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种情景,刘小雪和贺小梅一齐唱着:“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格桑伯姆明白她们唱那为啥,索性接着更大声唱道:“我和阿诗玛回家乡……”张向东也跟着唱道:“从此离开热布巴拉家……”黑夜中响起了哈哈的笑声。
天黑了很久,我们终于到达了遥远的扎克木。
这是一座江边的小城,顺着江边一条大街,商店、医院、县革委、县武装部、县人保组,全都在这条“现代化”的大街上,大街上还有一家电影院,一所中学,一所小学。县城有一座水电站,城里的电灯比康定还亮。我们几个人牵着马,驮着行李走在夜晚的大街上,没有人将这当成啥新闻,踏着街上的石板路,我们来到县革委。
县革委的门楼高大气派,门楼正中央立着毛主席头像,头像两边是红太阳的光芒,在雪亮的灯光照射下,太阳发出了万丈光芒。大门左边挂着“扎克木县革命委员会”,右边挂着“扎克木县军事管制委员会”,里面的院儿并不大,左右两座低矮的砖房,那是县革委的办公楼。小院后面的江边,河湾筑起了一道堤坝,拦出的空地上修了好几幢宿舍,那就是县革委机关宿舍。
我们牵着马走进大门,从楼里走出一个人来,穿着一身劳动布衣服,看上去有点像个工人,他问清我们是分来的北大学生,先叫格桑伯姆将刘小雪带到旁边的旅馆,再把张向东与贺小梅分别送到人保组和扎克木小学,最后才领着我和斯朗泽仁推开楼里的一个房间,一个年轻人正在屋里打扫,趁着电灯光一看,那个青年有点像二虎。二虎回头也认出了我们,吃惊地丢掉手中的扫帚两眼张大问:“大哥,你们也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同时扭头告诉那人,“爸,他们就是让我搭车的北大学生。”我们顿时明白过来,那人就是二虎的爸张定康。张定康见到我们远没有二虎那么激动,他木讷地朝我们笑笑,叫二虎赶紧收拾房间。
“这是为你们安排的住处。”张定康指着房间告诉我们。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了好一阵,一座干打垒的砖瓦房二楼,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房间,地上满是杂物和灰尘,临江那扇窗户的玻璃不知道啥时候被人打碎了,窗外有一棵大树。张定康叫我们先将行李放在楼道里,我们一道和二虎扫去屋里的杂物,再动手弄掉屋角的蜘蛛网,又找来糨糊和废报纸将窗洞糊上,我们再从楼道里搬进行李,张定康和二虎扛来两张单人床,我们就将各自的行李打开铺在床上。看到门上没有门扣,张定康又叫二虎去找来替我们钉好。再也没啥需要他们做了,张定康带着二虎就要离去。我们将父子俩送到楼梯口,斯朗泽仁感激不尽地望着张定康说:“张部长,我们真是谢谢你们了!”
“你千万别叫我张部长!”张定康赶紧郑重声明,“我是宣传部的头号走资派,你们就叫我张定康。”
我盯着他们匆匆下楼的背影,心中万般感慨:“阶级斗争真是错综复杂,表面上对我们那么热情,到头来却是一个头号走资派!”
我刚刚回到屋里,格桑伯姆就找来了医生,医生给我上了些藏药,说是一点也没有伤筋动骨,过两天胳膊就会好,不会有啥后遗症。当晚我却一点也没睡好。
吃过早饭,斯朗泽仁和刘小雪硬要我跟他们去见仁嘉丹珍。仁嘉丹珍就住在我们同一幢楼里,我们来到四单元三楼,敲开右边一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藏族小姑娘,斯朗泽仁用藏话作了自我介绍,小姑娘将我们领进客厅,就从屋里出来一个藏族女人,高高大大的身材,看上去至少也有五十来岁,全身纯粹的藏装,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年轻时定是一个漂亮康巴女子。
斯朗泽仁向我和刘小雪介绍,她就是他的藏文老师仁嘉丹珍。仁嘉丹珍啊呀啊呀地请我们坐,我们坐在仁嘉丹珍的对面,仁嘉丹珍用藏话与斯朗泽仁谈了起来,听不懂他们到底说了些啥,仁嘉丹珍目光一直停留在刘小雪身上,不住地将刘小雪上下打量,开始表情非常吃惊,情绪慢慢变得非常激动,不时用藏话反问斯朗泽仁,最后渐渐平静下来。
“你就是刘越的女儿?”仁嘉丹珍终于用汉话平静地望着刘小雪问。小姑娘给我们送上了酥油茶。
“你一定就是仁嘉丹珍阿姨啦!”刘小雪惊喜地站起身来,上前拉着仁嘉丹珍的手激动地说,“我爸听斯朗泽仁说起你,但他又不敢肯定你就是他当年认识的那个阿姨,他要我一到康巴就来看看你。我爸说,你当年一直陪着他替他翻译,你的汉藏话都讲得非常好,年纪轻轻很有知识。”刘小雪说着的同时,激动地从挎包中取出一条红色头巾,走到仁嘉丹珍面前打开说,“这是我爸特意叫我给你带来的,我今晚就给我爸写信,他知道我们终于找到了你,不晓得会多么高兴!”
我当时感到非常意外,仁嘉丹珍却一点也不显得激动,她接过红头巾看也不愿多看,就顺势放在茶几上,对刘越几十年来的情况也根本不问,很快就将目光转到我身上,用藏话打听我分配到哪个单位,斯朗泽仁用藏话告诉了她,仁嘉丹珍毫无表情照旧“啊呀”着,然后望着我用汉话问:“小王同志初到高原,习惯吗?”
“还行,不过才来不满一个月呢。”我回答。
“你从小生活在内地,初到高原开始肯定不习惯,不过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习惯。”仁嘉丹珍说。
“我爸知道我找到了仁嘉丹珍阿姨,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刘小雪的情绪一直不能平静,她再次激动地插话说,“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千方百计地打听你!”
仁嘉丹珍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刘小雪究竟说些啥,明显的不太愿意与人多谈过去的事情,她站起来问刘小雪:“你爸在这次运动中咋样?”
“运动初期就被打倒了!”刘小雪低头回答。
“你如果给你爸写信,劝他啥事都想开点,全国打倒的又不止他一个?”仁嘉丹珍一直站着说,“只要各人的身体好,万事都得了!”
“我今天晚上就给他写信,他收到信后不知道会怎样高兴!”刘小雪仍然激动地重复道。
从仁嘉丹珍家里出来,斯朗泽仁对我们说,他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得到仁嘉丹珍不少资助,仁嘉丹珍一直对他非常好,是他永世也不能忘的大恩人。
昨天还是个大晴天,今天突然下起了雪,吃过早饭,我们全都到旅馆去送刘小雪。
卡达是邻县在扎克木领土上的一块飞地,听说卡达的藏民自古以来就信着与扎克木藏民不一样的教派,卡达也就一直不归亚多土司管,解放后按照原来土司管辖的范围,将扎克木版图上的卡达划给了邻县,成为邻县在扎克木领土上的一块飞地,离扎克木县城很远很远。
昨夜写信写得很晚,刘小雪起床之后到楼下吃了早饭,回楼上就与斯朗泽仁关着门,在房间呆了很久。我们为她准备好了马,一直站在大街上,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张向东上楼去敲门催了好几次,两个人仍然没从屋里出来。送刘小雪的藏胞一直牵着马,站在风雪中早已等得不耐烦,格桑伯姆只得再次上楼敲门,两个人才从房间出来,脸上明显看得见泪痕。
“即使你们不再保持恋爱关系,你也应该送她到卡达,”望着两个人脸上的泪痕,贺小梅忍不住也涌出了泪水,将斯朗泽仁拉到一旁说,“终究过去彼此好过一场嘛!”
“我也是这样想的,昨天一直说到刚才,可她对我说:‘那样肯定对你影响不好。’她这个人十分倔强,啥事说一不二,如果我一定要送她,她绝对会生气的!”斯朗泽仁回答。
“刚到一个新单位,开始的印象特别重要,”张向东赞成刘小雪的立场,可是又说,“不过呢,如果送她翻过卡达山,影响也不会有好大。”
“还是应该注意影响,”我说,“反正有那个藏民送她。”
我们七手八脚,把行李搬到马上,斯朗泽仁检查马鞍套牢没有,藏族汉子用结结巴巴的汉话要我们一千个放心,那条路他已经走了几十年。雪越下越大,刘小雪穿着大衣戴着风雪帽和手套,斯朗泽仁就要扶她上马,刘小雪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突然望着斯朗泽仁哭了起来。
两个人站在风雪中,互相含着泪对望着,一直站着不动,我上前拍拍斯朗泽仁的肩头说:
“十里送别,终有一散!小雪以后可以经常到扎克木来嘛!”刘小雪这才上了马,每个人眼里都含着泪水。
刘小雪打马与藏族汉子走了,“一路小心!”我们一齐对她说。
“你们也要多多保重!”她从马背上回过头来。
我们送她出了县城,一直站在风雪之中,望着那渐渐被风雪模糊了的背影,刘小雪一个人到了卡达,谁知道又会是一种啥子情景!
我的眼圈湿了,我们在风雪中伫立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