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
七月,晴天
我们餐厅的后厨有一位阿姐,我们在做寿司的时候,常常能听到从后厨传出来的她洪亮的笑声。那笑声时而激昂时而悠长,声如洪钟,分外响亮。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差点儿将手里的刀甩了出去,服务员小妹给我送来一个安慰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以后听习惯就好了。
阿姐四十多岁的年纪,因为不染发,所以头发中掺杂着大半的白发,让她的年纪看起来比实际大了许多,但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有神。阿姐有着广西人那种长相的特点,五官小巧,面目温和而敦厚。阿姐个子不高大,但力气很大,传说是唯一能跟店里的男招待抗衡的女员工,而笑声更是她的秘密武器,坊间一直有传闻,不管是谁,要是不小心上错了菜或者下错了单,便带到阿姐面前,阿姐一串笑声喷出,对面的人便有如被机枪扫射,那一幕有如《黑客帝国》里慢动作躲子弹一般炫酷,但不同的是阿姐从不失手,对方立毙。
虽然听起来好像很强悍,但我知道阿姐是爱美的。只要不是上工的日子,阿姐也会简单打扮一下,穿上平时不会穿的连衣裙,我总是故意问她:“阿姐你穿这么漂亮是要做什么去啊?”阿姐总会不好意思地大笑三声,将我震到内伤,然后说:“没有呀,哪里漂亮,没有没有。”
阿姐的工作主要是炒锅和刷碗,有时也客串炸天妇罗和铁板烧,可以说是全能选手,每次去后厨,都能看到她在忙着什么,一刻也不停歇。听阿姐对我说过,刚来的时候,她在别的省做过工,在洋人开的快餐店炸过鸡,做过大厨,也开过自己的餐厅,厨房的活几乎什么都做过。阿姐不大会讲英文,做过的那些工作都是些体力工,而这些工作,只要勤奋肯做,就都可以扛下来。
阿姐有一双儿女,都很好看,想来阿姐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清秀的吧。女儿在店里做暑期工,很少说话,但有能让人融化的笑容,大家都喜欢她。她也和阿姐一样,总是在忙碌着,做很多不是自己分内的事,我想应该是从小看了妈妈在做工的样子,不需要教,也知道这样的工作需要什么。偶尔出一点儿小错,还会十分自责,这时候大家总是忍不住安慰她。
对于两个孩子,阿姐很溺爱他们,每天都会做好一日三餐,从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也几乎有求必应地答应他们提出的要求。在来多伦多之前,阿姐一家有自己的餐厅,不需要为别人打工,是为了两个孩子能上好的学校,才举家搬到了这里,一切又几乎是重新开始。九月的时候,女儿就要离开去上大学了,虽然离得不远,但也不能常常见到了,阿姐说到这件事总显得很不舍,心里有些埋怨女儿没有选离家近的那个学校。我安慰她,女儿长大了,想要试着离开家过独立的生活,这是好事。因为我也是这么长大的,总有那么一刻,想要离家去哪怕很远的地方,自由和未知给予的诱惑,会盖过了对家的依赖。
阿姐对我很好,是把我当作猪来养的,每次吃饭,都让我多拿一些。吃越南粉的时候,我的一碗满满的都是牛肉,看不到下面的粉,偶尔煎蛋多了一颗,也会送来给我吃。她总说:“小悦你不要客气啊,多吃一点儿,我烧的菜不好吃。”我总会对她说:“阿姐,你烧得很好吃,比大厨的好。”这时阿姐又会开怀地笑起来,那笑声会在整个厨房里飘扬回荡,冲击着我的耳膜,连同那些瓶瓶罐罐,似乎都振动得叮叮当当了起来。
偶尔的偶尔,阿姐也会得片刻空闲,她会靠在后厨的洗碗池旁边,看着门外的风景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家乡吗?漂泊了这么多年,去过那么多地方,不知她身后的那些牵挂,是不是都能放得下。她说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广西了,孩子越来越大,很多事都需要钱,回国是笔很大的开销,还要多少应酬国内的亲戚,听起来有些无奈。
在餐厅里工作久了,学到了很多东西,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用这样的一种方式,靠一双手和体力吃饭。从前在办公桌前,那种忙里偷闲的日子,渐渐离我远去。在厨房里,仿佛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从一个生疏的新手,到快速的熟练工,慢慢被周围接受,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阿姐总是鼓励我,一路给我关照和帮助,教了我许多做事的方法和道理。
厨房里没有太多东西可浪费,总是能最大限度地物尽其用,我想这也算是对食材的一种尊重吧。阿姐会把切青瓜剩下的芯做成好吃的凉拌菜,还会把蘑菇的梗和青菜一起烧成素菜做午餐,青鱼的骨头也可以用铁板煎来吃,而三文鱼的骨头可以和豆腐炖汤。
阿姐对我说,并不总是贵的东西才好吃。她教我做的泡菜,用大棵的橄榄菜和白菜,拿开水烫过,加白醋、糖、盐和辣椒腌起来,不沾一滴油,吃起来清脆酸甜。很像我小时候,在家门对面的小店买到的泡菜味道,很多年没有吃到过了,一口下去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泡菜的醋里加入柠檬和海带,可以让泡菜的味道带着少许果香和鲜味,不会只有醋精的味道,这样简单的食物因为包含了一丝心意,变得让人有所回味。阿姐煮的紫米红薯粥很好吃,随意煎的杂菜饼也好吃,烧的龙虾鲜香却丝毫不油腻。想到以后吃不到这些了,我忍不住有些伤感。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旁边的小妹对我说,阿姐今天在厨房里哭了。听到她说这个,我心里沉了一下,阿姐平时是那么开心的人,是什么样的事让她忍不住哭了呢?吃饭过后,我去厨房蒸饭,看到阿姐在搅拌下午要用的牛仔骨,神情有些低落,看到我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有问,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后来听说,大概是因为阿姐的女儿要矫正牙齿,会花很多钱,阿姐大概是一时着急,又藏不住心事,才忍不住难过。
有时生活是这么公平,给每个人应有的快乐,也给每个人躲不掉的烦恼,谁也不能逃脱。像阿姐般这么善良单纯的人,每日只是辛勤工作,用心养育儿女,原本是该平淡幸福的,但也会遭遇这些困难,让人忍不住替她担忧。
记得有一次阿姐叫住我,说过两天大家要一起去吃打边炉,让我也去。打边炉是广西的说法,其实就是火锅,自从出国以来,我有很久没有吃过了。我当时答应了,到了那天却找了借口,没有和他们一起去。回家的路上我有些后悔,不是因为错过这一餐,而是觉得我违背了我的诺言,答应了阿姐的事却又反悔。
远离家乡这么多日子以来,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跑东跑西,自从来了这里,才有了可以说话的人,有了那些不经意的关心和嘱咐。然而我终究只是短暂的停留,所以我总是想着,是不是不要走入这个团体太多,这些淡淡的温暖,会让我轻易地动摇,让我不忍心离开,让离别添了伤感。
因为我很清楚,我是必须要走的,留在这里,并非我此行的目的。这个当初随意的决定,和这份毫无预料的工作,给我带来的感触已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让我对于过去那些日子竟有了一丝厌倦,甚至想着如果能一直这样做下去,只需面对食物,不需要再烦恼那些人和事,简单而忙碌,或许也是一种自在的人生。
最后一天上班是个星期天,也刚好是我的生日。星期天总是特别闲,我想着马上要走了,应该请大家吃些东西。所以下午我去了隔壁的雪糕店,买了十支冰激凌回来,大家吃得很开心。阿姐还怪我昨天没有跟她说生日的事,不然就会烧好一点儿的菜给我吃。晚上做寿司的师傅买了巧克力蛋糕回来,早早收工以后,前台的小妹点了一根蜡烛,关了店里的灯让我许愿。我吹了蜡烛,被迫听了广西、广东、福建三省并混合英文口音的生日歌,把蛋糕切好,每人一块吃了。
在门口分别的时候,阿姐对我说:“小悦谢谢你。”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另外三个男生每人上来打了我一巴掌,我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开了。回头再看的时候,前台的小妹对我喊:“阿悦,好运啊!”
就这样,两个月又十六天的餐厅生涯,眨眼之间就结束了。
后来的日子里,常常在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时,就会想到曾经在那个厨房里工作的夏天,想到阿姐和她洪钟般的笑声。想到自己有幸经历过那样一段,仿佛平行世界里的不同人生,得到过那些踏实的快乐,就觉得一切挫折都能轻轻放下,不值一提。
简单的生活有时不是难得,而是随着日渐复杂的一颗心变得奢侈,想要追求的东西太多,一次真正开怀的笑也不易。所有这些,是否舍本逐末,我无法探究清楚,只知道自己仍在路上,未来仍飘忽不可知。
唯有心愿一个,就是今后若还能回去,再看到阿姐,可以和她一起在后厨的角落吃简单一餐。就好像当初我第一天到那里一样,她招手叫我坐下,问我的名字,又给我端来一碗汤。吃饭的时候,我会再夸她漂亮,再一次被她洪亮的笑声,震到幸福的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