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卓此人,总是带给薄遇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是与静安寺的静谧平和完全相反的,压抑、痛苦和暴躁。他像是带着腥臭味道的巨大棕熊,在寻找着某种能够缓解饥饿或者使他解脱的梦乡。
于是,他把眼睛盯在了散发着蜂蜜甜气的薄遇身上。
如果可以,薄遇只想离他远一些。
“这位……尹公子,方才真是多谢你了!你来城中是有什么事要办吗?我们要去兰阁听书玩,尹公子……无事的话,可要同去?”薄遇本来是想下逐客令的,但人刚刚救了自己,太无情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嗯。”尹卓低低应了一声,斗笠遮着脸,看不清表情。
嗯???
不是!你一个和尚不是应该念经修禅吗?我们是去玩去玩啊!你跟着干什么!
薄遇指尖抖了下,悄悄咽下哽在喉咙的一口气,扬起一种官场上常见的虚假笑容道:“那尹公子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尹卓没再出声,手扶了下斗笠以作回应。其实他知道薄遇不欢迎他,但薄遇既然邀请,跟得近点总比远点要好。这世上很少有人不讨厌他,因为他身体里留着异族的血,他长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薄遇没有驱赶他,已经足够善良了。
薄遇和盖英彦等四人并排走在前面,尹卓落后两步,走在薄遇的正后方。盖英彦的小厮本来和尹卓走在同一水平线,但因为觉得他又高又壮气势太可怕,委屈地缀在了最后面。
赵涵旭歪着脑袋,小声问薄遇:“表哥,这人是谁啊?你们认识?我刚才看见他会飞哎!而且手里拎着两个人,一点都不费劲!这样一比我宫里的侍卫真是废柴,一个会飞的都没有!”
薄遇回想了下刚才的经历,回答:“就觉得他力气挺大,可能武功跟我大哥一样厉害吧!”随意略过了关于尹卓的身份问题。
“这么厉害!我听说寻表哥的武功是京城最强哎!连禁军统领张敬东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种八卦话题,盖英彦绝对比薄遇这个亲弟弟更有发言权:“当然!别说不是对手,薄寻大哥一拳就把张统领的后槽牙打掉了!后来张统领还特意找人给他补了颗青花瓷牙呢!”
薄遇憋着笑,整个身子一颤一颤,真不知道盖英彦是怎么得知这些隐秘的,虽然夸张了点,但还确有其事!
因为张统领特别喜欢青花瓷,知道要补颗瓷牙的时候特别高兴呢!因此也没有怪薄寻下手太重,后来到处找人嘚瑟,差点让薄寻再把他那颗瓷牙打出来!
***
兰阁以诗书茶艺闻名,薄遇不爱茶,也不擅诗,所以就成了常路过兰阁往子衿阁去的花花公子。盖英彦也是第一次来,他虽然提前订好了包厢,但是进了门才知道,初次来兰阁的客人须每人留一副墨宝。
盖英彦抓耳挠腮地闭门造车,造到一半儿,竟听见旁边的薄遇已经搁了笔吃起点心来,顿感稀奇,便探头过去看。
薄遇面前雪白的宣纸上,工工整整的写了“床前明月光”五个大字。
盖英彦一愣。这墨宝挂出去,就是各人的门面,他虽然不像那些个文人大家爱追名逐誉,但总不愿意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不过既然有薄遇开头,他右手便非常诚实地跟着往后写。两个大哥哥不教好,赵氏兄妹也不觉得丢人,迅速把一首《静夜思》填完,剩下尹卓一个人。
尹卓嘴角抿着,严肃得像是要把四个小孩骂一顿的长辈,然后认认真真地在白纸上抄了半篇《清心咒》。
跑堂小哥的脸色跟彩虹似的变了一圈,最后面无表情地捧着笔墨退走。盖英彦头一个笑出来,哈哈地问道:“阿遇你怎么这么皮?”
“注意仪态,仪态。”薄遇答非所问,嘴角的笑跟点了玫瑰酱一样鲜红的甜。
申时一到,兰阁一楼的台子上便站了一位深蓝长衫、头戴方巾的老先生。老先生满面皱褶,乍看跟门外卖花生的大爷没有什么差别,台下有人不认得他,仍在吵吵嚷嚷地大谈学问,然而他一开口,全场都逐渐静默下来。
他的声音深沉、悠远,像是大地深处一股静谧的暗流,流过古老的树根与矿脉,在人耳畔种下一颗漆黑的蒲公英种子。
“今日我们讲的是南疆诸国夹缝之中的一个小部落。此部落名为赞格威尔,意思是‘驾驭骨龙之人’,所以又被称为骨龙部落。骨龙部落供奉龟龙大神,信仰骨骼的力量,他们拥有一种炼骨奇术……”
薄遇一口点心含在嘴里,半天没咽下去。
直到赵涵旭的手伸过来,从他面前的盘子里捻走了一块点心,他突然按住赵涵旭的手,然后才回过神来。
“……这里面有花生碎,你不能吃,小心犯哮喘。”薄遇说。
盖英彦口味重,点单的时候也没有特别注意,桌上很多东西都是赵涵旭不能吃的。赵涵旭虽然眼馋,但还是乖乖撤了手,面上明显已经不大高兴。因为这个哮喘病,他无论做什么吃什么都要被人管着,所以才被逼出个叛逆的坏毛病。
薄遇起身,说道:“我去楼下问问,看还有什么其他新奇好吃的点心。”
待他端着托盘回来时,盖英彦极度兴奋地摇着手朝他喊道:“阿遇,你快听!讲到你父亲定南侯了!”
“……越国本是我们赵国的一个附属小国,战时突然反水,叛去南燕。定南侯虽有防备,却还是吃了平生最大的一个亏,身边只余亲兵二十人,败逃途中遇见骨龙部落的王子阿利亚,得他相护才顺利返回南疆驻地。此事后来被南燕国得知,便以骨龙邪术害人为由,出兵围剿。不过骨龙部族有骨术佑体,借丛林地势与南燕周旋,硬是撑到了定南侯重振旗鼓,从南疆防线一路杀来相救……”
盖英彦和赵涵旭听得直连连吸气,对定南侯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仿佛恨不能立刻跑到当事人面前问个清楚。可事实上,往年夏天定南侯返京述职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怕得躲出三丈远。
薄文肃一身血水里泡出来的气势,连薄遇都不敢太过亲近。
赵涵旭问:“表哥,你有没有听姑父说起过这些事啊?讲给我们听听!”
薄遇摇头苦笑:“父亲从来不和我们说他以前的事。”不过他那娇花儿似的母亲倒是一向和有“人形杀器”之称的父亲黏糊得紧,很可能知道一些,但是他才不会提,省得这两皮小子又让他去问!
小楚灵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有些害怕。
“表哥,那些……用活人炼骨什么的,都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太小,薄遇没听清,只是连哄带骗道:“没事,说书的总是会夸大一些,有戏剧性才吸引人,不必信的。”
可惜他的安慰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有些东西已经被恐惧烙进小姑娘的脑子里,除非用其他好玩的事才能掩埋掉。
薄遇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要赶在宫禁之前把赵氏兄妹送回宫里,却刚开口,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跑堂小哥问:“这里可是有一位叫薄遇的公子?”
薄遇答:“正是在下。”
跑堂小哥显然对这个写“床前明月光”的始作俑者印象十分深刻,脸色微变,又道:“刚刚在楼下说书的蓝易乞老先生想见您一面,请您稍等片刻。”
薄遇转头看了看其他几人,包括尹卓在内,都坐着没动,便回道:“好。”
跑堂小哥离开之后,他才调笑:“怎么?都等着看戏?”
盖英彦和赵涵旭一下就七嘴八舌地炸开了,不外乎是问薄遇怎么和蓝老先生认识之类的。薄遇赔笑,一字未答。
他自知是绝对没有见过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