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军因大将军袁斐伤重,屡攻彭城不克,暂时全线撤回。大宁的百姓,因此而迎来了一个安定的新年。
相比民间的热闹喜庆,大宁皇宫则要安静许多。宁帝下令一切从简,就连群臣宴也免了,只和众嫔妃皇子公主们吃了一顿家宴,就此冷清而过。至于秦越父女,虽然宁帝、太子、刘墨、林谦和与何府都有相邀,但二人还是去和荣掌柜一家过了年。
待到元宵节那晚,霏茉邀秦伊前去赏灯,之焕与子钰一同作陪,徐津因最近表现不错得到他爹的特批,因此也跟来凑热闹。几人在食破天的顶楼占了个绝佳的位置,从那里俯视,可见灯红似火的长街,熙攘不息的人群,仰首而望,头顶是明润皎洁的圆月。那一夜,几人开怀畅谈,十分尽兴。
这时的北关,因卫帝忽然病重,已是无心再战。宁昭与沈凌宇趁机一边对彭城守军加以训练,一边着手加固城防。
海灵公主因癸水不调请秦越父女去过一次玲珑宫,秦越诊脉后说是肝脾不和,开了些疏肝解郁健脾和胃的方子。秦伊见海灵公主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心知这病多半是因那婚事而起,可即便她不出嫁,她与彦王的那段孽缘也终究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二月初,彦王与海灵公主先后大婚。同时,秦越等人最后敲定了招生细则,于是朝廷正式下召,不论贫富,不论年岁,只要是有志学医之士都可前来报名入学。
一时间,莘莘学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宁都。经过筛选,最后将人数定为百人。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备受期待的医学馆终于正式开馆了。秦伊、霏茉和之焕作为新生中的一员,走进了医学馆的大门。只是,三人并不在一处,霏茉与之焕各自修习体疗与疮肿,秦伊则时常在各处游走旁听,竟像是个杂学。众医碍于秦越的面子,倒也随她的意。
随后,宁昭班师回京。凯旋那日,宁都城内外锣鼓震天,满城百姓夹道欢迎。秦伊拉着霏茉前去看热闹,从人群中远远望去,只见队伍的最前方,宁昭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一身戎装,犹带沙场之气,神情沉稳刚毅,不复往日稚气,隐隐已有大将之风!
秦伊暗想,那会是怎样血雨腥风的战场厮杀,才能在这短短数月让人有如此巨变?思及此,视线在宁昭身后一阵寻找,却不见谭震与晨阳的身影,不禁一阵失落与担忧。
“师妹,你怎么了?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没有呀。师姐,我们回去吧,被师长发现我们偷跑出来就不好了。”
霏茉点了点头,被秦伊拉着挤出人群,心里却想着方才秦伊那期待与失落的神情,她究竟是在找什么?
傍晚时分,秦伊从学馆回到宫中,正巧宁帝要在宫中设宴,犒赏宁昭和几位主要将领。二人在殿外遇见,秦伊低声问道:“殿下,我义兄呢?”
宁昭一怔,说道:“不是传信告诉你们,他们提前回京了吗?”
“我去过兰园,他们根本没有回来。”
宁昭吃惊道:“我亲自送他们走的,怎么可能没有回来?那他们能去哪里?”
谭震与晨阳究竟去了哪里呢?直到三日后,这二人才迟迟归来。闻讯,秦伊一下学便冲将过去一阵盘问。
“你们究竟去哪儿了?”
晨阳看了一眼谭震,抱着膀子努了努嘴道:“你义兄英雄救美来着。”
“那也耽搁不了这么久啊。”
晨阳好笑道:“被人姑娘看上了呗,人姑娘一直跟着我们,那叫一个形影不离啊,就我们这身手,还是好不容易才脱身的。”
“你们暴露身份了?”宁昭问道。
晨阳摇头道:“那没有,这点儿分寸还是有的。”
秦伊眼睛一转,笑嘻嘻问道:“那姑娘漂亮吗?”
晨阳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比你漂亮。”
秦伊抬手要打,被晨阳躲开,二人闹了一阵,直到晨阳作揖求饶,秦伊这才罢手笑道:“你们为什么要躲呢?人家一个小姑娘,又不是洪水猛兽。”
晨阳一拍脑门儿,转头看向谭震,“是啊!咱俩为啥要躲呢?人不就是看上你了嘛,多大点事儿?哪只苍蝇不叮肥肉?哪个美人不爱英雄?除非那英雄长得像狗熊!再说了,咱兄弟追着那大猩猩都没怕过,如今被个小姑娘追得到处跑,丢不丢人?”
谭震未言,狠狠地瞪了晨阳一眼。晨阳倒也不惧,歪着头斜着嘴角,还故意眨了眨眼睛。
“什么大猩猩?”秦伊纳闷,这二人究竟是云游去了哪里?不仅遇见了美人,还遇见了大猩猩?
晨阳哈哈笑了起来,展开双臂做了个大猩猩的动作。
宁昭在一旁解释道:“是卫国大将军袁斐。”
秦伊“扑哧”笑了起来,对晨阳道:“人家可是堂堂大将军,是个顶可怕的人物,被你这么一说,倒也不怎么可怕嘛。”
“就他?”晨阳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当年还不是谭家的手下败将,大猩猩这绰号,还是师父给取的呢!”他话一说完,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谭震与宁昭亦是一脸阴沉。秦伊看着沉默不语的三人,暗自心想:师父?那不是义兄的父亲谭三郎吗?据说是谭氏七子中最骁勇善战的一个。若是没有当年的冤案,谭氏一门如今还在的话,不知会是如何的将门荣盛?
半晌的沉默后,谭震开口道:“战事已毕,我打算离开宁都城。秦大夫如今身为医馆之长,一时不得离京,伊妹你有什么打算?”
秦伊犹豫道:“义兄,我,我想留下来,能入医馆求学,挺难得的。”
谭震略微沉思,点头道:“嗯,只要你开心平安就好,为兄不为难你。”
“那义兄打算去哪儿?”
谭震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转而笑道:“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他那笑容下隐藏的报仇心思,晨阳与宁昭都心知肚明,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晨阳一手搭在谭震肩上,笑着道:“算我一个!咱兄弟二人一起浪迹天涯!救遍天下美人!我还就不信了,怎么就没有美人看上我?”
两日后,秦伊与宁昭在城外送别谭震与晨阳。望着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秦伊心里满是不舍。此去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虽然真正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但在她心里,已然将二人当作亲兄长一般看待。
“女子就是矫情。”宁昭一边语出奚落,一边递来帕子。
秦伊接过帕子,没好气道:“男子就是寡情。”说罢,狠狠地用帕子擤了一把鼻涕。
宁昭看了一眼秦伊,抿起嘴,不再说话。秦伊见他那样子,也不知他是不是心疼这帕子,他贵为皇子,如今这帕子左右是不会要了,只可惜了这上等的苏锦,自己这一把鼻涕擤去了不知多少只烧鸡,当真是作孽啊。
二人上了马车,回宫的路上一直沉默。直到最后分别时,宁昭才皱眉问道:“你这穿的是宫里的衣裳?”
秦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宫装,这是她今天为了送别义兄特地换上的新装。
“是太子妃为我做的。怎么了?”
宁昭嫌弃地看了一眼,摇着头撇了撇嘴,转身走开了。
“嘿,你……”秦伊见他就这么走了,只觉得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今天谭震和晨阳离去,她心情已经够差了,偏偏这位皇子殿下还非要选在今天与她作对,处处看她不顺眼。她是哪里得罪他了?
宁昭昂首阔步地走着,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但想到此刻身后秦伊气恼的神情,不禁在心里好笑。想起今天还未去看望母妃,正要转往潇湘阁去,忽见太子迎面而来,躲无可躲,只好站定行了礼。
本想行了礼,就各走各的,刚要抬步,却听太子道:“凌王好本事啊,原本默默无闻的三皇子,如今却是一战成名,家喻户晓。”
宁昭听太子口气不阴不阳,也不想过多纠缠,便回道:“保家卫国,乃是身为臣子之责,何必在乎虚名。”
太子点头笑了一句:“嗯,保家卫国。”语气中满是讥讽之意。
宁昭抬头看向太子,却见太子的笑中似乎别有深意,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后来到潇湘阁,见萧淑媛满脸心事,便询问是何事。
萧淑媛道:“听说你此次北拒卫军,重新启用了不少谭氏旧部?”
宁昭道:“当年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是大宁的臣子,是难得的骁兵勇将,为何不能重用?”
萧淑媛眉头紧锁道:“谭氏的标签一旦贴上,那是永远都撕不掉的,也就你敢重用他们。”
宁昭心中怒火骤燃,冷声道:“我问心无愧,有何不敢?”
“谭氏因谋反被灭满门,你与谭氏扯上关系,就不怕旁人说三道四?”
“说三道四就能抵抗卫军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母妃不必在意旁人的非议。”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昭儿啊,人言可畏啊!”
宁昭疑惑地看向萧淑媛,“母妃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萧淑媛道:“我方才去为你父王送莲子羹,太子等人忽然求见,我察觉不对,刻意走得慢了些,在门外听到太子提起你与谭氏旧部。我心中忐忑,随后向莫大监询问。大监让我提醒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按捺住性子,顺从你父王的意思,千万不能违抗。”
宁昭心中陡然一惊,难怪方才太子的神情那般怪异,他究竟想干什么?宁昭匆匆辞别了萧淑媛,往西殿方向而去。就在殿外,遇见了正往外走的徐铎与何老尚书。只见二人垂头丧气,脸色黯然。宁昭心中已然明了,难怪宁帝对众人的封赏迟迟未下,这分明是容不下谭氏旧部。
二人见宁昭满脸怒气,慌忙出言拦下:“殿下要做什么?”
“讨回公道!”宁昭铁青着脸道。
二人及时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才将这火爆脾气的三皇子拉离了西殿。
何老尚书劝道:“殿下不可鲁莽,此刻越是护着他们,反而对他们越是不利。”
“太子究竟说了些什么?父王又有何打算?”
徐铎叹了一声道:“他们毕竟立了战功,主上赏了些金银田产,让他们回去颐养天年。”
“笑话!他们正值壮年,谈何颐养天年?如此薄待功臣,那下次卫军来犯,又有谁去抵挡?”
何老尚书无奈道:“谭氏,是主上心中的一根刺,凡是与谭氏有关的一切,都是主上的大忌。”
宁昭双手握拳,坚定道:“那就彻底拔去那根刺!我去奏请父王重查谭氏一案!虽已时隔多年,但如今慕王已倒,只要父王下令撤查,当年慕王陷害谭氏的阴谋必定会水落石出!”
何老尚书摇了摇头,“当时慕王事败,我就曾提议重查谭氏谋反案,可结果呢?不了了之。殿下又何必固执而为,反招主上不悦呢?”
宁昭不以为然,脊背直挺道:“谢何老提醒,不过,明哲保身向来不是宁昭所为,更为宁昭所不齿!身为主将,若不能保护自己的兵将,实乃一大耻辱,如何对得起热血沙场的战友情意?如何对得起信任于我的万千将士?”
徐铎与何老尚书深深被宁昭的义气所折服,眼中投来赞赏的目光。
徐铎道:“殿下忠义可嘉,令人佩服。不过,殿下误会何老的意思了。方才,主上并没有因殿下重用谭氏旧部而有所责怪,反而一味维护。殿下难道没有发现主上如今对你的重视与厚爱吗?这,就是谭氏旧部最好的护身符,主上如果想动他们,就不得不顾忌与你的父子之情。”
何老尚书接着道:“所以,只要殿下安好,他们就安好。他们身为谭氏旧部,继承了谭氏精忠报国的信念,功名利禄并非他们所求,能够驱逐强敌,又得殿下如此深情厚谊,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老臣言尽于此,殿下是经过沙场历练之人,孰轻孰重,想必心中自有决断。”
宁昭目送二人离去,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觉得二人所言不无道理,便默默地回了永福宫。
而在回府路上的何老尚书,正在寻思一件事情,主上为何一直反对重查谭氏一案?以前是为了保护慕王,可如今慕王也倒了,主上还有什么顾虑?再一回想,徐铎在迁墓一事上有袒护谭氏之嫌,因此未能参与调查凌王,但慕王谋反案主上仍未让徐铎插手,难道是怕他查出什么?主上是在隐瞒什么吗?
随后一连数日,宁帝对永福宫与潇湘阁大加赏赐,似乎以此作为对宁昭的安抚与补偿。宁昭心中郁怒难消,他要的不是这些赏赐,他要的是舍生忘死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可当他看到重获恩宠的母妃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时,心中竟又感到一些欣慰。他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与自私。
这场战争,他赢了敌国,保了黎民,却失了战友,丢了情义。这就是现实,无法两全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