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乾江县城，夏。
“兰兰，看看都有谁来看你了。”刚上楼进门，陆小芳便放下手中拿着的一个塑胶娃娃，牵着一脸脏兮兮的小余兰来到客厅茶几前。
这是杨义成给余兰的三姑姑杨义晴租在县里的房子，在二楼。客厅宽敞透亮，隔着过道有个饭厅。转角矮木桌上，摆放一台旋转号盘电话机，紧挨两边摆放着的皮沙发，呈L型。
隔着花岗岩茶几，白衣短裤泥尘满布的小余兰一脸好奇站在那，望向对面沙发上一身碎花长裙喝着茶水的余曼婷，和抱着一个可爱男婴的杨义成。
“兰兰，来妈妈这。”余曼婷立刻放下手中水杯，张开双手身子前倾。小余兰却退缩躲在了陆小芳身后，探出小脑袋眨巴眼睛观望。
“爸爸妈妈回来接你，那个是你弟弟。以前不是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接你吗。你看，奶奶没骗你吧，爸爸妈妈没有不要你。现在他们都在那边，过去妈妈那，听话。”陆小芳侧身弯腰低头，手指沙发方向。小余兰委屈撅高了嘴，不说话，抱着陆小芳的大腿也不撒手，不时看向余曼婷。
余曼婷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拉着小余兰的胳膊往前，孩子却不停扭动抗拒。无奈作罢，她摸了摸有点稀疏黄毛的脑袋，看着脏兮兮的小脸和盯着自己的怯怯眼神，不禁红了眼。“妈，兰兰这脸怎么弄得这么脏。”
“她刚刚还在楼下玩沙子呢，你看看，带回家一地都是。”陆小芳转身手指门口眼珠掉光了漆的肮脏娃娃，空心娃娃的身体里被灌满了细沙，溢出的沙子洒落地面。
“走，先去洗干净。”陆小芳拖着小余兰走向洗手间。
“几年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懂事了。看来，她是不愿意认我这个妈了。”坐回沙发的余曼婷沮丧埋头。一侧西裤灰短衬的杨义成不发一言，只顾逗着眼前的宝贝儿子。
“大嫂，别多想。兰兰怕生，熟悉了就好。哪有孩子不要爸妈的。你看，送回来到现在也没见过你，一时也不太容易接受。”杨义晴买菜回来站在门口，扶着门框踢掉脚上高跟鞋。一眼瞧见杨义成抱在怀中的男婴，欢喜得紧，放下手中的菜走过去要抱孩子。
“哎呀，真可爱，给取的什么好名字？”
“杨宇星。”显然是舍不得被抱走的宇星，杨义成一副被横刀夺爱的神情，盯看着已被杨义晴抱在怀中的宇星，眼睛没离半分。
不过，这小宇星确实长得讨喜，人见人爱。绿格条纹短袖衫，配套绿色小短裤。胖乎乎的手臂和小短腿，跟莲藕般一截一截。胖嘟嘟粉嫩小脸，忍不住想捏上一把。浓密微卷的头发，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可爱小巧的鼻子，配上一张樱桃小嘴，跟个人偶娃娃似的可爱极了。特别是那对迷人的小酒窝，一笑啊，感觉心情都能变好。也难怪杨义成抱着舍不得撒手。
“看看，笑的多好看。来，给我也抱抱。”带着洗干净手脸的小余兰从洗手间出来，陆小芳的目光也落到小宇星身上。孩子多讨喜啊，都争着抱。相比小余兰，一个是宝，一个是草。
“你先去做饭吧。”杨义成满脸不放心，生怕陆小芳抱不好孩子，一不小心给磕碰摔着。那可是他的心头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着手心怕摔了。
“这也是我孙子，还抱不得了？”别了杨义成一眼，陆小芳气哼哼提上被义晴放在地上的菜走向厨房。
“妈，不是那意思…”余曼婷话没说完，陆小芳就拐进了厨房。
大家似乎都忘了，还有小余兰的存在。也是，草嘛，总是平凡不起眼的。
客厅一角，小余兰呆站着扣手，双眼溜圆，直勾勾盯着团宠的小宇星，眼神透露出羡慕与渴望。同是爸妈的孩子，她的待遇却不高。她不会质问他们凭什么，她接受这样的结果，只是有些羡慕，懂事得令人心疼。
午饭后，小余兰仍是一声不吭，却不时在客厅卧房来回走动进出，眼睛瞟向宇星。
余曼婷会心一笑，起身拉她靠坐沙发旁。“喜欢这个弟弟对吧，那就去和弟弟玩吧。”
孩子总是思想纯真，她不再抗拒，听完后只是点头，一溜烟跑回房间，拿出一个小铁盒。
装卷烟的方形扁铁盒，盒面锈迹斑斑，已看不出盒面纹样。
小余兰拿着铁盒向抱着宇星的爸爸身边靠近，小心翼翼打开，看起来很是宝贝。杨义成也忍不住好奇盯着。
盒子打开，没什么特别，看起来还有点寒碜。两颗小小透明玻璃球，像是五粮液酒瓶里特有的那种小弹珠。剩下的，一根断掉半截的粉红色透明塑胶项链。
她站一边手托铁盒，正想把盒子里的珠子和项链拿出来。坐着的杨义成不知有意无意，胳膊肘一碰，竟打翻小余兰手上的铁盒，东西散落地上，一颗玻璃弹珠不知滚落去了哪。
小余兰立刻俯身趴地上找着，着急委屈的小脸一副想哭的模样，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半天，硬是忍着没掉下来。
“你干什么呢！”余曼婷见状，大声质问杨义成。
“又不是故意碰到的。反正都是些破烂，不知道哪捡来这么脏的东西，也不能拿给宇星玩。”杨义成头也不抬，抱着宇星继续玩闹。
余曼婷虽恼，但听他说得在理又无可辩驳。毕竟都是些不值当的小玩意。瞪眼杨义成，过去把趴地上找珠子的小余兰扶拉起身。“找不到就不要了，没有就没有了吧，妈妈给你买。”
小余兰似乎听不进去，甩开她的手。这倒让余曼婷感到惊讶。
陆小芳洗完碗筷从厨房出来，小余兰转身跑过去，抱着奶奶的腿就放生大哭。看眼散落地面的东西，陆小芳大致明白了七八分。“虽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但这是她的宝贝。平时都藏床底下，舍不得拿出来玩。我以前问她，什么宝贝啊要藏起来。你猜她说什么？”
看眼哭泣的小余兰，余曼婷转望陆小芳，“她怎么说？”
“她说，铁盒是小房子，房子里的两颗珠子，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我问为什么爸爸妈妈是珠子啊。她又说了，爸爸妈妈和珠子一样好看。至于那断了半截的项链，她说是她自己。孩子嘛，我也搞不懂她的想法。算了，倔脾气一上来，谁也哄不了。让她哭吧，哭累睡着起来就忘了。”陆小芳抱起大哭的小余兰，走回卧房关上门。
客厅里，余曼婷微红鼻头埋怨起杨义成来。“都是你干的好事！”
杨义成沉默不回嘴，抱着小宇星，没了之前开心样。
许久，哭声渐小，直至安静，孩子大概哭累睡着了。相隔几年的再聚，没想闹得不愉快。
而消失不见的那颗弹珠，余曼婷虽找了找，但仍是没找着。也许一切，冥冥之中就是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