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膳时至。
等浑忽坐定,侍立于侧的阿娜朝外头击掌三声,紧接着就有一连串的内监端着御膳陆陆续续地走进来,各式各样的菜品摆了一整个小方桌,餐具都是成套的白瓷,简约大气,令人赏心悦目。
而后有人用银针一一试过毒,确认无误之后便退至一侧,全程无话。
浑忽从小瓷碗里取了一颗糖渍果脯放进口中细嚼,但看这么多人围在旁边一动不动雕塑似的,她各种不自在。
“阿娜!”浑忽小声道:“让他们都下去吧?”
阿娜小声提醒:“他们要随时侍膳,不能走的!”
浑忽不依不饶:“可是他们站在这里跟看猴子一样看着我吃饭,我不太习惯。”
阿娜又道:“他们可没那资格看着您,您别把他们当人,放心用膳就是。”
别把他们当人,这话居然会从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嘴里吐出来,浑忽的心中一阵翻涌。她望向那些颔首低眉的宫女内监,到底是多有不忍,以至于再美味的佳肴,她也食不知味。
膳后,下人们撤掉餐具。阿娜问道:“不知殿下今日的行程安排?”
浑忽摸着袄上洁白柔软的绒毛:“我可以去见见葛儿汗陛下吗?”
阿娜颔首:“可以。但陛下现在正于寝宫接见贵客,公主是否择时前去?”
浑忽站起来:“不,就现在去。我想去见见那个贵客长什么样。”
阿娜笑道:“是,婢子这就去准备轿辇。”
冬日清晨,阳光温暖而和煦,浑忽坐在轿辇上惊叹着四周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这里除了一部分西域风格的奇异建筑,与她想象中的皇宫如出一辙。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轿辇稳稳停在了龙德殿的角门外,这是直鲁古的寝宫,也是他平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殿下,葛儿汗接待贵客时不喜他人打扰,还请您先在帘幕后面等候。”说话的是直鲁古的近身内监阿铂:“请随老奴来。”
龙德殿的正殿两侧分放有博古架和暖色纱帘,用以划分区域,而浑忽现在就坐在纱帘后头,一边饮茶,一边围观。
她看到直鲁古一袭明黄圆领,头裹幞头,俨然和唐朝皇帝一样的打扮,端坐在正座上;几级台阶下还有一个身着异族服饰且相貌平平的男子,正在给直鲁古行大礼,他肯定就是那个贵客了。
“听不清在说什么。”浑忽张望:“阿娜,你知道那贵客是谁吗?”
阿娜答:“是漠北乃蛮部的王子,但不知叫什么。”
彼时龙德殿外,乃蛮王子的马夫正在这里侯着,他在原地来回踱步,看起来有些着急。这时远处有彩驾迤逦而至,待轿辇停稳后,走下一名雍容的中年贵妇。她一眼就注意到了殿前的马夫,便由自己的侍女伊慕娅搀扶着向他走去。
“皇后娘娘。”马夫的恭敬让阿兰若一惊:“你知道我是谁?”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马夫浅笑:“九尾神鸟朝日,只配为贵国皇后所有。”
可巧,阿兰若的髻上有支九尾金凤朝日钗。她闻言惊讶道:“你竟读过《诗经》?”
马夫回道:“小时略有翻阅。”
此人有一头稀罕的微卷浅色头发,生得器宇轩昂,眼眸深邃如海洋,面如傅粉,英姿潇洒,虽然有些落魄,却丝毫不减其仪态高贵。再加上一副学识渊博口齿伶俐的模样,阿兰若不禁对他生了几分好感。
“外头风大,随本宫进去罢。”
正殿里除过直鲁古和乃蛮王子,还有几位大臣,他们看到阿兰若带着一名身份低下的马夫走进大殿,心中多有不快。
阿兰若行礼道:“原本不想来打扰陛下,但方才妾身在殿外偶遇乃蛮王子的马夫,他口齿伶俐,妾身很是喜欢,便自作主张带了他进来,还望陛下莫要见怪。”
直鲁古惊奇:“马夫?近前与朕瞧瞧。”
那“马夫”近前与“王子”站于一排,只见他容色靓丽恍似何郎在世,站姿又如玉树临风,只一眼便高下立判了。
何况这乃蛮王子从一进来就畏畏缩缩的,不仅对直鲁古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而且一直缩头缩脑,不见丝毫王室风度。
好歹也是经历了亡国之痛、带着诸多下属奔走四方的首领,若只是进个大殿便张皇失措,哪里还有逃出生天的本事。
直鲁古顿时心中有数,开怀笑道:“王子殿下,想不到您这个马夫倒是天人之姿嘛!”
假王子听到这话,愈发羞愧难当,连忙下跪道:“葛儿汗陛下,都是小人欺君罔上,其实您眼前的这位才是小人真正的主子!”
果不其然,满殿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这位真正的王子,后者神态自若,波澜不惊,只躬身行礼道:“乃蛮部太阳汗之子屈出律,参见哈喇契丹葛儿汗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与天齐寿。”
纱帘后的浑忽也看到了他那标致的模样,轻声赞道:“这王子真好看。”
直鲁古“嗯”一声:“王子殿下,您可知我国律令,欺君者当斩首示众?”
屈出律想了想:“在下曾听闻陛下是位明君,这圣明的君主,是不会允许国内出现血腥与杀戮的。”
政治方面,直鲁古是个和宋徽宗一样的昏君,但宋徽宗的智慧是凝聚在艺术上,他的智慧是凝聚在骑射上,这倒和他的祖宗、辽朝天祚帝耶律延禧有些相似之处。而且他虽非明君,却乐意别人说他是明君,所以屈出律此言一出,倒叫他更加喜爱他了。
“这话说得倒中听。”直鲁古笑道:“况且朕如此喜欢你,又怎么舍得杀了你呢?以后你便留下来吧,到朝中去为朕供职。”
大概四年前,乃蛮部为成吉思汗所灭,屈出律在漠北草原流亡四年才来到西辽,所以他一开始采用了与马夫交换身份的方式去试探直鲁古的态度,想不到直鲁古不仅收留了他,还直言喜欢他,这不禁令他心花怒放:“谢主隆恩!全能的上帝一定会护佑您永世平安!”
几个大臣悄咪咪地交头接耳着,阿兰若则走上台阶到直鲁古面前,朝他耳语了几句,后者越听越开心,满口道好:“你真是这么想的?”
阿兰若笑道:“千真万确。”
“屈出律王子。”
“在。”
“不知您年岁几何?”
“回陛下,二十有一。”
“可否婚配?”
“未曾婚配。”
直鲁古捋了捋胡须:“阿铂。”
阿铂近前一步:“老奴在。”
“你方才不是说浑忽来了吗?带她进来吧。”
阿铂得令去了,没一会儿便把浑忽从纱帐后头请了出来,她有点儿不知所措。
阿娜在背后提醒:“殿下!快行礼啊!”
浑忽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着对直鲁古和阿兰若的称呼,慌慌张张地行礼道:“儿臣给……阿耶、阿娘请安,愿阿耶阿娘福寿安康。”
直鲁古温和道:“快起来罢。浑忽,去见过屈出律王子。”
浑忽大步流星地走到屈出律面前,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地面:“王子安好。”
屈出律则礼貌地望着她的脸:“公主殿下安好。”
屈出律的声音很好听,像从山涧森林里流下来的叮咚泉水,清澈又明亮。当浑忽鼓起看美人的勇气,抬头直视他时,她的脑海里只有十六个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朕的爱女浑忽公主,来年便满十九了。”直鲁古笑道:“你们二人年纪相仿,又郎才女貌,不如就此凑对鸳鸯,倒也门当户对。”
一旁的阿兰若颔首以示对这场婚事的满意。
王子和公主,若放在美好的童话故事里,自然是门当户对的完美婚姻。
但这个时代有童话吗?
没有感情的婚姻无非是一场埋葬幸福的坟墓,固然屈出律生就天人之姿,但浑忽至今只见过他一面,哪里便这么容易,说嫁就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