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让之焕将虎子他爹背起,几人随虎子回到家中。秦越寻了根绳子和一根手腕粗的长竹竿,架在桌子和窗台之间,将虎子他爹骑坐在上头,又让之焕等人在两旁搀扶着。只见秦越拿着绳子,在虎子他爹的手臂上量了一量,又依着那长度在其背上比了一比,选定一点后,以此点向两侧各开一寸又选了两点,这才将人放下来,让其俯趴在榻上,再从随身的腰袋中取出艾炷点燃,放在方才那两点上。
灸到第五壮时,虎子他爹缓缓睁开眼来。秦越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不要动,我正在施灸。”
虎子他爹感激地点了点头,口中嗯了两声。虎子在一旁道:“我爹是个哑巴。”
“哑巴?”秦越眼神怪异地望着虎子,“你们叫什么?”
虎子道:“大家都叫我爹‘哑伯’,我叫虎子。”
秦越望着二人若有所思,忽然对那哑伯道:“我不擅外科,但会请另外一位大夫来为你治病。”说罢,转身对之焕道:“去请你师父,就说是我请他前来。”
之焕应了一声,转身去了。不大一会儿,刘墨果然匆忙赶来,查探病情后,决定亲自切疮排脓,让之焕为他打下手。秦伊在一旁见刘墨手法娴熟利落,不禁一阵叹服,鬼手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刘墨切完疮,敷了药,又开了方子,让之焕去买药。因稍后有个诊约,便告辞离去了。霏茉也放下心来,拜别回家去了。几人一走,秦伊便带着虎子去灶房生火烧水,准备熬药。哑伯却望着秦伊的背影怔然出神。
秦越发现他的异样,这时屋子里只剩他二人,便开口问道:“哑伯,你可是谭家旧人?”
哑伯身子忽然一震,转过头震惊地望着秦越,眼里满是戒备。
“不必害怕,我若是想害你,就不会救你了。”
哑伯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秦越低声又道:“你可知七郎之女有一枚随身佩戴的玉珏?”
哑伯一怔,忽然睁大了眼睛,张着嘴连连点头,“啊啊啊……”
秦越心头一紧,忙问:“是什么样的?”
哑伯用手指画了个月牙儿,忽然又指向门外,咿咿呀呀了几声,像是在询问什么。
秦越道:“你是说我的女儿?”
哑伯连连点头,满脸的惊讶与疑惑。
“你认识她?”
哑伯神情哀痛,忽然流出泪来,伸出手颤抖地比了个“七”。
秦越心凉如水,虽然早有猜测,然一直心存侥幸,如今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他不能假装不知自欺欺人呢?为什么非要执着地托荣掌柜打听谭氏旧人的下落呢?如今,他该怎么做?
另一边,霏茉回到家中,见她爹林谦和正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本医书,却是眉头紧锁,想来定是遇见了棘手的病案。虽然这种情形并不多见,但一旦她爹面露愁容,那便是板上钉钉的难治之症了。
“爹,又是什么疑难杂症?”霏茉来了兴致,她最喜欢听爹讲解病案。
林谦和叹了一声,一双妙手诊天下,他以此而闻名宁都,稳坐太医令一职,然而今日却有一个病案难以解决。他抬头看了一眼爱女,不无沮丧道:“何大公子心疾复发,这次不同以往,来势十分凶猛,宁心丹等药方都收效甚微。”说着,又叹了一声。
霏茉陡然一惊,一副清朗的面容闪过脑海,急问道:“何大公子?怎么会忽然这样?公子可有性命之忧?”
林谦和道:“我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只是明日他会如何,为父也难保证。”
霏茉想了想,道:“上次我为公子把脉,察他心阳极虚,难道振奋心阳之法也不奏效?”
林谦和苦笑道:“他哪里不虚?阴阳互为转化,阳虚累及阴虚,他心思又重,暗耗心血,已是气血阴阳俱虚。若是后天损耗,悉心调理尚可保命,可他是先天心疾,异于常人。”
霏茉心底寒凉,神情黯然道:“难道就无治了吗?”
林谦和摇头道:“除非换心。你爹枉称妙手,却没那个本事。这世上,也没人有那个本事。”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默默道:若是他在的话,不知有没有法子,只是,他如今在哪儿呢?
霏茉强压住心里的酸楚,慢慢走出书房,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清朗温和的病容,那样美好的人,不该就这样英年早逝。忽然,她想起一个人来,便立刻转身走回书房门口,却听见母亲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夫君,珂儿近日又不好好习医了,我说之无用,你的话他还是听一些的。”
“夫人,珂儿志不在医,你就是逼他,他也难成大医。我思量着为他求一个侍读,只是还没想好门路,如今朝中局势……”
霏茉聪明好学乖巧懂事,可她那个弟弟林珂却自小懒散浮躁,撒谎逃学,终日和一帮纨绔子弟厮混,说是要建立人脉,以助日后成业。林珂如今年满十五,连篇像样的文章都做不出来,实在是让林太医夫妇头痛不已。听着父母的唉叹声,霏茉犹豫了半晌,终是没能跨入书房,默默转身走开了。
这时,秦越与秦伊已回到客栈。秦伊见秦越一直沉着脸,便上前询问。秦越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说道:“爹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秦伊一愣,问道:“爹,您这是怎么了?”细细一想,哦,许是她爹今日见那哑伯与虎子父子情深,感同身受,有感而发。她爹素来严肃,对她的关心爱护向来不挂在嘴边,如此感性的时候还真是不多,不过这温言温语听着倒是受用得很,于是倒了杯茶,双手奉上,嘿嘿笑道:“爹对我一向都好啊。”
秦越“嗯”了一声,低头喝茶。
秦伊则不禁感慨道:“爹,我一直以为医理最深奥难解莫不过经络腧穴,没想到诊脉也有这么多学问呢。”
秦越啜了口茶,说道:“没有哪门医术是简单的。”
秦伊又道:“爹,听说师公当年将三九脉学传给了林师伯,将银针飞技传给了您,不知这两个哪个更厉害?”她心里清楚,这一个是诊技,一个是治技,如何能比?其实,她想问的是:您与林太医哪个医术更厉害?只是不便直接开口,所以才换了这么个甚没水平的问法。
秦越当然知她心思,瞟了她一眼道:“能治好病就是好医!”他一向厌恶医术上的攀比,单纯切磋以求共进倒是无妨,但若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那就违背了医者素心的本分。
秦伊碰了一鼻子灰,忙一本正经地拍马道:“爹,您今日施展的骑竹马的绝活,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秦越似乎有些疲惫,摆手道:“回房睡吧,明日一早还要去祭拜你师公。”
秦伊一听大喜,“爹要带我去?真的?哈哈,太好了!”说罢,蹦蹦跳跳地回房去了。
秦越望着秦伊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