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目光闪了闪,迟疑道:“小姐,浣绿她……”
晚晴望她一眼,心中暗暗叹息,朝着门外道:“进来吧。”
随着话音的落下,下一刻,虚掩的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人影在门边晃过,浣绿从夜色中踏入门内。茜红的灯影下,看不清她低敛的表情。只见她小心翼翼来到晚晴面前,行了一礼,自责道:“小姐。”
晚晴静静望着她,那明亮眼眸中,一丝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
浣绿接着道:“奴婢知错了,请小姐责罚。”
“错在哪里?”她声音淡淡的。
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她脸上这种晦明难辩的神情,浣绿的头愈加垂得厉害:“浣绿身为奴婢质疑小姐,出言不慎以下犯上,行事鲁莽差点闯祸。但……但奴婢也是太担心香儿……才……一时忘记了身份。虽然如此,奴婢毕竟有错在先,奴婢甘愿受罚。”
晚晴注视着浣绿平静的侧脸,冷不防道:“只有这些?”
浣绿身体微顿:“是。”
晚晴顿了顿,便道:“知道错了,以后改了就是,起来吧。”
“谢小姐,”说话时语气已变得轻松如往常一般。浣绿直起身子,重重呼一口气,对晚晴笑道:“奴婢就知道小姐不会责罚奴婢的,再说,是她们有错在先,奴婢即使去了,也不过据理力争,说个明白罢了。”
紫苏哭笑不得,过去便要伸手拧她的脸:“还说知道错了,原来一点儿也没改。前面那可怜样儿必是装出来的,真是该打。”
浣绿一边躲,一边笑着辩解,“要不是这样,小姐哪会心软,早罚了十次八次了。”
说着,又是一阵玩闹。
晚晴笑着摇摇头,道:“我有些累了,你们先回吧,明儿一早还有事要做呢,也好准备准备。”
“是。”
想起明天,紫苏和浣绿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两人对望一眼,便异口同声告退。刚走到门边,只听身后小姐突然厉声道:“浣绿,容姨疯癫被逐出上官府,你难道就不怨么?”
浣绿一惊,僵立在门边,片刻回身勉强笑道:“自做孽不可活,浣绿不怨。”一句话,便清楚地表明了她的看法和立场。
晚晴望着她煞白的小脸,那袖下紧握的双拳,少顷收了目光,道:“去罢。”浣绿俯了俯身,这才和紫苏一起去了。
晚晴闭上眼。
浣绿,但愿你今天这句话出自真心。
烛火荧荧,簇簇跳跃,四周帷帐交相拥卧,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生动活泼起来。然而,屋内太过空旷安静,反使得这份生动令周围的光线昏昧了三分,亦平添几分繁华落寞。窗边的红海棠娇艳绽放,独自妩媚风流,不问人间愁绪几何。樱花飘零,芳踪已逝。插花的瓷瓶早被伶俐的丫鬟收拾了去,空余几点落红残痕。
可是。
眼前这情境,未免有些伤感。
她自嘲一笑。
伸手推开菱花格子窗,淡淡的月光水银般流泻进来。一轮明月挂在无垠的天幕上,光华万丈,遍洒清辉。视野不觉随之一阔,心境也跟着浩瀚的苍穹而豁然开朗。月光冰凉如水,然那份如水般的安静皎洁,是世上任何光芒也无法与之比拟的。
世上至真至美,莫过于银白月光。
置身于明月的清辉里,仿佛连呼吸都是自由的。
不知不觉,晚晴舒心的笑了。那笑容第一次,直达心底。
楚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少女趴在窗台上,抬头望月。她眼神清澈,神情满足而淡然,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之中,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脸上绽放绝美的笑容。就像月光的温柔,吹破一朵欲睡的水莲花。干净,透彻,让人感到安心。窗外,夜色下的根根青竹是她绝世姿容的背景色,而那轮明月,则是她心中的唯一。
“晚晴,”楚玥走上前,顺着她的目光瞅去,“你在看什么?”
晚晴收回视线,淡淡道:“没什么。”转身之际,她已恢复平日温婉疏离的样子,只是心中暗叹,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难得她今日赏月的好兴致。楚玥,无疑将她自由翱翔的心神残忍的拉回了纷扰的人世。
“哦。”她的敷衍,让楚玥略感失望,他亦淡淡应了一声。
玲珑上前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您休息。”说罢,她便候立一旁,等待楚玥的同意,应允她像以前一样,伺候他宽衣安睡。
晚晴听见,不觉皱了眉。这丫头越发胆大了,她早就暗示过,凡是楚玥力所能及的事情,任何人不准插手。玲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她的禁忌,特别是在中午撞见她和楚玥发生冲突之后,她就有意无意的挡在她和楚玥中间。怕她再对楚玥不利么,谁给她这么大的权利?明目张胆的顶撞她。
若以前还有些遮遮掩掩,现在则是毫无顾及。玲珑,从没把她放在眼里。
眸光一冷,便朝楚玥扫去一眼。然而视线所及之处,目光不由顿了顿。
眼前的楚玥仍着一袭白衣,许是刚沐浴过的缘故,并没有束腰带,袍子穿在身上略显宽松随意。一路走来,头发已被风吹得半干,亦任其自然地披散下来,墨玉般流泻在肩头。那本略显苍白的脸在茜红烛光的光晕里,竟让人生出一种神秘而缥缈的错觉。偏此刻他又站在如水月光下,那缥缈的脸庞便被镀上一层皎洁的光华,静凉而遥远,有如明月生辉。一双乌黑的眼眸正眨也不眨的凝望着她,似漫天银辉全部落入他眼中,那平日一眼就可看透的眼睛也变得深邃起来。
虽然日日相见,眼前的男子却在这一刻变得遥远而陌生。
晚晴心里有片刻惊诧,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
然而,仅仅一瞬。下一刻,她神色便恢复如常。许是从未见过他这种随意不拘时的模样,这种随意不拘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洒脱,亦有一种远离尘世的飘逸。不得不承认,楚玥很适合白色。白色,与他相得益彰。又或许,只是今晚的月色太美好,让她一时恍惚产生了错觉。
她不言,楚玥不语,侍立旁边的康儿、小喜和安儿更不敢多嘴。只有玲珑神色不变,固执着她的坚持。屋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僵持了一会儿,楚玥终于开口道:“玥儿不想睡,玥儿还有好多话要跟晚晴说。”
晚晴眉梢微动,有话跟她说?
玲珑一愣,转瞬便笑道:“那奴婢在一旁等着,等公子说完了话,奴婢再伺候。”
哪料,楚玥却声音清亮道:“可是,玥儿不想让别人听。”
别人,她是别人?玲珑愕然抬头,眼里充满了惊讶和不可置信,可她才发觉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他的目光,专注于对面女子身上。玲珑愤恨地望过去,却只能把不甘咽到肚子里。
感觉到不远处不善的眼神,晚晴落落大方地转头,眺望月色下千根翠竹摇曳起伏,婀娜轻舞。
“奴婢候在门外,公子若有事,唤奴婢一声就可。”玲珑道。
“你在门外,会不会听到玥儿说话?”楚玥想了想,天真地道。
玲珑声音难涩:“奴婢……离得……远一些。”
“恩。”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楚玥转头对着康儿等人道,“你们也一样,不准偷听玥儿说话。”
“是。”康儿三人同声答应道,便和玲珑一同退了出去。
门被掩上,悉琐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了。周围重归安静,耳边只有风吹竹中的沙沙声。月色甚好,晚晴望着远处,心却在身后徘徊,侧耳细听,很好奇楚玥把人都赶走,究竟要跟她说些什么。
“晚晴,”楚玥往前迈一步,来到她身边,小声道:“不要生玥儿的气了好不好?”
咦?
原来是要跟她道歉?晚晴惊讶万分,回身打量他。只见楚玥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那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让人看了心生不忍。而那本是要道歉,却又怕苛责的神情却是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楚玥见她转过身来,又颇为委屈的补充,“也不要不理玥儿。”
见他如此,心不知不觉软了一分,却仍带些赌气的意味:“我生你的气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她眼光瞟着别处,就是不肯落在他身上。
楚玥水汪汪的眸子望着她,非常肯定的点点头,又垂下脸:“玥儿错了。”
她故意板起脸:“错在哪儿?”
楚玥比她高许多,因此,即使他低着头,她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而随着他的低头,如墨般的头发垂下来,稍稍遮住他愧疚的神情。晚晴望着那张粉嫩的小嘴一张一合:“玥儿欺负晚晴,说不喜欢晚晴,讨厌晚晴。丢了晚晴喜欢的花,却没有东西来赔。”他一桩一件的道得明白。
晚晴终于看向他:“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这样做?”
楚玥嘴一撇,清澈的眼睛里便有泪珠打转儿:“玥儿不喜欢晚晴的花,玥儿把自己赔给晚晴,晚晴又不要。”说得好像她的过错似的。不过也是呀,人家都舍得把自己赔给你了,你还嫌弃。
晚晴忍住性子,咬牙道:“欺负我的事又怎么说?”
这次,楚玥噙着眼泪,抿了小嘴,胆怯地望着她,就是不肯说。
她其实不想这么咄咄逼人,但早上在福梧堂他的行为又太过反常,而现在楚玥一副吞吞吐吐,想说又害怕说的神情实在让她着恼。本来,在上官家时,她已经心软,决定不再不管他了……
可是他的举动,却像一场冷雨将她淋得透凉。
“不说算了。”她也不想听,以后仍是桥归桥,路归路。时机一到,大家好聚好散。她站起来,对镜拔下头上的发簪,便伸手去捞铜盆里的清水。
水微凉,夜初静。清水扑打在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好像透过肌肤,那份凉意渐渐渗入骨髓。心,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只听楚玥怯怯道:“晚晴不欺负祖母,玥儿也不欺负晚晴。”
手一顿。
她猛然回头,水花溅了一地:“你……怎么知道我欺负祖母了?”她只是稍稍欺骗了一下。只是,他口中所说的欺负是这个意思么?她不能确定。
对着她的目光,楚玥理直气壮:“玥儿就是知道。”
他的眼睛很明亮,清澈见底,好像下一刻就能望进她的心里。晚晴收回目光,不肯承认:“我才没有欺负她。”她只是为求自保,稍稍利用了一下老人家的同情心。况且,老夫人对她究竟怀了怎样心也未可知。毕竟她都那么无助可怜了,老夫人最后也没有松口,仍毫不留情地将她一个柔弱女子拉下了水。
楚玥望着她:“晚晴以后不欺负祖母,好不好?”怕晚晴不答应,又道,“晚晴不欺负祖母,玥儿会对晚晴很好的,”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妥,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也不要欺负玥儿。”
他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让晚晴好笑道:“我不欺负祖母,也不欺负你,可是只有你一个对我好,那我岂不是吃亏了?”
不料,楚玥眨了眨眼睛,道:“玥儿会对晚晴很好很好,比两个还要好,不会让晚晴吃亏。”
“真的?”
“恩。”他重重的点头。
“可是,我听说有人不喜欢我,讨厌我,还不想跟我玩。”她存心逗他。
楚玥连忙摇头:“玥儿骗晚晴的,玥儿最喜欢晚晴。要是晚晴不理玥儿了,玥儿会伤心的。”
晚晴歪着头想了想,在一双饱含期盼的眼神中,终于啄了啄脑袋:“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真的吗?”楚玥两眼放光,“不许骗人。”他还不相信。
“不骗人。”
楚玥瞅着她,“晚晴也不生玥儿的气了?”
她嘴角一弯,摇摇头。从刚才起就不气了。
顷刻间,楚玥眉眼里全是满满的笑意,他扑上来抱住晚晴的肩膀,又蹦又跳:“太好了,太好了,晚晴不生玥儿的气了。”感觉到他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晚晴讶然,原来他口中所说的不生气,是这个。
的确,他好像对她所做的最多的动作便是这个,这也是迄今为止她和他之间最亲昵的举动了。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开心时,委屈时,生气时,甚至是闹别扭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这样抓着自己,这样,是不是也代表着一种依赖?
她以前总是不以为意的,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猛然发觉,好像这个平常的动作对楚玥来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毕竟,她生气的这一天,都没有让他有机会这样做。他才意识到自己生气了。而现在,冰释前嫌他又如此高兴。可是,想到让她生气的另一个原因,便有些莫名的气恼。
不仅仅气恼楚玥,亦气恼自己。然而,更让她气恼的是,她为什么要为这件事气恼。
晚晴望着他兴高彩烈的脸,脱口问道:“玥儿,你很喜欢柳姨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