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红府说来和平常一样,可岁月悠悠,在一生之中,却是最让丫头怀念的。是因为时光正好,还有由于风很安静,和煦春意浓正浓?其实都不是,是因为有他。
同他回府的那一刻起,每个地方,都充满了喜悦。
每日都能望着他,陪着他,好像上天终于听到了她的愿望。府里的海棠美得惊艳,惹人沉醉。他于一旁修剪枝丫,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像极了平淡一生的和谐。
嗅着满园的芬芳,丫头手上的劲更足了些,这帐子是二月红让桃花拿给她的,说是女孩子不方便,屋里的卧榻还是需要些遮挡。
正是如此,他真的太善解人意,帐子也不是普通的帐子,价值连城,非常金贵,得一寸一寸过水洗。她不放心别人洗,都是自己动手。
虽说帐子并没有脏,拿过来才几天而已,可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点差错。直到帐子洗完晾晒好,她才满意地仔细打量,随后准备去厨房下面。
哥好久没有尝到自己的手艺了吧。上一次还是带着那个姑娘一起去的。一想到那个姑娘,她突然就开心不起来了。
“你把这翡翠玉镯,给那小丫头拿去。”
愣愣的丫头正神思恍惚中,突然在不远处听到了这句话,随即忍不住闪躲在一旁,探头瞧去。她当然不是多事之人,又不过算是一个客人而已,但这架势,自己出现明显不合适。
而此时的院中又是另一番心意,只见右侧的红太爷说完过后递给了二月红一个盒子,二月红没有打开,可也有一脸疑惑。
“既是你当街救下的,那就认作义妹。”红太爷恨恨地瞥了他一眼,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林丫头也是时候回家了。”他这儿子风流倜傥,与当年的自己完全不同,果然,也算是料对了那日的话。
义举乃责,不可断绝。
“不可能了,她已经……嫁人。”沉下心的二月红眼神一暗,直愣了愣。
他这话一出,红太爷更是吓了一大跳,不敢置信。他不过刚从矿山归家罢了,怎么就出了这件事情?这林丫头确实性子烈,不过凭他的观察,绝对不可能,于是摇了摇头,“她对你,我不会看错。”
那一声又一声的响亮磕头仍然在耳边响起,若说是作假到这份上,任谁都不会相信。何况这丫头平时对自己嘘寒问暖,模样真诚,虽说厨艺差了点,但又不逼迫自己吃。
“误会解开就好了。”他摇了摇头,缓缓往外离去,又忍不住笑着嘀咕:“是有好久没闻到厨房烧糊的味道了。”
最近厨房都是下人忙活,要不就是清而不见颜色的阳春面,终究淡了些,缺少什么味道。
闻言后的二月红望向他的脚步,叹息一声,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趁着夜色,往张府寻去。丫头见此苦笑一声,提着菜篮子,同样隐没在红府深处。
红府与张府的距离并不近,她最近又跟着伙计出门买过一段时间的菜,知道哪处更近,于是在慌慌张张地买好了肉菜之后,趁着略有黑暗,装作巧合地撞上了二月红。
“丫头,你怎么在这里?”出其不意的一个熟悉身影,二月红不由低眼看着她,疑惑不解。
神色诧异的丫头抬头微微地笑了笑,“哥,你最近晚上看书眼睛容易疲劳,我听说这里的鱼新鲜,想着你应该补一补。”
二月红怔住,“有劳你了,这些活都有下人干,你不用麻烦。”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哥你救了我,阿爹说过做人一定要知恩图报。”丫头对着他认真地摇了摇头,手紧紧地搭着菜篮子,随后变得十分懊恼,“天都黑了,都怪我对这地方不熟悉。”
二月红抬头望了望,确实黑得太过了。如今街道也不安全,于是犹豫了片刻,决定先送她回去。丫头十分喜悦,在夜色之下,笑得很欢喜。
她知道,这不过只是一时的拖延之计而已,可就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只希望,哪怕再多一天,只要能多看他一眼,就很奢望了。
……
只是奢求终于还是太多了吗?她终于还是选择了离开红府,在成衣店当学徒。年复一年,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直到听到红夫人过世的消息传来,才觉得恍若隔世。
她没有去参加葬礼,只听说二月红流连花巷,再没有正经过日子。
想必那段时间,是他最灰暗的日子了吧,她也曾做过一个大胆的决定,想要陪着他,可终究没有付出实践。
“夫人,我们回家了。”
刚眯着眼绣了一个香囊,就听到外头有一句熟悉的声音,打开门看时,那人已扶在墙上呕吐起来。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悸动,丫头跑了过去,低声问道:“二爷,没事吧?”
“爷,小心点。”跟随着的伙计扶住了他,不知是多少次的大醉归家,可自己也劝不住,叹息着只是往红府回去,丫头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刚到府,二月红就倒在床上大醉不醒,丫头替他擦了擦脸,而他一直说着胡话,嘟嘟囔囔,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这样的无措,“桃花,二爷的醒酒汤弄好了吗?”
闻言后的桃花点头端了上来,眼疾手快的丫头立即接过吹了吹,正要喂他,二月红却突然一跃而起,打翻了汤,“瑾儿,是你回来了吗?”
刚煮好的汤汁本就较烫,丫头吓了一跳,只注意到他眼神朦胧,更顾不上自己手上的红肿疼痛,随口安慰道:“回来了。”
二月红听言才笑了笑,想要伸手触碰,却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哭诉出声,“不对,你骗我的,你每次都骗我……”丫头不由怔了神,“不骗你,真的不走了。”
听到她的肯定,他才松了一口气,笑面如花,竟又蒙头睡了过去。
“你的手……”一旁的桃花倒是一直注意着眼前的状况,立即弄了凉水预备替她敷一会儿消红。可丫头见此却是摇了摇头,凝视着二月红不安的面容,心下一滞。
看来,她终究是该回店里的。
因此,后来她并没有如林怀瑾希冀过的那般留在红府,因为她很清楚,他一直想要的到底是何人陪伴,而不是自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一字一句,宛如天籁之音,打破了丫头的回忆。
她眯着眼织完最后一针,由此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发,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是有多久没有听到这般美妙的戏声了?许久了吧,该是半个世纪般长远,她都记不得从前听到过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记得曾经,他们都还是年少时,当面摊不忙时,她就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听着梨园的戏。当然面摊忙活时,她也听,不过总是因此挨老爹的骂。
这熟悉的声音一出,她一听,就知道一定是二月红唱的。他的声音早已铭记于心,多少年来,从无忘记。
今日梨园举办了一次游园会,许久不登台的二爷重新开嗓,慕名而来的人很多很多,只是可惜,夫人死后,二月红不喜进梨园,但偶尔也会登台献唱,只是再不唱那霸王别姬。
一众戏迷,再也听不到那一出霸王虞姬了。
但有幸又能重闻一出戏,也很难得,算是无憾矣。若是一切都不会有变化该有多好,但现实是残酷的。
这一生啊,恍恍惚惚,终归于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