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惜予记得他来玉山的时候才五岁,如今已整整过了十三年。
玉山之巅的飘雪一年四季都不曾停止,常年伴身的冰与冷入了眼进了心。这么些年来,同他说得上话的只有年纪相仿的师兄林其洲和照顾他们日常起居的和伯,于是年岁越长,郭惜予却越发不近人情。
不过难怪,毕竟玉山上空有一片巨大的殿宇,总共也只有双手可数的活物,算上一年到头不见人影的师父师娘,也就剩一条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在此种恶劣的条件下坚强活下去的蠢狗。说它蠢是因为它从来不叫,而它不叫大概又是因为没什么值得叫唤的。
练剑、看书、铸造,郭惜予放在心上的东西就这三样,他知道自己仅垂髫之年却被送往玉山拜师学艺无非也是为了这三样。
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郭惜予和林其洲将要去往后山的融雪湖取一天要用的水。
郭惜予起床梳洗完毕,却发现林其洲还睡得和猪一样沉,就面无表情地狠狠踹了他一脚。林其洲一头嗑在床板上,嗷的叫了声,总算醒了过来。
“早,”郭惜予冲着他点点头,“我先去了,其洲你也快点赶上来。”
“郭惜予,你下次能不能换个方式叫我。”林其洲一边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一边扯着嗓子朝着已经离开的郭惜予大喊。
“换了,我这次没踩你脸。”郭惜予认真地说。
“你是不是想打架!”林其洲拿起正在穿的鞋子就照背对着他的郭惜予扔了过去。
郭惜予连头都没回,稍稍一侧身,打开房门。
鞋子完美地砸到了外头扫地的和伯脚下。
和伯拿着把扫帚进了屋,笑得特别慈祥:“林其洲,你小子大早上精神得很嘛,刚好陪老头子我锻炼一下筋骨。”
“欸别别别,和伯,哎呦,您轻一点儿……”林其洲看着门外头的郭惜予朝他咧嘴,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
郭惜予才不管林其洲死活,背起水壶往后山走,穿行在青杉与松柏之间。
澄净无波的融雪湖里映着蓝得透亮的天空和绵绵的云,今天是个难得的不落雪的好天气。
“嗯?”取水取到一半,郭惜予倒停了下来,耳畔是承不住积雪的枝叶折断的脆响和雪堆砸在地上厚重的回音。
不对,有人。
他难得皱起了眉头,随即放下水壶,提着剑往林中走去。
已进入山林深处,然而除了雪释簌簌竟无其他异样。
是错觉吧,郭惜予自我安慰,掉转头不再前行。
“喂,这里是玉山吗?”
他忽的听见这声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当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嘿,上面,看上面。”
抬起头,耀眼的光线晃得郭惜予暗抽一口冷气,缓解刺痛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模模糊糊中他看到树上站着一个人。
之后多少个春秋,宋落书一直都记得那个玉山难得晴朗的早晨,抱着剑的郭惜予仰起脸看向自己,他的眼睛像是沉潭,映着纷扬的落雪,映着苍翠的松柏,映着四散的阳光。
郭惜予觉得这十几年来一直稳稳搏动的心脏,在和宋落书对视的一刹那骤然加速运转起来,痒得厉害。
束成马尾的发丝沾染了湿意,几缕黏在光洁的额上,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着了水的润,带着风的清。
“你叫什么名字?”在自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讷讷地开口了。
“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宋落书像是站累了,便坐在了树枝上。
“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少女的嗓音脆生生的,好比凝水入泉:“宋落书,落水的落,书画的书。你呢?”
“惜予,郭惜予。”
“哪两个字?”
郭惜予拔剑出鞘,一笔一划地雪地上写下“惜予”二字。
宋落书轻盈落地,凑到郭惜予身边:“惜予?珍惜自己?真是个怪名字。”
“或许吧。”郭惜予垂下眼像是喃喃自语,再一抬头的时候,宋落书的脸近在咫尺,惊得他额角一跳,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收剑入鞘复又将其抱入怀中。
对方显然不在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一脸急切地看着他:“郭惜予,我问你个事。”
郭惜予看着宋落书湿漉漉的睫毛,大抵仍不适应这种距离,斟酌半晌,还是退后了几步:“这里是玉山。”
“不是不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宋落书连忙否认,“你有没有吃的?我好饿,这地方连个果子都没有。”她十分苦恼地摸了摸肚子。
看着宋落书有些委屈的样子,郭惜予忍着笑,摇了摇头。
“你是怎么来的这里?”他突然发问。
玉山有阵,无人领路旁人根本无法进入,先不说她是如何上的山,但这女孩若是被发现,定免不了一番受苦。
“嗯?”宋落书像是没跟上郭惜予的思路,愣了一下回答:“跟着人来的。”
郭惜予刚想追问个清楚,就看见宋落书神色一变,仔细一听,确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宋落书绝对不是普通人,他心下一凛,然而当下着实无法继续深究下去。
“你先躲起来,我过会还来这里找你,”郭惜予想了想,又补充道,“给你带吃的。”
霎时,宋落书的眼睛都更亮了,朝他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听话地重新蹿上一旁的树,脚尖点着枝丫灵巧地在林中穿梭,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惜予,惜予?”
林其洲赶过来的时候,湖边只有个灌了一半的水壶,他当郭惜予方便去了,就帮着把壶灌满,坐在一旁等人回来,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便踏着积雪来寻。他目力不差,老远就看到郭惜予仰着头,像是面前的树上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还未等林其洲靠近,郭惜予却快步走了回来,同他并肩。
“哎,那儿是有什么好玩的?”林其洲边说边探过身,好奇地四处瞧。
“没什么,一只松鼠罢了,”郭惜予淡淡的开口,“快回去吧,不然和伯又该罚我们了。”他的表情没有波澜,与往常一般。
林其洲狐疑地盯着郭惜予,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郭惜予瞥了林其洲一眼,微微叹气,不再理会,自顾自往回赶。
“师兄,和伯说了,迟到的人不许吃饭。”过了会,少年清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待在原地不死心的林其洲顿时垮下了脸,一边哀嚎一边追着郭惜予离开。
“什么松鼠啊!”宋落书感觉二人走远,放下心来,不满地嘟囔。
这玉山可真难爬,冻死我了。她缩了缩脖子,往手心里呼了呼气,搓着冻僵的脸颊。
唔,郭惜予等会儿会给我送什么吃的来?
她取下背后的剑,搁在大腿上,背后倚着树干,好似预见到了一顿大餐,兴奋地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