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深渊绝壁中央,有一道长长的深穴,从阴暗而悠长的穴口而入,突然豁然开朗,是一个宏伟庄严的大洞窟,穴口用天城体文字镂刻着“忘尘殿”三个字。
洞窟的梁顶和四面墙壁,用琉璃和金粉绘制着上千尊大大小小的神魔之像,千姿百态,皆向殿中央怒目而视。
围绕着洞壁四周,点着无数只银烛,烛光点点,如同繁星璀璨的银河,被墙壁上的琉璃金粉的图案映射着,整个殿中一片灯火辉煌。
那一片灯海中央,是一个石筑的高台,上面两座兽皮铺就的石椅,如君临天下。
座上之人,身披褐色大氅,额上纹着金色的狼图腾,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倒映明灭的灯海,泛着阴鸷的光芒。
一柄金色的节杖倚靠着石椅背,杖顶悬着红缨节球,节球缀着的铜铃被座上之人捏在手中把玩着。
“今早收到帝都来的消息,清锁用毒药谋杀南宫宸,但计划未成功。南宫宸依然毫发无损。”
他的对面的石椅之上,坐着一个身披深绿色斗篷之人,束白玉冠,从玉冠两侧垂下碧绿的丝带,正是叶轻尘。他眼神一瞥,神色淡然道。
“哦?可有说为何失败了?”
“倒是没有,不过南宫宸身边有无相殿和御灵阁两大势力,又有皇家禁卫军。本人也不近女色,十分警惕,估计要从后宫得手,也不容易。”
叶轻尘点了点头,“况且他的手中,应该藏有可解天下奇毒的还魂引,用毒攻,胜算不大。”
他的眼眸一转,“玦明,那位清锁姑娘,你觉得可靠吗?”
“你应该知晓吧,清锁未化妖之前,本是敬国公的女儿若芸,是南宫宸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被他背叛了,因爱生恨,誓报负心之仇。”
玦明阴冷一笑,“要知道,爱不得的女人,执念可是最深的,也是最不择手段的。”
对面人心头一冷,似乎若有所思,静默了片刻,道,“既然从前是爱人,恐怕也难以保证能下得去手。她上次刺杀,有被发现吗?”
玦明答,“她下手比较隐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南宫宸还没有查到她身上,依然非常宠爱她。”
“如此便好,留着这颗棋子在后宫,以后总能派上用场。”
玦明的手指拨弄着铜铃,发出叮呤之声,两只血蝶从铜铃中飞出,旋转着翩跹而舞。
然而他突然一掌辟来,原本欢快舞动着的血蝶撕裂成了千万血滴,洒落在地面。
“既然不能指望清锁,看来还是得我们出手了。我觉着,这御灵阁实在碍眼,不如,先从这里下手。尊主意下如何?”玦明唇边一丝森然的笑。
叶轻尘瞥了他一眼,“御灵阁弟子众多,阁主玄真更是功力深厚,你上次便折损了不少人马,这次再攻,有把握可以成功吗?”
“玄真的确是难对付,没有什么弱点。但是他有一个好对付的爱徒呀,若是他的弟子攸宁登上了阁主之位,我们再加以控制,不就好办了。”玦明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叶轻尘眼中一亮,他曾和攸宁道人有过几面之缘,此人侠肝义胆,正义凌然,并不会愚忠,若是能加以利用,的确大有助益。
他点了点头,“这计划倒是可行,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我碧生门也会鼎力相助。”
停顿片刻,又道,“不过,除掉了南宫宸之后,又该如何光复羽生朝,倒是件更复杂的事,得从长计议了。”
玦明脸一沉,“那是自然,可惜百里氏皇脉已绝,即使替他夺回了江山,也不知交到谁手中。”
叶轻尘从王座上起身,拱了拱手,“时间不早,我就先告辞了,计划筹备好了,我们再详议。”
玦明也起了身,微微颔首,“是,恭送尊主。”
他目送那墨绿色的身影走远,捏着铜铃的手紧了紧。
世人都知叶轻尘乃是江南四大家族叶家的第三子,是叶家实际上的掌门人。
但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乃是羽生朝巫祝的后人巫礼,也是神巫的唯一遗脉,继承了来自神巫氏的全部力量。
玦明从北荒卷土重回之后,才发现深深眷念的故国和忠心效忠的主君,都已经不复存在,誓要光复羽生王朝。
他一边探寻着羽生王朝的遗留势力,重新召集散落在各地的妖兽,积蓄着力量。一边在天弥皇城布局,一步步铲除南宫皇氏血脉。
后来他发现神巫仍存着遗脉巫礼,且暗中培植着一个叫碧生门的势力,便与他联合起来,共同策谋复国。
只是自己生前只是前朝中郎将,地位远在神巫之下,玦明虽实为北荒之主,统领百鬼渊的诸妖鬼,但按照前朝惯例,仍需服从巫礼指令。
故而两人虽为至密的联盟,仍心存龃龉,心照不宣地各有保留。不知这微妙的静默,会在哪日被打破。
叶轻尘走后,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凌厉低沉的女声,“领主,我回来了。”
狼女无觅踏着大步走了进来,向来冷绝的脸上露出一丝小女子欢欣。
玦明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无觅明媚一笑,迈上王座,俯身亲吻了一下玦明的手背,又在他脸旁耳语了几句话。
玦明的脸色一变,“真的?羽生志竟然没有被毁掉?”
随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他身边的这位九先生不简单,想不到,竟然就是羽生志化成的书妖。巫礼真是把她藏得好呀。还不让我动她一丝毫毛。”
他的唇边带着一丝阴冷,“不过,这种威胁怎么会吓到我呢?”
***
玦明所谈论的九先生,此时正身处千里之外的苍梧低地中。
茫茫秋水,漠漠稻田,土地平旷,极目连云,白鹭翔空,如千点雪。
稻中有农夫耕作,孩童嬉戏,田间小路纵横阡陌,有一白帷轻乘,缓驰其上。
马车中,华予和苏子墨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方才只是下车休整了一下,玉郎公子怎么突然就没了影子?”苏子墨问。
“叶家有点急事,托他去办理了。”华予答道,“说来,为我们提供住宿的你这位朋友,是个什么来头?”
“他姓于,名文志,是我在外游历时认识的一位富商,因为喜爱书画,找我买了不少的笔墨,便成了朋友。他府上的桂花,倒是非常有名。”苏子墨轻言道。
云耳骑着马随驾在马车旁,看着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感叹着。
“帝都人大都以为苍梧之地都是一片蛮荒,其实这里也有肥沃田野,胜比江南鱼米之乡。看看这水稻长得,一株株饱满金黄,这月坞乡今年的收成一定不错。”
“的确,自从天弥建国以来,逐步推广从伏兮国传来的先进耕作之术,这农家的收成,的确相比起前朝,要增添了许多。”华予评论道,话语中并不带一丝情绪。
“我常常听天弥当朝臣子夸耀自己造福百姓的功绩,但因为没亲眼见过前朝究竟是什么样子,没有比较,还以为他们只是在自夸而已。听先生的语气,倒是真的了?”
“他们的夸耀也并不假,百年前的羽生王朝,民风淳朴,崇拜自然神,无论是农家耕作技术,还是冶金铜铁等制造工艺,甚至是政治架构和国家治理,都远远落后于南海的伏兮国。”
“天弥建国后,开始在中洲大陆上推行更先进的农耕的冶金技术,虽有暂时的战火纷争,改朝换代后,百姓却得以更加富饶,安居乐业。”
华予娓娓而道,听来却是非常复杂的感情,明明是夸赞的话语,又似乎带了几分苦涩。
“那样难道不好吗?九先生似乎有不满之处?”云耳问。
华予道:“我本不应该对天弥王朝评头论足。改朝换代的变化若仅有此,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天弥建国后,销毁了一切前朝百家著述典籍,同时也灭了一切自然神教和鬼怪之说,建立起政治、文化、还有信仰上的中央集权,这中洲大地此后,便变得没有此前那样有生机了。”
带着帷帽的人淡而清冷的声音,从那片怎么也看不透的白纱布传来。她望着窗外,阳光勾勒出一个绰绰的侧脸。
苏子墨眼神停留在她身上,深深瞥了一眼,似乎若有所思道,“听先生的语气,倒像是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前朝似的。”
“我走过不少地方,在许多远离京畿,权力无法到达的边陲之地和深山密林中,仍然保留有许多前朝的风貌,可以窥见当初神妖与人共存,一片生机盎然的和谐景象。”
华予说着,抬手指了指窗外刚经过的路边一个半人高的石筑小庙。
两人在车中看不清里面供的是什么神佛,但远远望去不见有香火供品,似乎是废弃很久的样子。
“子墨方才可有留意过这些小庙?”
“的确一路上有经过好几个这样的小庙,在别处未曾见过。是供的什么神?”
“我也未曾见过,不过猜来,定是保佑庄稼丰收或者天降甘霖的神佛吧。”
马车又走了两公里路,逐渐多了屋舍人家,最后行至一个依山傍水的庭院外方才停下。已经有好些下人候在门口。
待两人下了车,便有人上前,行礼道:“苏公子,九先生,我家老爷已经在等候了,请随我来。”其他人则上前搬行李和安置车马。
这方庭院屋宅身处的乡间郊外,不比江南富贵之家宅院的典雅精致,却更得山水之乐和自然之境,林木丛生,山石点映,楼阁掩映其间,颇具匠心。
下人领着两人进了一临水的台榭中,有一位着鹅黄色镶金边袍子,身材略微发福,面容白皙而呈富态,约莫近不惑之年的男子热切地迎了过来。
“哎呀,苏公子,可把你请过来了。让我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