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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登基

万岁爷见言琪先后痛失两位至亲,也不忍心让儿子逗留在京城这片伤心地。适逢永王前往长安疗养,皇上便允准言欣带上弟弟一同上路。

华清宫依骊山而筑,傍渭水而建。

时值仲冬,长安城一直大雪纷飞,今夜好不容易才小了些许。岩石壁面以及近水的枝桠上,附着的薄薄积雪,不时被温泉冒的热气熏得化水,流入或滴落在汤池里面。言琪泡在温泉水里,只露出半颗脑袋在水面,抬头望住大大的月亮,痴痴地发呆,毫无防备的样子,完全不知身后有条大白蛇,已经无声无息下到池里,悄悄地接近自己。

“呜——”遇袭后被迫驮着元凶的受害者,发出忿忿的哀鸣,“哥哥又欺负我了——”

永王笑得人畜无害,水底下的手脚把人搂得紧紧的,在烟雾缭绕间,与弟弟无限亲昵。言琪转过身来,替兄长撇掉发梢上的半点雪花。

“哥,快过年了,咱们是留在长安,还是——”安王问。

哥哥笑了笑,问他是不是想家了。弟弟摇摇头,只要在他身边,何处亦是家。

“南面有些事务要我去处理,你打算陪着我,抑或是回金陵,还是留在这儿?”言欣给了他三个选择。

“当然是陪你!”他不假思索便立即回答。

哥哥亲了他一口,以作奖励。

岁末时节,楚庭城西,安王住在离宫别馆,几乎有十天没见过哥哥了。虽然他知道皇兄在忙军火局的事儿,但具体的事情不怎清楚,他也没向孙总管过问,更不敢出宫去打扰哥哥。

安王搂着猫咪躺在美人榻上,眺望琉璃窗外的景色,院子中央的老榕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一派花红叶绿的景气,跟金陵的深冬截然不同。小王爷从腋下捧起暹罗猫,问它的主人怎么还不回来。猫儿举起肉肉的小掌,“喵”了一声。

“唉,连你都不知道——”言琪沮丧低头。

摆在案上的自鸣钟敲了三下,一对大掌捂住冰冷的小脸,暖暖的感觉。寂寞的一人一猫,扭过头来,立刻往言欣身上扑去。弟弟抱怨自己闷得要发霉了,哥哥便带他上街玩儿去了。

于是,安王换上紫藤色锦袍,一副纨绔的打扮,乘上小轿微服出行。小王爷撩起窗上布帘,只见这一路上的行人,手上都举着风车或者整棵桃花树,还有的拿着一根根长长的,上面结满无数银蕊的,不知名花卉。

待到轿子平稳落地,言琪出来后立刻牵上哥哥的手,顺着视线方向抬头望,看见大街口矗立一个麻石牌坊,上面刻有西湖大街四个大字。兄长抓牢弟弟的手,走进这人山人海,接踵擦肩的花街。

大街中间排档林立,这些档口都是临时搭建的,大年初一子时就要拆棚的。这些个排档,有卖桃花的,有卖桔子的,也有卖各色珍奇花卉的。言琪看得眼花缭乱,好想把所有的花儿全搬回离宫。

“咦,这是什么花?”他站在一个档口前面,低头望住造型奇异的花卉。

看档的伙计赶紧走出来,笑嘻嘻道:“公子好眼光呢,这洋荷花是个新鲜玩意,它产自尼德兰,今年才有花农尝试在本地种植呢。”

“荷花?”小公子皱着眉盯住金黄色的花苞,“何以不在水里养着?”

小伙计“哈”地笑了一声:“洋荷花嘛,跟咱们的土荷花当然有些不同。”接着又开始推销,“公子不如买几盆花儿回家,让那位人比花娇的公子高兴高兴?”

弟弟红着耳朵看了看哥哥,小声问兄长可以买回家么。永王微微一笑,给老孙使了个眼色。孙总管走上前跟伙计说,这档口卖的花,他们家主人全要了。老板跟伙计连忙鞠躬,感谢两位公子帮衬。头一天就有财神爷上门,真是赚大发咯。

安王拉着哥哥继续逛,去到另一个档口,发现自己乘轿子时见到长银蕊的花卉,便问兄长这是什么花。

“是银芽柳,这里的人们过年的时候,家里都会摆上几株这种花。”

两位王爷逛完花街,也买光了街上一半档口的存货,红桃吊钟,鸢尾鸡冠,蕙兰玉莲,虞美人蕉,应有尽有。跟在身后的孙总管忙得团团转,助手们有的忙着跟各家老板算清账款,也有的忙着招呼脚夫们过来,把货物搬往别馆。

仆人们在花街忙活着,两位主子爷已经来到街外,在波斯人店里头,品尝正宗大食风味的牛萝汤。软甘入味的萝卜,韧绵有致的内脏,在廿多种香料调味之下,那馥郁的口感,实在让人食指大动。小王爷一口气尝了三碗,满足得不得了。两人放下铜钱准备起身时,突然有个身披孔雀蓝外套的红毛男子,拦住他们的去路。言琪正欲请对方让一让,那鬼子竟然跟他哥哥说话了。

“言欣?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呢。”

“我也没想到,好久不见了,菲利普。”

永王向弟弟跟友人相互介绍,这位是路逊侯爵的公子,自己在尼德兰的老相识。安王表面上点头示意,心里暗想,这菲利普看哥哥的眼神闪烁,肯定不仅仅“相识”般简单。

除夕,百紫千红的花卉,将城西别馆装点得花团锦簇,每一棵年桔树上,不仅结满了金黄丰硕的果实,更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包。这屋里屋外的,无处不有富贵非凡的气派。

安王独自窝在芬芳满溢的偏厅里,躺在罗汉床上逗猫儿玩。

“鱼蛋仔,你主人不要你了——”言琪摇着手里的毛线团,在暹罗猫面前晃来晃去,沮丧地自言自语,“哥哥也不要我了,人家现在有菲利普了,抛弃咱俩了。”

猫儿好像听懂他的话似的,蹭了蹭言琪的手背。寂寞的男子望住小猫,不禁抿住了嘴,突然将它拥进怀里。

哼,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东临阁的门被撞开的一瞬间,屋里三个人、六颗眼睛齐刷刷往门口望去,只见安王抱住灰色猫咪,孤零零站在门外。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老孙。几十年宫内外摸爬滚打的经历,他早已练成精了。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总管,赶紧向主子爷告退,躲着三尊大神,临走前还记得蹑手蹑脚把门带上。

菲利普瞟了小王爷一眼,又在言欣耳边絮语,永王闭目凝神听着,又“嗯”了一声。红毛男子捧住他的头颅,行过贴面礼后,便转身去了。当他来到言琪面前,跟对方点了下头,握了个手,离开了。

哥哥走回到座位,瘫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微笑看向安王。他还没开口,弟弟就已经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坐在腿上靠在怀里撒娇。没出息的家伙连生气都忘了。小猫被主人用食指从脖子挠到小肚皮,不禁眯起了眼睛,舒服得喵喵叫。

这边一人一猫其乐融融,那边有人要喝猫咪的酸醋了。言欣望住腿上这尊黑面神,拉住一双小手,可怜见的,冷得都发青了。弟弟任由他摆弄自己的手,盯着他欲言又止。兄长望住落寞的小脸,不假思索地吻了上去,怀里的身体顿时软在手臂上,言欣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还在发愣回味的小王爷,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张红纸。

“今年在宫外过年,我作为长辈是要给你准备压岁的。”兄长轻柔的话语在耳际响起,又轻抚他的脸庞,“对不起,都是哥哥粗心大意,这次的压岁将就一下可以不?”

过去宫中准备的压岁都是金锞子,可是永王被军火局跟南安的事务忙得团团转,甚至忘了交代孙总管,唤下面的人从库中拿十几根金条,去找长寿街的金匠师傅炸金锞子。

言琪见哥哥皱着眉,一脸愧疚的表情,连忙摇头:“不要紧的,谢谢哥哥。”说着,他反复摩挲手中轻飘飘的纸红包,里面躺着一张廿万两的银票。

去年除夕的压岁,是母亲给自己的。如今郭贵人乘鹤西去,他仅剩哥哥一人了。

言欣见他眼中的忧郁,知道他想母亲了,说道:“以后每一年,哥哥都给你准备压岁好不?”

弟弟抬起袖子擦了下泪水,笑着点点头。如今哥哥是唯一疼爱自己的人,却已经很足够了。

过完这个年,永王领着亲弟以及大队人马,在南沙渡口登船,离开楚庭前往南安。

趁着哥哥找老孙的时候,弟弟偷偷拿出菲利普离开前,悄悄塞给自己的鎏金项链。吊坠的一面是蔷薇纹章,路逊侯爵的家徽,另一面刻有两个字母,原物主名字的缩写,正上方有个小巧的按钮。言琪摁住它,吊坠从中间打开成两瓣,左边刻有两个符兰字汇:我的蔷薇,右边放着一张指头大小、泛黄的照片。

那是哥哥的半身照,廿多岁的模样。相中人一套纷繁考究的礼服,细碎的马尾搭在左肩,脸上的微笑仿佛放着光芒,令人无法直视,更不敢亵渎。

吊坠打开时,里面掉了一张小纸条在地上。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我的单恋已经结束,请你好好爱他。安王不禁嫣然一笑。

这一天,南安提炼坊迎来尊贵的客人。

试药室内,年轻瘦削的试药工早早就站在长木案前,心中暗自稀奇,工坊一把手的主事站着就罢了,可坐镇南安的刘大人,居然也都站着,那么大人身旁,这位坐在交椅之上,俊美如天神下凡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这个小人物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工头催促之下,药工赶紧开始试药。他取出样品摊在小盘上,拿石刮子把白面刮成细条,把吸管插在鼻孔,弯腰将另一端凑近白面,用力一吸将整段白面吸进鼻腔后,立刻挤压鼻翼。

永王拿出帕子捂住口鼻,远远观看试药进行。刘彰一直俯首帖耳,仔细认真解答王爷的疑问。

二月十四,狮山公馆搞起了生日派对,公馆的主人宴请各方好友,前来为安王庆贺生辰。南安城民风开放,言琪是早有耳闻,可直到自己亲眼目睹,菲利普一手搂住洋装礼服打扮的刘大人腰肢之时,他才相信传说果然非虚。侯爵公子与刘彰先后向小王爷送上祝福,后者看见他俩大庭广众旁若无人的腻歪劲儿,不禁替他们感到脸红。

数十位金发碧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舞女手挽着手,在欢乐明快的曲子下跳起了康康舞。男士们也不甘落后,小王爷拉上绅士们欣然接受斗舞。言琪在罗刹宫廷中成长,虽够不上“能歌”美名,可“善舞”二字还是担当得起的。须眉们在他的带领之下,丝毫不让巾帼半分。

一曲终了,慢拍子的转场曲响起,大伙儿各自找到伴儿,有男配女,男配男,更有女配女的,纷纷跳起了双人舞。小王爷坐在舞池外的长沙发上,饮着气泡酒,吃着鹅肝挞,看着他们在悠扬的乐声中,成双成对地缠绵曼舞。

“未知阁下是否赏脸,陪我跳一支舞?”

言琪闻声抬头,眼前立着个翡翠色身影,礼服上戴着一朵酒红玫瑰,奈何对方笑靥更胜娇花,直把他看醉了。被迷得七荤八素的弟弟,搭住兄长伸出的手,一同步向舞场。他告诉哥哥,自己并不擅长探戈。

这种舞蹈动作亲密,讲究舞者之间的默契。言琪每次跟歌穆佳跳这舞时,总被对方嫌弃动作僵硬,生怕被揩油似的。

“放轻松,跟住音乐节奏——”言欣改跳女步,一手扶住弟弟肩头,长腿贴上舞伴的脚,在耳边轻声道,“带我起舞吧。”

言琪搂住迷人的舞伴蟹行猫步,主导对方跟随自己步伐前进后退,望住深爱之人在怀中扭腰摆胯,感慨天底下竟有如此妖孽。

派对的尾声,美人们唱着生日歌,推出一个七层蛋糕。十八岁的寿星吹过蜡烛,许下心愿后,切了第一下蛋糕,然后由侍者负责,把余下的切好分发给来宾。言琪接受每一个人的敬酒,香槟、红酒、干邑全往嘴里灌。兄长好几次想开口要他少喝点,又怕扫了他兴致,于是就由着他湖饮海喝。

“哥,你还没向我祝酒呢。”小酒鬼猛拉住哥哥,顶着酡红的双颊抱怨。

兄长不禁皱眉:“你还能喝吗?”

“当然!”安王自信满满说道。

言欣只好从侍者的银盘上取过两杯粉香槟,弟弟立刻抢过其中一支郁金香杯。哥哥正要碰杯,小王爷居然躲开了。

“我要这样子喝——”言琪握杯的手绕上了对方,以合卺交杯的姿势,将香槟一饮而尽,“哥,快喝。”

这小家伙儿,鬼主意真多,永王笑着摇头,也把酒给干了。

“喝过交杯酒,咱们入洞房咯。”小醉鬼蹬鼻子上脸,趴在兄长身上撒娇。

言欣哭笑不得,双手横抱起耍无赖的弟弟,丢下一众宾客自个儿上寝房去了。

回房后,哥哥问他觉得胃怎么样,有没有犯疼。安王摇头,说没事儿,打从跟他好了之后,胃一直没疼过。永王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胃药!

太白宫内,张洛向太子汇报,王爷已经把一切事务办妥。安南国主阮洪允诺,将境内南部三万顷未开垦的荒地,五十年使用权租赁给路逊-胡安公司。老张将三国之间的军火交易,白面销售渠道以及工坊的扩建,还有国内房子设立分布,通通说得一清二楚。言荣又问了他盈利的能力,得到满意的回答后,看了下钟,让老张退下去了。

午后,太子冒着漫天大雪,来到了梨香苑。

金桂早早就站在门外,等候殿下大驾光临。太子一迈出暖轿,她立刻上前迎接哭诉,屋里那位又不吃药了。

“今日奴婢煎了洗骨汤,是韩太医开的方子,专门祛除吃白面的骨子里头的毒素。都是奴婢的错,怎么也劝不了他喝下去——”说着,她又哭了。

言荣安慰了苏夫人几句,说屋外风大雪大的,让她赶紧进屋去暖和暖和。金桂擦了擦眼泪,自知殿下是来找苏黎的,自己一妇道人家,便不一同进屋去,更不敢打扰他俩。她给太子跪安告退,然后一个人往偏房去了。

太子进屋后,侍女马上接过手炉,又替他解下狐裘。躺在罗汉床上的苏黎,专心吃着白面,居然没发现有人进屋来了。言荣望着瘦骨如柴的蟠伶,却一筹莫展。这个人被白面彻底废了,如今他一不练功,二不上台,天天拿这玩意当宝贝,落得个意志消磨,身体虚弱的下场。

哥哥临走前,安王替蟠伶说媒,让他跟桂姐姐共谐连理,皇后娘娘果断同意了。金桂能嫁给心仪的郎君,心里喜不自胜。成亲以后,小两口在梨香苑,乐呵呵地过着小日子。

万万没想到,有人横刀夺爱,这个人就是东宫储君。一开始,苏黎婉拒了太子,自己年事已高,又为人夫,不愿再作男宠。况且这升平宫里,有的是姿容佳美的小旦,他便推荐殿下另觅宠儿。太子不愿意,他认定了蟠伶。苏黎再三拒绝,惹怒了对方。言荣强迫他吸食白面,使其上瘾,以此控制他的身体,甚至灵魂。

苏黎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言荣望住心爱之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从前他作为哥哥的玩物,何其美轮美奂,为何落在自己手上却黯淡无光。他也知道,蟠伶爱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张跟永王相像的脸。好几次,苏黎竟然唤错了名字,他终究是忘不了哥哥。

“咦,您来啦?”蟠伶望住他,虚弱地笑了笑。

言荣坐在身旁,也跟着笑了。

这双姘夫在一起不过半年,竟落得个无话可说了。太子本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蟠伶亦无曲意逢迎之心,无言以对就是二人的相处方式。刚吃过白面的人,还陷在飘飘欲仙的境界。

洛阳城,紫阳宫,长生殿内,安王跪在蒲团之上,接受兄长对其加冠。及冠之后,言琪朝永王行礼叩拜。礼官宣布冠礼完成,小王爷便在众人搀扶下站了起来。

是夜,安王结束成人饮宴以后,不是马上回和乐宫就寝休息,而是摆驾前往平宁宫。

永王早早就离席回宫,小家伙成年了,由他玩儿去吧。王爷刚下榻,便听见有人进来,接着多宝格那儿又有点动静。言欣以为轮班的掌灯侍女是个笨手笨脚的,也懒得开口斥责她,自个儿继续睡去便是。可这沉稳的,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哪儿像女子的步伐。他睁眼一看,只见言琪秉烛立于床边,便问夜深来访有何事。

安王放好烛火,拉住对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哥哥笑话他,都是大人了还爱撒娇。

弟弟放轻动作为哥哥盘好头发,问他头发何以如此短。

“在罗刹时裁过一次——”快要睡着的人又醒了过来,望住弟弟的脸,陷入了回忆。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永王单人匹马从夏宫出来。在泽尼特的街道上,某个坐在小马驹拉的板车上的年青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对方回看他,向这位骑着高头大马,衣着不凡的贵族脱帽致意。

“您好,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金发的青年问。

言欣愣了一愣,问他何出此言。

穿黑袍的男子笑了笑,说他眼中有困惑,对方问该怎么办。

“我答不上来,但长老一定能告诉你。”

于是,他骑马跟着小车走出西都,踏着乡间小径,经过地广人稀的村落,来到一所修道院。阿辽沙从车上跳下来,修士从屋里出来,忙着搬运采购回来的物品。

小修士领着贵宾一同登上石楼,来到顶层长老的房间。从地面到五楼,一路上站满了善信,其中绝多是中老年妇人,有穿丝绸的,也有衣服打补丁的,他们无一不是从远道而来,探望长老的。

长老坐在榆木床上,干枯的手巍巍颤抖,贴住病人的额头,一边用苍老的声线祈祷:“圣母在上,求您降福于人间,怜悯这可爱的孩子。”

话音刚落,躺在母亲怀里的病童,马上睁开了眼睛。穿着破旧衣裳的妈子,向长老再三道谢,更祝愿他也早日康复。院长笑而不语,只是点头送别这母子。

长老接见了八九个客人后,对面钟楼敲响了中午的钟声,告示会客时间结束。信徒们离去后,阿辽沙布置好午餐,侍奉长老穿上鞋袜,把人亲自背到餐桌前,又稳妥地放在高背椅上。然后,他走到桌子对面,拉开半旧的木椅,请贵宾入座。此时,他才坐到长老身旁的座位上,伺候老人进餐。

修道院的面包片质感比较硬,泛微酸的咖啡夹杂着渣滓。至于院中的奢侈品——粗糙的果酱,跟夏宫中细滑的贡品相比,简直云泥之别。言欣却对这别致的午餐颇为欣赏。

饭后,长老和王爷喝着新泡制的花果茶,一边闲聊着。

花果茶叶是奢侈品,这套骨瓷茶具就更不用说了,修道院中竟有如此物品,真是稀奇了。

“殿下会否觉得,出家人的我,违背了教会清规?”长老以清明的目光望向客人。

王爷坦然承认,心中确有疑窦。

“不光是你,这院里有的是人,看不惯我这种作风。呵呵——”老人扭头望向窗外,“可否跟我说说,您心中的困惑?”

黑发青年坐在桃心木椅,向着床上的老人,讲出自己的故事。

他是一个皇子,来自远方的胡安帝国,生母是皇后,这国家最尊贵的女士。身为皇后长子,他自小就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下成长,以皇储之标准去衡量自己。他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皇帝,曾两度打算册封他为太子,却都搁置了。

他念念不忘,渴望成为皇储,却不曾得到过回响。为了实现愿望,他以半个魂灵作为代价,跟非人之物交易。

王爷跟长老简单解释,那个一夫一妻、多妾多婢制的国度,后宫的女人都是如何明争暗斗的。

他的母亲更是箇中好手,为了削弱对手的恩宠,皇后可是花招百出。升平宫的班主夫人前来反映,自己见过浣衣院的某个宫女,长得肖像那死去已久的蟠伶。娘娘立即将其挪置长乐宫中,伺机而动。

母亲一念之间的决定,改变了宫女后半生的命运。她得到陛下的宠幸,诞下了小皇子,他的弟弟。然而,这双母子并未如皇后预料中的受宠。

在他眼里,这对母子是可怜的。当父皇决定送言琪去罗刹当质子时,那个苦命的女子无论如何痛苦哀求,皇帝依旧岿然不动。

永王无能为力,他无法说服父皇收回成命,他所能做的,就是护送幼弟上路。从金陵到泽尼特,他一路上结识了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他们的身份和外貌,都跟自己大相径庭,千差万别。言欣跟他们畅谈交流,见识了异域的风土人情。他恍然觉醒,生命有无数种可能,更有千百万般姿态。

比起遥不可及的皇储地位,他更重视眼前的懵懂孩童,希望弟弟快乐自在地长大。

“主从不放弃任何迷途羔羊,祂是无上慈爱的。世上没有任何的罪行,是祂所不能宽恕的。”

黄昏时分,卧在简陋小床上的长老,迎着窗外的夕阳吁出最后一口气,回到了主的怀抱。小修士跪在床边,握着枯枝般的手背,与逝者吻别。

长老临终前嘱咐,阿辽沙要在自己死后还俗。与其啃着霉面包,跟穿着修道服的政客们明争暗斗,倒不如回到俗世去好好生活,用生命去领略主的伟大,享受祂的恩赐,接受祂的祝福。

小修士穿上哔叽外套,戴上小礼帽,折叠好的黑色修道袍放在床上。他的包袱极轻,仅有经书一本,银十字架一个。

当晚,两个年轻人同乘一匹骏马,跑在前往泽尼特的路上。

临别之前,阿辽沙以十字架作交换,向他要一样东西:“你可以将头上这把黑发送给我不?”

皇子二话不说,拔出腰间宝剑,将一把长发整齐裁下,送至金发青年面前。阿辽沙握住这份礼物,珍而重之。

深夜,哥哥还没回宫。小王爷虽有宫娥姐姐们的陪伴,却在床上滚来滚去一直在闹,就是不肯睡觉。忽然间,席梦思沉了一下,言琪转过身来一看,是哥哥。终于等来了可以尽情撒娇的对象,他一骨碌就滚到怀里去,哭得稀里哗啦的。永王抱住弟弟,赶紧轻声细语地道歉。

“呜哇,哥哥不要我啦——”

小孩儿哭累以后,就趴在哥哥怀里睡熟了。言欣把孩子放回床上,盖上薄被,又让宫女拉上天鹅绒帘子,将白夜的亮光隔绝于屋外。

个把月后,紫阳宫收到太子密信,父皇突生急病,太医院束手无策,请皇兄尽快回京。永王带上弟弟,从洛阳城出发,一路乘快船,跑飞马,火速返回金陵。他们回到宫廷的时候,太子说父皇三天前薨了。安王算了把日子,那天恰好四月初八,哥哥的寿辰。

“哥,这只是个巧合罢了——”言荣宽慰道,希望兄长不要想太多。

岂能不想!他的哥哥跟父皇,先后于自己生辰之日去世。六亲缘薄,阴阳司所言非虚。

新皇登基的日子,安王跟王公权臣一起,低头跪在嘉仪殿上,身旁是面若死灰的永王。这段日子以来,哥哥深陷在自责的漩涡之中,跟个死人没两样,茶饭不思,不眠不休,脸上总是挂着泪痕。言琪为此担惊受怕,担忧长此以往皇兄身子会垮掉。而在今日,他甚至要在自己跟太监们的搀扶下,才可以勉强站稳脚跟。

司礼监宣读完先帝遗训,言荣接过象征九五至尊的玉玺。正当阶下跪着的满朝文武,王公贵胄,等待新帝登高一呼之时,太子殿下竟径自迈下台阶,走来双目垂泪,沉浸在哀伤中的永王跟前,将龙袍覆在兄长身上。

殿上顿时一片哗然,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此刻的言欣心痛欲绝,眼睛空洞洞的,两耳不闻身外事,一直呆呆地跪在地上,没有丝毫反应。

言荣将明黄的皇冠加在兄长的头上,又朝永王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太子曰:“孤惜时错蒙皇恩,妄自尊大,居东宫三载余不曾建树,非国之良才也。永王有明君之德,深肖先帝,早年周游列国,学贯中西,身承宗室正统,实属胡安之真主也。今退位让贤,望众卿亦能鼎力相助,辅助新君,匡扶社稷。孤心满意足矣。”

言欣就这样子,成为了胡安的新主人。

十年质子之期已到,康王被准许归国。

祭天仪式结束以后,孝雅随摄政王返回皇宫,觐见病中的万岁爷。

在路上,言琪对侄子感慨:“你父皇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一路上,二皇子谨言慎行,甚至不敢询问父皇的病况,怕被怀疑另有图谋。

“陛下的病一直断断续续的,他怕等不到你回来的日子——”摄政王倒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病得如此重,却迟迟不立皇储,你知道箇中原因不?”

孝雅忆起双胞胎哥哥在大巳寺时,望向自己的哀怨眼神,不禁心头一紧。相别十年的挚亲手足,竟然如此看待他。

“圣上要立你为储,他说,比起孝博来,你更适合当太子。”

安王说了一大通话,侄子依旧不表态,跟他爹一样一样的。

寝宫之内,跪在床边的孝雅不禁看呆了。陷在昏迷中的一国之君,年青的样子简直不像个年过不惑之人,他就像一具艳尸,安静地躺在榻上。

安王告诉侄子,他父皇登基后不到本年,就得了这病。初次发病以后,言欣笑着劝弟弟,不要做无意义的事儿。自己得的不是病,而是报应。言琪不信,为了替陛下治病,搜罗了海内外名医。可没有一位大夫见过这怪病,更别说治愈了。在第三次发病之前,皇帝就已经拟好遗诏,立孝雅为太子,封言琪为摄政王监国。

屋外夜色昏沉,朗月高升,陛下仍旧昏迷在床上纹丝不动。安王让侄儿先回王府去,自己则留在未央宫,他想陪着万岁爷。

在走廊上,康王忽然停住了脚步。

“殿下,时候不早咯——”身边太监小声催促。

孝博定睛望向前方,问他们看见前头有什么没。

“啥也没有呢,殿下,您——”小太监心底发毛,莫非主子爷见鬼了。

身着月白长袍的鬼魂,由远及近走了过来,穿过了他们的身体,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在刚才迎面对视的一刹那,孝博瞪大双目,他认出来了——

那是父皇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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