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三月三日,三月三,脱掉寒衣换单衫。只是崇祯年间的三月三,人嘴里还呼出寒气,若是成千上万人挤在一坨,从事的又是重体力,这成千上万人的呼吸,居然成了雾蒙蒙的一片。信阳城东数十里,罗山县境,师河南岸。杀声震天,狂呼惨叫声中,似乎有数几百个铁匠在打铁,叮叮当当的撞击声连成一片,背对师河的官兵被压成了一线,几乎被赶下水。右都督邓玘立在帅旗下,焦灼地看着战况,他的两千多川军背河列阵,被万余流贼困住了。冰面上零星躺着尸体,皆是被射杀的逃兵。河上几处冰窟窿,是逃跑的骑兵踏碎了冰面,连人带马陷了进去。
邓玘身后是一座长长的木桥,直通师河北岸,这保证他随时可以开溜,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他一但开溜,便会全军覆灭,他担不起干系。十天前,元默命他援救桐城,他按兵不动,已被御史弹劾,这次,不由他不卖命了。这支人数不多的川军久戍遵化,后来又在黄河南北剿了两年贼,官兵离家数年,军饷不足,伙食粗恶,邓玘又贪婪成性,以致军心不稳,几个月后,这支忍耐到极限的军队发动兵变,邓玘失足跳楼而死。
一阵箭雨抛下,邓玘身前几个挺着长枪的步卒被射翻在地,几匹中箭的马疯跳起来,驮着主人冲向阵中,另有一些箭哒哒地钉在盾牌上。邓玘的山纹甲也弹开一箭,他想,完了,对方的弓手都从容上来了,他拨转马头,正欲打马上桥,忽听桥上有人呼叫。
木桥上,几辆马车正往北岸驶去,推车的官兵叫道,“上紧,上紧,快着,快着”,另一个官兵道:“你管我快不快怎么,前头走不动,乱嚷甚”,“怎地,你再说一句,老子挦了你的毛”,“你悄悄地吧,都莫再吱声,后头杀得这么等的,咱能走脱已是万幸”。这个时代的四川话与后世大相径庭,只因后来张献忠屠川,杀光了四川人,清初由湖广移民填四川,导致后世四川人都是湖广人的后代。而此时尚在湖广填四川之前,也就是此时的四川人,四川话,在十后将会被张献忠泯灭。这时,木桥对面驰来一骑,一边叫着起开,起开,莫妨了军机,一边钻行在木桥上,那骑好不容易上了南岸,叫道:“左都督尤世威到!”。
“儿郎们好生发狠杀,杀败了邓蛮子,捉他的大马来骑,我与你们官上加官”,流贼阵中,马上一个汉子一边挥刀,一边吼叫。此时,邓玘打马上前,手起一刀,将一个正欲上木桥的亲兵砍下马来,他叫道:“关宁军来援,后退者斩!”。不久,战场的吵杂渐渐掩不住北岸的蹄声,那蹄声越来越大,渐成奔腾之势,一条灰线潮水般平推过来。“官军,官军”,正在与官军对砍的流贼纷纷叫嚷。
北岸的骑潮卷到河边便停歇下来,奔腾之势化作了人马呼出的白气,官军引马伫立岸边不多时,“下马!”,随着一声呼喝,骑手们纷纷下马,持着眉刀上了冰面,向南岸冲来。所谓眉刀,立起来有一人高,刀头尖尖,可砍可刺,象女人的修眉刀,故名眉刀。这支骑兵有两千人,人人身着棉甲,棉甲就是将棉压成板状,里边镶铁叶,比铁甲更具弹性,在相同重量下防御铳弹要优于铁甲,又因为棉甲保暖,适宜于冬季穿。此时,两千人关宁军加入战团,止住了颓势,川军的伤者纷纷退到岸边,解下甲胄,包裹伤处。战阵中,一个使眉刀的关宁兵卒,将刀搭在流贼刺来的枪杆上,顺势一滑,便划掉了流贼的手指,惨叫声中,眉刀变砍为刺,一刀结果了对方。又一名关宁兵卒,面对的流贼刀盾手,眉刀不断与单刀拍打撞击,由于眉刀是双手持刀,将对方的单刀越磕越远,终于,关宁兵找到空挡,一刀刺中对方右肩。另一个关宁军就地一滚,从流贼的马下滚出,那马已被砍掉一蹄,马上的流贼瞬间就跌落下来。
北岸,一将率领着亲兵顺着河岸驰到木桥前,接着又驰过木桥,那将来到邓玘马前抱拳,“参将徐来朝,拜见右都督,恕末将甲胄在身,不得下马”。邓玘道,老尤呢。徐来朝回道:“左都督率三千骑殿后,即刻便至”。邓玘闻言大喜,道:“你们不是在归德么,何时来的,未闻一点风信?”。徐来朝道:“路上行了五日,若不是错过了路头,昨日便到了”。邓玘曾驻扎遵化,而尤世威在山海关,遵化,昌平都当过总兵,彼此相熟。只是尤世威是待罪之身,去年东虏入侵,尤世威救援宣大不力被免去昌平总兵之职,只剩左都督这个类似军衔的职衔。都督多是荣誉职衔,就象洪承畴的兵部尚书也只是荣誉尚书。大明的卫所归五军都督府管辖,五军都督府有前后左右中五个都督,就如东西南北中五大军区司令,五大军区正经的司令只有五个,但荣誉司令甚多,都督成了类似军衔的荣誉职衔,只因卫所早已不是正经的国防军,已沦为预备役性质。
流贼虽然被关宁军从河岸压了回去,但万余流贼参战的只是少数,更多的流贼则在一旁观战,随着战线缩回本阵,流贼阵中射出几轮箭雨将官军压住,交战双方便脱离开来。此时,两阵中间,军马在血泊中颤抖着,遍地横七竖八的尸首,刀枪,包裹,银钱,还不断有流贼从阵中出来,将更多的包裹财物抛向两阵中间。流贼抛弃这些财物,一为减重逃跑,二为引诱官兵捡拾。流贼阵中,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骑在马上,向对面叫道:“老弟呀,别闹客气了,山西一别两年了。爷要走了,莫送了。这程子黄虎都过泌阳了,怕是要比洪阎王早半个月回陕西,多谢朝廷将陕西精兵调出来,方便俄们回家闹,听闻要回家,儿郎们心里美得太太”。说话之人正是扫地王张一川。
尤世威闻听,心中暗惊,黄虎就是八大王张献忠,八贼已过泌阳了?已逃到西北四百里处了?拉网行动失败了?尤世威颤动着灰白的胡子在马上叫道:“叫俄老弟?贼娃子没家教,生就的贼。俄是做公的,你是做贼的,八贼跑了,你却丢搭不脱,还待往哪?”。尤世威出身榆林将门,同样一口陕西话。张一川笑道:“俄往哪,你猜,郧阳,伏牛山,熊耳山,汉中,陕西老家,还兴到邓蛮子老家反乱一场,俄们就比比马力,看你拿不拿住俄”。
尤世威道:“没有王法的奴才,你与八贼屠了凤阳,可是惹下了”,张一川回道:“却忘了老尤你是昌平守陵的,俄们在凤阳做了一点点事体,皇上自会调你去凤阳看那大坟圈子”,说罢,贼众发出一阵哄笑。在二人叙话的同时,数千骑正由北岸驰过木桥,往队列两头驰去。这些骑兵皆是山海关骑兵,叫作关门铁骑,并不是传说中的关宁铁骑,关宁铁骑由祖家兄弟统领,数量仅三千。
“老尤,算球咧,说了一河滩,还是不肯松饶?你抬抬手,俄们这就拔腿不干了,招安做官”,说罢,张一川指了指地上的银子和包袱,叫道:“知道官兵弟兄们搅用不来,都在这了,要是分外再有个,凤阳掘的就是俄家祖坟,俄这都是为了百姓,官兵又岂是肯忍饥的,喂点银钱,免得去祸害百姓,将才那桥上马车你未遇见?里头都是邓蛮子砍的杀良冒功的脑袋,俄的儿郎也只是往面缸里拉泡屎,往井里撒泡尿,这杀良冒功的事——”。
尤世威闻言震惊,他怒道:“你说甚?凤阳祖陵咋了?”。对方只是嬉笑,尤世威转身吼道:敢取一文者立斩不赦!就在他转头的瞬间,几支利箭忽地袭来,“大人!”,闻听呼喊,尤世威心中一凛,一个鞍里藏身将箭羽尽数躲过,这几箭扑空后,却将尤世威身后几骑射于马下。“杀贼!”,徐来朝一声大叫,当先冲了出去。对面的流贼骑兵也迎了上来,在短暂的脱离后,双方重新战成一团。
天色渐黑,凌乱的大地上,师河南岸炊烟缕缕,官兵在大锅前列队,一个个将干粮袋往锅里倾倒。在一口大锅前,伙夫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拿刀,正将石屑刮进锅中,这块石头叫岩盐,是四川的土产。营帐里传出一声筷子舞起来的吆喝,却是几个军官在美餐。一些军卒抬着筐在地上收割,地上满是无头尸,这是些廉价的脑袋,扫地王的骑兵早已逃之夭夭,跑不掉的是步卒,以及随营的家属。
“黑老鸹,呱呱叫,恁家的馍馍蒸不发,大的象个石头蛋,小的象个死疙瘩”,冰面上传来一阵错乱的女声,接着,一个女人噗嗵一声跳进冰窟里。“地方呀,乡约呀,总甲呀”,噗嗵一声,又一个女人跳进冰窟里。“百当捅下这贼羔子”,说罢,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跳进冰窟。“俺叫人扒个光腚,扒个光腚”,又一个女人跳进了冰窟。不知是什么心理,这些婆子营的军妓在贼营里不自杀,见了官军却要自杀。
尤世威看得一皱眉,冲亲兵叫道:都殉死这些个,去拉拉。几个亲军闻令吆喝起来,中军对坐了一地的官兵骂道:“去救人,俄看狗日的谁敢不去,他娘的溜地一坐,吃肉时咋不见回缩哩”。见状,也有川军向坐了一地的兵卒骂道:“都叫砍了脚杆?”。官军们纷纷上前,将数百名女子赶离岸边。邓玘道:“这可怎处,老尤你待怎么?日急着忙的。八贼婆子营的,往后怎生活人?脱不了是些烂糟货,死了干净”。又道:“前个我遇着个光山的官儿,逃出来大哭,说是内眷都自尽了,可见这些歪私窠子没有个节烈的,扶不起的井绳,便成全她们吧,我看只留几个真正好模样的”。这最后一句触恼了尤世威,他骂道:“你大的蛋,你不胡说吧,俄承情得紧了。老有少心,老没成色,这是甚光景,全不料你还有这心”。邓玘怒道:“跳挞什么来,你给谁没体面,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能踢能咬,我说什么来,惹发了你。就你干梆硬正,你举荐的好人左良玉,糟塌了半个河南的妇女,可听你骂过一句?成精作怪地,恨不能吃了我的火势!”。众将急忙上前和稀泥。
“恨不杀人么,甚就致得他怒了,可是为什么来,劈头子给我一句,今天不看他援救之情,我断断不依”,在众人的劝解下,邓玘骂骂咧咧去了。
尤世威看着眼前数百名女子,自语道:“前生做什么来,显此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