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里人一听,果然开了门。彼此在灯下一见,不觉好笑。门里人不是别个,就是往年不磨之母常常施与的一个募化尼僧,名叫昙花就是。不磨笑道:“怪道你一听见姓金的是镇江来的,就开了门了。你却错了主意了,我不是来送布施的,却是来打扰的。”昙花笑道:“我在门里,听得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就是大爷。远客临门,多有开罪。你请到佛堂去坐罢。我要快关门,不要把(给)过路的那些穿号衣的强盗看见,要是撞进门来,那可了不得了。”不磨主仆二人,果然急急走进堂中。昙花关好了门,再来与不磨看坐。不磨说:“你不用应酬了。我知道你还有一位老师父,你快去请出来一见。”昙花进去,果不多时,扶了他的老师父空相大师出来。
不磨在灯下仔细看时,空相已是眉长发白,貌古于松。昙花是素脸淡妆,颇似闲云野鹤。不磨立起身,遂向空相深深唱喏,并告投宿的来意。空相大师是一个经过洪杨大乱奔走江湖的老妓女剃度的优婆尼,眼光如电,久能识人。一见不磨神采非凡,知道他是一个有来历的子弟,并且常常听得昙花说他父母家世,遂向不磨合掌还礼道:“施主请坐。出家人以行方便为心,施主大驾远来,那里有一个不款待的道理。虽是尼庵不便留客,但是此时此地,风声鹤唳,岂忍置之虎狼之口。施主暂且宽心,就在小院客房安置罢。但不知施主安坐家中,此时却往何地。有何要事,要冒险远行?”
不磨乃将北方兵乱、破家救人的意思,细说一遍。空相连连的赞道:“此真不愧善门之子。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能成施主的大愿。”遂转唤昙花道:“你还不快去收拾夜饭吗?施主路途辛苦,也好吃了早早安歇,明日再赶路程。你快去罢,我在此陪了,你不用操心了。”昙花果望后面安排款客夜饭去了。
这里空相陪了不磨,说些近日清江浦地面被游勇骚扰情景。不磨方知北方拳匪之乱,竟有蔓延南方之势。空相又说:“此地寺院,本来最多,现在已十家有九家被北方逃难的官眷借作行台公馆。大半因为河下船只已空,没处再可雇船,只好等南边镇江的船只回来,再议逃走之法。虽有一二起在中途折回山西的,都是为着手中空虚,借此打一个沿途地方官把势的,那里有一个真心为国、义不忍去的官员!要是有这么样好人,施主你想,他也不逃出北京了。老衲幼遭洪杨之厄,长到今年八十四岁,已是第二世为人。前生不知造了甚么大罪过,还要再遭此劫呢!我听见北京有一位甚么姓徐的宰相,今年已是七十三岁,还是一个不得善终。施主你想,可惨不可惨?虽然老衲出家以来,心如槁木死灰,业已置此身于度外,却已看得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分不出甚么人鬼的境界。施主做事,将来必须学到这个地步,方得大无畏的好处,大解脱的真相。施主不要忘了。这就当做今日老衲见面礼罢。”
不磨听得这番议论,不觉毛骨悚然,连声答道:“蒙老师父指点,这真真可以做我的前途引针。不磨虽愚,总想做到这个样子才是。”空相忽又笑道:“施主是佛门过来人,老衲多言了。”说时,昙花已将饭菜摆齐,请不磨自用。不磨忙起身向空相道谢。空相说声:“施主请用,明早再见吧。”就拿了念珠,往里面去了。
这里金利服侍不磨晚膳,昙花横坐相陪。说起不磨小时怎么样顽皮,怎么样玲珑,又说老太太如何教训,如何善良。不磨无言可答,一面吃饭,一面对昙花点头微笑。原来这昙花也是半路出家,深有阅历之人。看见不磨不答他的话,他又变一番言语,来慰他的客中寂寞。不磨深知其意,用心打听他近日游勇情景。昙花一一说知,又说道:“夜间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大爷要听见了,千万不可开门出去惹事。这是不好玩的。大爷记在心上。贵管家也不要出去为是。千万千万!”说毕,看见不磨饭已用完,就引着到一间极雅致的精室,作为行榻。
不磨四围一看,觉得风雅之中,仍寓繁华之景。绣花屏幅,没有一幅不是蝴蝶双双,鸳鸯对对,料想是女孩儿惯技,也不去理会他。刚要坐定,昙花即告辞而去。忽觉扑鼻奇香,醒人烦恼,仔细一寻,乃知是架上蕙花,开得蓬蓬勃勃。不磨甚喜,且去躺着,领略这幽香滋味。静中听得昙花招呼金利吃饭声、洗碗声、收拾厨下声、金利在下房鼾睡声,声声入耳。恍惚要睡去光景,忽然听见远远一片发喊声,顿时间儿啼女哭,凄惨满耳。
不磨刚要起来,忽听昙花走来,到空相房中说道:“师父,师父,他们又干这个营生了!今夜更比昨夜闹的凶,竟是放起火来了!”老尼答道:“你是生长太平之世,那里晓得乱离时苦况!想必这又是强奸不遂,放火烧林,以便下手动抢的意思。我想我那年十四岁初到南京的时候,那一处不是满眼富丽之景,后来又那一处不是瓦砾之场。我看见那极盛的时候,那些来嫖的客人,不是候补官儿,就是那混世魔王的少年公子,那一个不威风凛凛,得意扬扬。那里晓得后来比我们这时候还不如呢!那家里烧得精光,抢得精光,一个个逃的逃,一个个降的降,做长毛的做长毛,做叫化子的做叫化子。还有那年轻的世家少爷,更弄出奇怪样子来了,搽粉抹胭脂,包着头,踹着跷,装着女人的模样,做长毛的小把戏。那些女太太们更不用说了,不是吊死的吊死,杀死的杀死,也是一个个跟着长毛,做真人的做真人,做王妃的做王妃去了。那里晓得后来长毛打了败仗,厌弃他们做真人的、做王妃的、做小把戏的累赘,一个个把他们杀个净尽。
还有那杀不尽的小孩儿,都一个个丢在河里。可怜呀!那些无千无万的死尸,抛弃满地。天气也刚碰着热天,不到三天,烂得个南京臭气冲天。又没得一个人来收尸,都喂了野狗。狗来吃死尸,又不是好好吃的,都是你抢我夺,把个死尸分做七八十块。那街里屋子里,那一处不是死尸,那一处不是人骨头!狗吃了死尸,眼睛都红了,见了活人,也想要吃人的样子。我那时年纪小,我怕那狗,也同怕官兵怕长毛一样。好容易等到官兵来了,以为可从此平安了。那里又知道,官兵说我们做百姓的不该降顺长毛,放开手来杀。可怜呀,可怜呀!我们做百姓的知道甚么是官兵,甚么是长毛,只要不杀我们,就是好人。这些官兵一杀更杀得惨了,杀得个街上人堆积如山。也有杀死的,也有杀不死的。也有做狗叫的,也有像杀的鸡一般,眼睛闭了,腿还动的。有的求死不得,痛苦难当,求过路的勒死他的。有的没有膀子,没有腿,还在地下爬的。那时候我也看得多,这时候说也说不尽了,那里像你这么好福气!”尚未说完,忽听昙花一声“啊呀”,老尼就不说了。
要知啊呀一声,是个甚么要事,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逃官官船,趁着顺风顺水直趋下流,语甚隽峭。
不磨退悔之意,人人做事有此境界。所以君子以坚忍为心,不负初志为训。
乱离为天造英雄好境界,是有阅历语。试问古今来真英雄,那个不是从困苦中出来?那有一个坐着说空论的?
写逃兵的情景,历历如绘,惜未能将会党暗号全行披露,以惠行路之人也。
不磨叩门,仓卒语结不得出。写出行路人辛苦,望门投止之景况可想。
天下只为有我无人,故而大乱。昙花禅机隐秘。
老尼说乱景如此可惨,兵争者其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