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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当时吉姆面朝哪个方向?是看着镇上,还是回头的那个方向?”他向后指了指出城的那条公路,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城市与乡村的交界,再过去就是农田和树林。

“朝着城里。”康妮说。

哈罗德转向另外一边,看着远处的乡村,那儿只有一条长长的黑色马路,穿过空旷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阿卡迪亚城区之外。沿着玉米地的边界,有一排高大的松树,树梢直插向满是星星的夜空。

“该死的东西。”哈罗德说。

康妮似乎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端倪,便焦急地问:“谁干的?”

“这个狗娘养的混蛋。”哈罗德说着,两只手握成了拳头。

“谁干的?”她又问了一遍,恨不得被射中的是自己。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森林,但是只看到高大的树丛和无边的黑暗。

“带孩子们过来,”哈罗德说着,看了看自己那辆老爷车,“把吉姆抬到车厢里。你,康妮也上去,躺下别动,直到我叫你再起来!”

“出什么事了,爸爸?”雅各布问。

“你不要管,”哈罗德说完,又转向露西尔,“那把枪呢?”

“在这里。”说着,她把枪飞快地递给他,一脸的厌恶,“把它扔了吧。”

哈罗德把枪别在腰带上,然后绕到卡车的驾驶室那边。“爸爸,出什么事了?”雅各布问,他仍然抓着妈妈的手。她拍了拍他的手,好像终于承认了他的存在一样。

“现在别说话,”哈罗德板着脸说,“过来上车。上去以后,把头埋到座位上。”

“那妈妈怎么办?”

“雅各布,儿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哈罗德吼道,“我们得离开这里回家去,在那里才能保证康妮和孩子们都安全。”

雅各布趴在货车的座位上,哈罗德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为了让他知道,这么做都是为他好。哈罗德没有道歉,因为他觉得刚才冲着孩子吼并没错。他一直认为,人只有做了错事才需要道歉,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慈爱地拍拍孩子的脑袋。

孩子躺好以后,哈罗德又绕过去帮忙把吉姆·威尔逊的尸体抬到车上。露西尔看着他们抬起尸体,突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我的神差遣使者封住狮子的口,叫狮子不伤我,因我在神面前无辜。”

哈罗德没有提出异议,这话此刻听来很有道理。

“小心。”哈罗德在搬动尸体说了一句。

“罪过。”露西尔仍然跪在那里,“罪过啊,”她又说了一遍,“这都是我不好。”

尸体被稳稳地放在了车厢的货运板上,哈罗德让康妮也上车。“有必要的话,让孩子们都站到前面。”说着,他又赶紧道歉,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要干什么?”康妮问,“我完全不明白,我们要去哪里?”

“我看孩子们最好还是坐在驾驶室里。”哈罗德说。

康妮按照哈罗德的指示做了。孩子们也挤进驾驶室,坐在露西尔、雅各布和哈罗德旁边。哈罗德让三个孩子全把头埋到座位上,他们都乖乖照办了,还不时发出抽抽搭搭的哭声。汽车发动了,一路向城外开去。

露西尔看着远处,但是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

货车的货运板上,康妮就躺在她丈夫的尸体旁边。他们婚后的这些年里,几乎都是这样躺在一起的。她握着他的手,丝毫没有因为挨着尸体而紧张害怕,也许她只是不想离开自己的丈夫。

哈罗德一边开着车,一边来回扫视着车前灯亮光边缘处的黑暗,担心会有支枪管冒出来,“砰”的一声把他送进坟墓。他们离家不远了,城镇已经隐没在身后的阴影中。他腾出一只手,握住了露西尔的手。

“我们为什么要回家?”雅各布问。

“你当时一个人在中国,感到很害怕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

“我想回家。”雅各布说。

“人人都是这样。”哈罗德说,“就算他们明知道魔鬼可能会找上门来。”

他们下了高速公路,开上了回家的那条土路,哈罗德对妻子说:“我们先让康妮和孩子们进屋。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担心吉姆,你只要和孩子们一起待在屋里就行了,听见了吗?”

“好的。”露西尔回答。

“一进屋就上楼去,一秒钟也别耽搁。”

哈罗德把车停在车道的入口处,打开了车头的远光灯,眩目的灯光把所有东西都照得雪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屋子里黑漆漆、空荡荡的,哈罗德从没见过自己的家变成这个样子。

他按了加速器,继续向前,沿着车道逐渐加速,然后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停在前廊的台阶下面,好像他要从货车上卸下的不是吉姆·威尔逊的尸体,而是一棵圣诞树,或者一车厢的木柴。

他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似乎事情还没完,有人正在后面紧追不舍,这让他做每件事都心急火燎的。如果他注意去听,还能听到轻微的马达声,根据声音大小判断,哈罗德觉得那条土路的另一端似乎有一辆卡车。

他打开货车门下了车。“快进屋。”说着,他把孩子们从驾驶室里拉出来,让他们像小马驹一样一个个站好,接着指向前廊。“去吧,”他说,“快点进屋。”

“真好玩。”雅各布说。

“快给我进去。”哈罗德催他。

突然,车道被另一对车前灯照亮了,哈罗德用手遮住眼睛,从腰带上拔出手枪。

雅各布、露西尔和威尔逊一家刚刚手忙脚乱地开门进屋,第一辆货车已经停在了前院,就在那棵老橡树下面,后面跟着的另外三辆货车也停成一排,所有的车都打着远光灯。

但是哈罗德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转身走上前廊,这时,卡车的车门都开了,司机们纷纷下了车。“哈罗德,”一个声音从那片强烈的光束后面传来,“来吧,哈罗德!”那个声音又说。

“把那些该死的灯关掉,弗雷德!”哈罗德也大声回应,“让你的朋友们也关掉大灯。”他站在大门前,拨动了手枪的保险,他能听到屋里的人都按照他刚才的指示,急急忙忙上了楼,“我都听得出来,卡莱伦斯车里的皮带还是没有上紧呢。”

“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弗雷德·格林回答道。然后他率先灭掉了车灯,接着其他几辆车的大灯也都熄灭了。

“我猜你还带着那把枪吧。”哈罗德说。

趁着哈罗德的眼睛还在适应黑暗,弗雷德绕到了货车前面,那支步枪就抱在怀里。

“哈罗德,我也不想这样,”弗雷德说,“你应该知道。”

“嘿,得了吧,”哈罗德说,“你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现在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所以你就干了。你这个莽夫,现在正好可以趁机由着性子来。”

哈罗德又向大门方向退了一步,同时举起手枪。和弗雷德一起来的几个老家伙也都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和手枪,但是弗雷德的步枪并没有端起来。

“哈罗德,”弗雷德说着,摇了摇头,“你把那些东西都交出来,我们之间的事就算结了。”

“然后杀掉他们吗?”

“哈罗德!”

“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他们永远躺在坟墓里呢?”哈罗德又后退一步。他真不愿意把吉姆的尸体就那样晾在车厢板上,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问,“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你。”哈罗德几乎要退到屋里去了。

“因为死而复生是不对的,”弗雷德说,“大错特错。”

哈罗德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突然从南边吹来一阵风,吹得屋前老橡树的枝叶飒飒作响,仿佛预示着不幸。

“把汽油桶搬过来。”弗雷德·格林说。

帕特里夏·贝拉米

他看到母亲一个人待在学校的教室里,就坐在自己的床尾乖乖地等着。她的两只手放在腿上,两眼直勾勾瞪着前方,却没有焦点。看到他进门,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好像认出了他。“啊,查尔斯。”他说。

“是我,”他说,“我来了。”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无比灿烂、无比生动,贝拉米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她现在这样的笑容。“我担心死了,”她说,“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们得按时去那个晚会,我最受不了迟到了,那样太粗鲁,太不礼貌了。”

“是啊。”贝拉米说着,不经意地坐在了她身边。他和她坐在一起,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她笑得更开心了,还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可想你了。”她说。

“我也想你。”他说。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她又说,“我是不是很傻?”

“是有点傻。”

“不过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她说。

“当然了,”贝拉米的双眼闪着泪光,“你知道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啊,查尔斯,”老太太很高兴,“我真为你骄傲。”

“我知道。”贝拉米说。

“所以我们更不能迟到了,”她说,“今晚可是他的大日子。过了今晚,他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公务员了……我们的儿子。应该让他知道,我们都以他为傲,让他知道我们都爱他,而且永远都在他身边。”

“我敢肯定,他都知道。”贝拉米感觉这几个字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们就这么坐了很久。外面时不时传来一阵骚动,好像到处都有人在斗殴。一些士兵仍效忠于威利斯上校,或者至少忠于他们所代表的这一方。威利斯上校的所作所为,他所有关于复生者的观点和命令都是错的——他们对此无法接受。于是,他们比别人坚持得更久一些,然而,抵抗终究还是越来越弱。最终,一切都结束了。于是这里只剩下马丁·贝拉米和他的母亲,他们重新经历着往昔的生活,直到死亡——或者,不管那叫什么吧,总之就是像夜晚的低语一般,悄悄将复生者带走的某种力量,走向她,或者走向他。

他不会再重复自己以前的错误了。

“啊,小马丁,”他母亲又开口了,“我太爱你了,儿子。”她开始在口袋里摸索,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她也经常这样做,希望能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来给儿子。

马丁·贝拉米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我也爱你,”他说,“这一点我再也不会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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