来应该是我部负责,后来临时被赣达硬生生的抢了过去。我手头的这些补给物资,也刚好是现成的。”朴罗笑着说,只是那笑声透过铁面,显得有些怪模怪样的。
“还有这等事情?”杨玄羽配合地说道。
“哈哈,将军心中肯定在想,这补给也是烫手啊,怎么忽然就撤上了突厥内部之争了?“朴罗调侃道。
杨玄羽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哪里,贵人雪中送炭,救我于危难之间,杨某自当尽力报答,只是杨某一介武夫,职权有限,对于突厥的情况也不了解,恐怕要让贵人失望了。”
朴罗哈哈大笑:“若是连郑国公最得意的儿子都是一介武夫,那天下还有英雄豪杰吗?再者说,为将者当识天文地理,通晓人心变化,知悉内外消息,方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突厥是大周最重要的友邦,几年前,两国还是兵戎相见,你死我亡。现在竟然已经是握手言欢,互通有无。突厥和大周未来的关系将会如何,影响着天下的安危,突厥的内情,大周的将军,怎么能够不了解呢?更何况,我当年可是听说,冠军侯的赫赫战功不少都是在突厥立下的,别人不了解,情有可原,您若是不了解,说不过去吧。”
杨玄羽默然。他当然知道不少突厥的内情,比如说,眼前的这位朴罗贵人,据说至今未满二十岁,但名义上确实突厥诸部里最有权势的数人之一了。当年突厥内乱,启民可汗追随着他的哥哥,毕始可汗,与其他兄弟相争。毕始可汗雄才大略,可惜不幸早亡,连其子嗣也大多夭折,最后唯一留下来的一位身份最低贱的小儿子,就是朴罗。作为兄长的唯一血脉,启民可汗让他统领原本属于毕始可汗的那些部族,但是听说不少族人很不服这位朴罗贵人。认为他柔弱虚伪,诡诈奸佞,是突厥人中的小人和奸贼。
“也难怪,你我交浅言深,身处两国,本来就有不少顾虑。更何况,大丈夫本来就应该坦诚相见,我却以铁面遮蔽容貌,确实有些不敬。”说着,朴罗徐徐解开机关,就要摘下铁面。
“其实,我在突厥的一切,说到底,也都是这张脸惹出的麻烦。”
杨玄羽怔怔地看着朴罗的真容,一个有些不敬念头一闪而过:
莫非,我大周还真有天命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