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医生,这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看了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强少军,说:“这个还不好说。我们要进一步进行检查并请专家组会诊,然后才能作出结论。”
“那你估计看,他要多久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思维水平?”
“这个……我们还是先检查了之后再告诉你吧。强少总,你也别太心急,要有耐心。通常像这类患者,想要恢复到正常的思维能力,至少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有的甚至需要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也有的可能永远无法恢复,看上去跟正常人无异,实则智商为零,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植物人’。”
“那你说,我爸会不会变成‘植物人’?”
“应该不会吧。他已经能够说话,能够配合医护人员和家属进行一些简单的沟通,比如吃药,比如喝水,比如给他检查,他都很配合,这说明他已经有了一定的思维。不过他现在还在康复期,由于他脑部受创较重,精神也受到强烈的刺激,恢复起来可能会慢些。”
强少听得模凌两可,估计医生自己也没有很大的把握,在场的人也是一头雾水。不过,我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我知道强少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只不过暂时不想说话而已。强薇大概也非常清楚父亲的情况,因此,当强少和医生说话的时候,她在一旁不停地冷笑。
医生走后,强少坐在强少军身边,自责地说:“爸,这段时间我实在太忙了,公司上上下下的事情很多,都要我去料理。你也知道,我们强氏的摊子这么大,是一天也离不开人的。我来医院来得少,不能随时在身旁照顾,我真是愧疚啊!”
强少军闪动了一下眼睛。
强少又说:“爸,你能顺利康复,我简直高兴死了。我真盼望着你老人家早点恢复,我们强氏可离不开你啊!”
强少的眼睛朝所有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停在戴起山身上。戴起山忙说:“强总,您有什么话就请吩咐吧。”
强少军看看周围所有人。
戴起山会意,说:“少总,小姐,还有你们几位,你们先回避一下吧。”
强少、强薇、琼琼便自觉地退出病房。我也打算退出去,可我的手被强少军握着,没有松动的意思。我看看戴起山,戴起山看看强少军,强少军点点头。戴起山说:“小罗,你是小姐专门请来看护强总的,你不用回避。”
我回头看看强薇和强少,我看到强少怨毒的目光。强薇的目光里也有些狐疑,不过她还是朝我点了点头。
强少军说:“起山,公司……怎么样了?”
戴起山看看我,说:“在您出事的这段时间,公司的情况还好,上上下下也都还算稳定。”
“唔。”强少军点点头,继续看着戴起山。戴起山又说:“少总对公司的事还是尽心尽责的,事无巨细,都能认真做好,从这一点说,他的能力还是挺强的。不过……”他瞥了强少军一眼,见他表情平静,又说,“不过,我觉得少总做的好像有些过分,他好几次都说,想要趁着您出事的这段时间,把公司的大小事务全都承担起来,以减轻您的负担,让您好好休息,颐养天年。他让我整理公司的所有资料,还请来公司的法律顾问高峰先生,咨询财产继承的事。我是怕他有什么别的企图。”
我知道,戴起山是在向强少军汇报一些强氏高层的绝密情况,这些情况也只有他俩之间可以毫无障碍地交流。而强少军把我留下来,自然是对我无比的信任,这一点大约戴起山也看出来了,因此他并不忌讳我的存在。
强少军微微点点头,表示清楚了。戴起山压低声音说:“强总,我看,少总下一步可能会采取一些措施,想让你把强氏总裁的位置传给他。他已经急不可待了。这一点,请您务必小心在意。”
强少军闭上眼,他摆摆手,示意戴起山不要说下去。我马上说:“戴总,强总想休息了。”
戴起山马上陪笑道:“好,强总,您好好休息吧。”
我扶着强少军平躺着,看到他闭上眼睛,便打开房门,对等在外面的强薇说:“小薇,强总累了,要休息一下。”然后我看也不看强少和琼琼。
强少进来,看看已经睡下的强少军,问戴起山:“戴叔,刚才我爸说了什么?”
戴起山说:“他什么也没说,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能说话?”
强少说:“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戴起山说:“他这个样子,我能跟他说什么?”
强少看看戴起山,又看看我,然后走到强少军病床前,说:“爸,你睡了吗?你好好休息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然后,他看也不看周围的人,甩门而去。琼琼见状,也忙跟了出去。
见强少出去,强薇马上问戴起山:“戴叔,刚才我爸真的没说什么?”
戴起山说:“没有啊,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强总这个样子,哪里能说话?”
强薇不说话,默默坐在父亲身边。
戴起山见状,便又说:“小姐,你别担心强总的身体,他一定会尽快恢复的。”
强薇幽幽地说:“我知道。”
戴起山看看我,对强薇说:“刚才……刚才我跟强总大致汇报了一下公司的情况。我相信罗先生有机会一定会跟你说的。”
我很佩服戴起山的聪明。他自然知道,应该是从强总出车祸我一起跟去处理后事时,他一定已经知道,强薇跟我的关系非一般。他也知道,尽管他不直接跟强薇说,他知道我一定会说给强薇听的。而他也知道,强氏兄妹关系并不融洽,相反却越来越显露出反目成仇的意思。因此,他把这句话留下,既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泄露秘密的把柄,又没有因此而开罪强薇,可谓四面玲珑,滴水不漏。
强薇懒懒地“嗯”了一声,然后看着强少军,一语不发。戴起山讪讪地说道:“小姐,强总休息了,我也就回去了。现在强总慢慢恢复过来,我也就放心了。这不仅是你们家的好消息,也是整个强氏的好消息,我们都盼望着强总早点康复呢。也希望小姐多注意身体,不要劳累过度。罗先生,强总在这里养病,就辛苦你也拜托你了。”
我说:“没事,这是应该的。”
因为强氏集团的强少军总裁一直在住院,而我也一直在医院照看他,因此,我在此前或此后听到看到的一些事,都只能是发生在医院里的。期间,我跟妈妈通了电话,妈妈问我现在是不是和琼琼在一起,我刚开始有点吃惊。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原来,妈妈一直以为琼琼出来是为了找我,找到我之后就住在一起了。我不禁觉得好笑,然后就有点惭愧。我都快一年没有回家了。自从上次妹妹上学我回去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我实在对不起妈妈了。当然,我暂时还没有把我跟琼琼的真实情况告诉妈妈。
我自然是把强总裁和戴起山交谈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强薇的,我还加上了我的分析。我说,从他们交流的情形来讲,强总裁和戴起山对强少是不信任的,起码是怀有防备之心的。我甚至怀疑,当初强总裁让强少当总经理,只是为了考验他,看看让他掌管了一部分权力之后,他会有什么表现。而强少没能认清形势,以为他当强氏集团的总裁是水到渠成的事,于是时时处处摆出老总的架子,这让戴起山和强总裁均不满意。
强薇陷入了沉思。沉思良久,她说:“阿丑,你说如果我爸不把掌门人的位置传给我哥,难道还会传给我吗?”
我说:“这个很难说。其实,传给你或传给你哥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他们的儿女,都有这个资格继承这个位置。当然,你哥是长子,又是男丁,从传统意义上来说,传给他也是合情合理的。从爸对你哥的培养和任用上,就可窥见他的这份用心。只是你哥太不争气,太让你爸失望,接下来你爸会作出什么决定,也就难说了。”
强薇说:“我也不是很想继承这个位置。说实话,我虽然很要强,人前人后吆五喝六的,可真要我接管这么大的家业,我自知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底气。我只是个女人,我想过普通女人一样平静充实的生活。如果真要把这个位置传给我,那还不如把它交给你算了。”
我看到强薇说到这里的时候,脸红了一下,然后瞟我了一眼。我说:“你别吓我,我可不是这块料。再说,这是你们强家的事,我现在连一个普通员工都不是,对什么公司啊业务的一窍不通,我有什么资格去接管这个工作?”
强薇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有点失态,马上变了脸色,佯嗔道:“你别臭美。你以为我真的会把这个位置交给你呀?你又不是我们强家的人,凭什么要交给你?”
我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接下来,强少军的身体恢复情况越来越好,不仅脸上开始有了丰富的表情,并且说话也比较流畅,可以说上一两个小时了。而且他最喜欢说话的对象,竟然是我。我们快成“忘年交”了。
这天,他一觉醒来,便叫道:“阿丑,该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我头天睡得晚,事实上这一段时间我都睡得很晚,因此早上都喜欢睡个懒觉。我一看外面,天不过刚刚蒙蒙亮,我嘟囔着说:“还早哪。”
强少军孩子般说:“还早?你看看,外面鸟儿都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在叫我们起床呢。”
我满不情愿地起来,两手揉着眼睛,然后汲鞋起床。我打开窗户,对站在树上的那些鸟儿喝道:“吵什么吵!”几只鸟儿被我惊吓,扑楞楞飞跑了。
强少军说:“阿丑,你把鸟儿吓跑干吗?扶我起来,我们出去走走。”
早晨的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早已把我的瞌睡赶跑了。我的动作利落起来,我忙撑扶着他,慢慢走出病房。他已经可以不用坐轮椅,可以慢慢走路了。
对于强少军直呼我“阿丑”的小名,这是前几天的事。那时,我正和强薇聊着天,正好他睡醒,便加入了我们聊天的行列。他听到强薇叫我“阿丑”,也来了兴趣,便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只得如实说,这是我们乡下人的习惯,喜欢给孩子随便叫个阿狗阿猫的小名,说是叫得越贱,今后的命就会越好。比如,看到人家抱在手里的孩子,不能说真漂亮或真可爱之类,否则人家家长会不高兴的,而要说“长得真丑”或是“长得真憨”之类,人家家长才会心满意足,认为这样才是夸赞或祝福他们的孩子。强薇听得哈哈大笑,强少军也笑了一阵,然后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尊重你们的乡俗,叫你阿丑吧。”我说行。其实,我是蛮喜欢这个称呼的。特别是从强薇和强总的嘴里喊出来,我觉得有一种异常亲切的感觉。
我们来到院子里,在树林和草坪间慢慢散步。我本来有晨练的习惯,自从强少军出事以后,这个习惯被打破。今天偶尔起来这么早,呼吸到新鲜空气,便觉神清气爽,一时来了兴致,免不得伸腿压腰,在院子里的健身器材上活动了几下。强少军看得欢喜,羡慕地说:“阿丑,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当兵,可那时我家里的成分不好,不让我去。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真是羡慕啊!年轻人就应该多经历些磨难,经历的磨难越多,对人生的认识就会越深刻。人们常说,所有的经历都是人生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有了这样的财富,这一辈子哪怕过得再穷再苦,也会很充实。”
我对他的话一知半解。不过,我对磨难的体会是很深的。我说:“强总,那时我流浪街头,在大街上以捡垃圾度日,真是难过死了。不过,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觉得那段时间过得挺有意思的。我接触过的那些社会底层的人,是平常人所难以接触到的。人们总是会对他们嗤之以鼻,用鄙夷的目光看待他们,岂不知他们之中也有至善至诚之人。”
我把在大桥下遇到老阿婆以及白胡子哑老头的事说了一遍。
强少军感慨地说:“人们总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对于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总是拿鄙视的目光去看待。他们不知道,人和人之间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平等的。其实社会底层人和我们一样,受命于父母,自立于天地,他们并没有对别人、对这个世界造成危害,为什么要鄙视他们呢?你说的对,他们之中也有至善至诚之人,这些人和我们身边许多道貌岸然的人比起来,不知要高尚多少倍!”
我说:“是。说实话,到现在我都很想念他们。他们和您一样,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我又把拾荒者如何划分地界、不能越界捡垃圾的事也说给他听,他先是哈哈大笑,接着便说:“这便是生存法则。古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些拾荒者也许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但他们却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验证这个道理。所以,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遵守相应的游戏规则,如若违背,必遭报应。”
其时正是炎炎暑天,我们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马上感到有点热得吃不消了,只得回到病房。吃过早饭后,我们接着聊天。
我和强少军聊得正欢,强少和琼琼进来。强少军见状,马上缄口不言。强少瞟我了一眼,对强少军说:“爸,你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
强少军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复,然后闭目养神。
强少冷着脸对我说:“请你出去一下,我和我爸有重要事情商量。”
我正待起身,强少军开始呻吟起来,连续“哎唷”了几声。我明白他的意思,对强少说:“对不起,强总现在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
强少说:“你出去,我来照顾。”
我说:“你不知道怎么照顾他,还是我来吧。”说罢,我便去搀扶强少军,慢慢挪到床上去。然后,我给他掖好被角,又说,“强总,您好好休息吧。”然后,我走出病房。在我经过琼琼身边时,我看了她一眼。我看见她也正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刚出去,强少便重重地把门关上了。我被拒门外,十分恼火,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得闷闷地坐在走廊里,看着来来去去的发愣。
过了许久,强少和琼琼从病房出来。我注意到强少的脸色铁青,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忙冲进去,看强少军时,也是一脸的愤怒。我忙说:“强总,您没事吧?”
“没事。”强总喘着粗气说,“我一时还死不了。”
“发生什么事了?”
“畜生,真是禽兽不如的畜生!”强少军怒气未消,连说了几句粗话,看上去气色很差。
“强总,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对了,要不要叫医生来?”
“不用叫,我没事。”
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多嘴,便安慰说:“强总,别气了,还是好好休息要紧,有什么事等您身体好了再说吧。”
强少军说:“阿丑,你打电话让戴总来一下。”
“是,我这就打电话。”我已经隐约知道,刚才强少来这里,肯定是谈论了一些敏感问题,因此闹得不欢而散。他叫戴起山来,一定是有重要事情相商。我又问:“要不要把小姐也叫来?”
“不用。”
大约半个小时后,戴起山匆匆赶来,见强少军闭目在床,便小声问我:“罗先生,强总叫我来什么事?”
我摇摇头,又朝强少军呶呶嘴,表示你只能问他了。他走到强少军病床边,还没开口,强少军开了腔:“起山来了?坐吧。”
戴起山在旁边坐下,关切地说:“强总,什么事?”
强少军睁开眼:“起山,大为果真是等不得了,刚才在这里上演了一出‘逼宫’呢。”
“什么?”戴起山大惊失色。
“他说,我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说是不如让我把董事长的位置让出来,然后回到家里安心休养。”
“少总怎么能这样说?”
“他走到这一步,我是早就料到的,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提出来。”
“强总,那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我没有答应他,我也不可能答应他,我虽然受了伤,可我还没有死,在我没死之前,我不可能把这个位置传给他。”
“那,您叫我来……”
“我叫你来有两件事,一,你去请律师拟订一份声明,声明我辞去强氏集团董事长职务,由强薇接替这一职务,让大为彻底死了这条心。二,密切留意大为的情况,防止他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什么蠢事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震惊。戴起山也十分吃惊,忙说:“强总,这样做是不是过于匆忙了?”
强少军不快地说:“匆忙吗?”
戴起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您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马上就可以正常上班,没有必要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