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打赢了相亲的擂台,仍然赶回长沙念书。二哥左宗植做主,把婚期定在下一年。几个月过去,若说左宗棠心无旁骛,铁定是假话,心里牵挂着湘潭的未婚美女不说,还有更加烦心的事情。
人间的烦心事多数与金钱有关。钱多惹事,钱少办不了事。左宗棠的烦恼属于后一种,他家没钱,怎么操办婚事?四壁徒空,娶了老婆饭都吃不上,岂不是拉着周家大小姐跳火坑?
左宗棠决心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恰好在道光十二年(1832)秋天,长沙将要举办乡试。左宗棠此年二十岁,父母与长兄都已去世,他和二哥左宗植相依为命。他见二哥正在打点行装,要去省府长沙赶考,不由得心痒痒,说道:“我也要去。”
左宗植向他扬一扬手里的一张纸,说:“你没有这个东西,去了也是白搭,人家不会让你进考场的。”
左宗棠知道,那张纸是生员的证书。二哥有证,他没证,因为他没在官学念过书。无证就无参考的资格,连考场也进不去。左宗棠有点不信邪。他想,难道一张监生的证书,就能把我挡在考场门外?左宗植设法凑到一笔钱,为弟弟捐了个监生,得以参加乡试。
左宗棠在乡试中交了一篇作文,题为《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文如标题,议论如何选拔有用的官员,训练能打仗的军队,重用有功劳的将领。这篇文章的立意,符合左宗棠以孔明的角色考虑军政要务的立场。
第一次阅卷,左宗棠名落孙山。此次乡试,名额只有十七名。左宗棠没有入选。第一名是他的二哥左宗植。人们认为,这个结果对左宗棠很不公平。他的作文水平不可能比二哥相差那么远。
考试落选也出乎左宗棠意料之外。他走出考场以后,立即凭着记忆,抄写了一份底稿送给贺熙龄,请恩师给他估分。贺熙龄一看底稿,立刻感到大事不妙。不是文章写得不好,而是写得好过了头。他的评价是:该文言之有物,文采飞扬。
贺老师夸过左宗棠的文章以后,却眉头紧皱,缓缓摇头。左宗棠急忙请教文章错在哪里。贺熙龄说:“错不在你。若说有错,就是错在文章写得好。那些考官只看得上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东西,你破了他们的规矩,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果然,阅卷的同考官在左宗棠的卷子上批了“欠通顺”三个字。按照他的意思,左宗棠连文章都写不通。他将此卷打入“遗卷”堆,将左宗棠刷了下去。左宗棠此次乡试落败,已在意料之中。
然而,幸运之神给了他一个机会和一位贵人。
这一科考试提前了一年,是为道光爷五十大寿特别开设的“万寿恩科”。道光爷高兴,特事特办,钦命湖南录取举子可以超过十七名,额外录取六名考生,增补的举人就从遗卷里面挑选。选中者,另列一张副榜,以示皇恩浩荡。
从五千多份遗卷中择优录取是一份苦差。由于副考官胡鉴突然病逝,主考管徐法绩一个人担负起这个重任。左宗棠时来运转,碰上了一位敬业的官员。若是徐大人偷懒,随便看几份卷子,或许就看不到他的考卷。可是徐大人不辞劳苦,硬是把几千份考卷都看了一遍。
看到左宗棠的考卷时,徐法绩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优秀的考卷,怎么被批成了“欠通顺”呢?一路小跑,去找写批语的同考官,请他修改一下批语。那位老兄却很执著,偏着头说:“中不中由主考大人拿主意,推不推荐是下官的事。大人要让他中,悉听尊便。要下官改批语,恕难从命!”
徐法绩略一沉吟,面孔一板,压低声音说道:“你可知道,我增选考卷,是奉了皇上的谕旨?”这一招很灵,同考官再硬,硬不过圣意。徐法绩没有得理不饶人,拿出了雅量,索性走个民主程序,想让大家口服心服。他把左宗棠的试卷发给所有考官传阅。
大家犯嘀咕了:徐大人如此关照这位姓左的考生,莫非这是一份温卷(关系卷)?他们互相丢了个眼色:既然徐大人是想避嫌,让咱们为他分担走后门的责任,咱们何不卖个好,集体通过了这份关系卷?
顺水人情,人人乐得去做。文章优劣不重要,给徐大人的人情却不能不卖。至于阅卷嘛,敷衍一下吧。可是一看考卷,考官们就蒙了。文章且不说,单是那一笔翰墨就叫人喜爱。大家先把小左的书法夸了一番,讲的都是心里话。再读文章,哎呀,真是写得太好了!是谁批的“欠通顺”啊?若非对这考生怀有深仇大恨,实在说不过去啊!批语必须改,却又不能让阅卷官下不了台。大家决议:把批语改成“尚通顺”。
徐法绩甩出了圣旨,又尊重了民主,终于把左宗棠的卷子选拔出来,心中大慰。可他还不甘心。尚通顺?狗屁!对得起这么好的文章吗?对得起圣上的惜才之心吗?本官不管那些滑头怎么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这份考卷塞进正榜案卷吧。
卷子塞进去了,到了深夜,徐大人还是睡不着。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怎么也要把那姓左的才俊取在正榜的第二名或第三名。
清晨,他爬起床,一路小跑,来到公事房,去正榜案卷中寻找左宗棠的那一份,打算把批语再改一个字,成为“极通顺”,却发现那份考卷不翼而飞了!一问诸位同考官,才知道他们又在搞平衡。
“徐大人啊,唯楚有才,咱们湖南人才太多啊。左家两兄弟,哥哥取在正榜第一名,中了解元,弟弟就给别人让让路嘛。正榜只有十七个名额,都有人占着,那就让左宗棠屈居副榜第一名吧。”
左宗棠好歹中了举,成为当年的第十八名举人,算得上一件喜事。徐法绩无端背上了推荐关系卷搞不正之风的嫌疑,很快也被洗清。揭晓中举名单时,湖南巡抚吴荣光起身打一拱手,说道:“恭贺徐大人为国家选得良才。”巡抚大人都说此事办得公允,别人还有什么可嚼舌头的呢?
左宗棠走出考场,没等到成绩揭晓,马上前往湘潭去结婚。定下这门亲事之后,左周两家都不愿延搁婚期。左家生怕错失良机,周家不愿耽搁女儿的花季。两家急在一处,只要没有地震,婚事就要如期操办。左宗棠无房无钱无收入,不能迎娶,那就入赘妻家。男穷女富,倒插门是唯一的选择。
周家宅邸里响起了喜庆的鞭炮声。时当道光十二年八月。左宗棠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心中却有成算。乡试不是考过了吗?只待发榜,我就成了举人,兜里没钱,头脸总算是挣到了。蜜月一过,就该筹备进京会试。若是进士及第,何愁不能把娇妻接回自家?
如意算盘一拨拉,新郎的心情豁然开朗。女婿前程有望,王慈云也心知肚明。新娘却是一心系在郎君身上,无暇去想日后的温饱。左季高是何等人才,还怕挣不到功名?
左季高娶了有钱人家的才女,在别人眼里,该是春风得意。可是“倒插门”三字总是梗在他心里,不时泛出一股酸楚。好在蜜月还没度完,中举的通知就到了。进京会试,已成定局。太好了!倒插门不是长久之计。别人能在妻家过一辈子,我左宗棠不能。要想迅速地脱贫解困,京城的会试是最好的机会。明年年初的会试,一定要去。只是——只是囊中羞涩,路途遥远,没有盘缠怎么进京,到了北京又怎能住宿吃饭?
进京赶考,既是智力投资,也少不了金钱投入。算一算盘缠,即便紧着花,也得用掉几十上百两。这是个什么概念?相当于一个四五品官员一年的俸禄!对没钱娶老婆的人而言,那是一笔难筹的巨款。
左宗棠在岳母家里一边发奋备考,一边盘算如何筹集盘缠。他给湘阴的亲戚捎了话,请大家帮衬一把。左氏族人这个出三两,那个出五两,为他凑够了一百两银子。
临近起程的日子,周贻端正在为腹内的孩子提前准备衣服和尿片,左宗棠一脸晦气地回到家里。周贻端问:“什么事不开心?”左宗棠唉声叹气,摆摆手说:“明年春闱,怕是去不成了。”
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择日起程,怎么突然就说去不成了呢?
在妻子追问下,左宗棠回答:“我把盘缠都送人了。”
这么大一笔银子,等着派如此重要的用场,关系一生的命运,左宗棠说送就送出去了。送给谁了?还有谁比他更穷?
比左宗棠更穷的是他的大姐左素清。左家大姐嫁了朱姓姐夫。本来左宗棠的穷跟朱姐夫有得一拼,但他入赘妻家,饭是有得吃了,比朱姐夫就强了几分。年关将近,左宗棠去看望大姐。一看家中光景,平日里柴米油盐都难自给,春节也得挨饿。大姐炒菜,无油可放,连盐都舍不得多撒一点。一家老小,啼饥号寒。左宗棠想,自己如今不愁饱暖,姐夫一家惨到如此地步,不能不帮。他心血来潮,把那一百两银子全部送给了大姐。
周贻端听了此事,默默不语,也不知打着什么算盘。若是一般女子,听说丈夫把赶考的钱都送出去了,即便嘴上不说,生闷气也在所难免。周贻端是何等贤淑的女性?她心里自有主张。夜深人静时,她在床上翻个身,忽然对丈夫说:“你明天打点行装,赶考去吧。”
左宗棠以为妻子在说梦话,把她摇一摇,告诉她:“钱已经没了,怎么赶考?路途遥遥,天寒地冻,车船费都没有,总不能走路去北京吧?”
周贻端也不答话,起身披衣,打开柜门,拿出出嫁压箱底的钱,正好是整整一百两银子。又退下手上的镯子,取下耳坠,抽出发簪,全部交到左宗棠手中。她轻声说:“你拿去赶考吧。若是不够,我再去借。”
左宗棠捧着夫人的首饰,呆了好一阵。夫人此举,于无言之中,赞同了左宗棠的义举,又解了燃眉之急。她把事情办得如此低调,照顾了夫君的颜面。左宗棠对夫人不由得刮目相看。他想,夫人看重他的才华,盼着他有出头之日,就是吃糠咽菜,也会乐在其中。于是他发下宏愿,一定要金榜题名。
旷世奇才的失落
左宗棠第一次进京会试,途经汉口,在长江之滨过年,然后匆匆北上,正月没完就进了京城的大门。他怀里还揣着新婚的余香,思念娇妻,想到一家人今后的生活,更想扬名科场。
有一段野史,记载左宗棠在此年梦到了自己的宿命。他中举了,会试落第,后来参佐戎幕,手握兵权,当上封疆大吏,得到封爵,平定边乱,然后万里进军,收复边疆,功成名就,返回故里。一觉醒来,方知为梦。这个梦预告了他的所有前程,从中举到成为一代名相,都被他后来的经历所验证。
如果左宗棠真的做过此梦,那么他似乎并未将它当真。他不相信自己命中注定考不中进士。不过这一关确实不容易通过。京城会试,人才荟萃,强手如林。他虽不怯场,却不能否认竞争之激烈。考官中缺少伯乐,真正的人才有几人识得?八股文孰优孰劣,都是考官说了算。想到他们对考卷任意生杀,委实令人惴惴不安。
三场考试,要写三篇《四书》文,一首五言八韵诗,五篇《五经》文,外加五道《策问》文。所有诗文,左宗棠一挥而就。主考官徐熙庵看中了,评语尽是好话:“首警透,次、三妥畅,诗谐备”,“气机清适,诗稳”。
徐熙庵欣赏,大部分考官却不喜欢,徐熙庵孤掌难鸣,堵不住科举的破网,只得眼看着人才漏出去,爱莫能助。发榜以后,左宗棠榜上无名,只得南归。考举人时遇见的伯乐徐法绩奉命考察河道,左宗棠出京时写信给他,说自己功名未就,并不沮丧,将注重培养实干能力,为国计民生解燃眉之急。
此时的左宗棠,年方二十一岁,只是一个小举人,却如枢密大臣一般,满脑子装着军国大计。他在为几千里之外的祖国边疆筹划大计。他所思考的问题,举国之大,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费神去想。
西部边疆建立省级行政区划的建议,浙江杭州人龚自珍率先提出。他在嘉庆末年写出了《西域置行省议》。那一年,龚自珍二十八岁。左宗棠是否读过龚自珍的这篇文章,尚须考究。也许只是处于独立思考的状态,年轻的左宗棠在第一次进京会试期间,重点考虑了这个问题。他把自己的想法称为“杂感”,写成诗句,题为《癸巳燕台杂感八首》。其中第三首,专写西域军政大计,提议清廷建省于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