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海关,就算是辽东的地界了。
打从前朝时,为了抵抗外族侵略,朝廷设辽东边墙,西起山海关,东至鸭绿江,乃为九边之一。
辽东与中原地区不同,此地不设州县,立卫,以兵戍之。再加上辽东战事频繁,气候寒冷,又素来是罪民流放之地,所以此地的民风极为彪悍,一言不合就开打,乃是寻常之事。
像秦明月他们这一路上,路过几处卫城,已经在闹市中见到好多次这种斗殴事件。
其实起因也很普通,大多都是口角之争。
可这里和南方不同,若是在江南等地,即使有口角之争,也都是只动口不动手,世人以将对方辩倒为上层,最好的是骂人不吐脏字,若是能引经据典最佳,说明这是读书人,学识渊博。
谁若是动手会遭来围观者鄙视,哪怕你有理,也会被认为是有失君子风度,不是雅人的品行。可辽东不一样,反正秦明月看过好几次,都是当事人还只是处于口角阶段,就被旁人拱火拱得动起手来。双方在中间厮打,而旁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还有不少人在一旁叫好,甚至还有人当街坐庄,押人输赢。
若是产生口角的乃是两拨人,那就更大发了,经常是打得鸡飞狗跳,众人皆避。
哪家店若是摊上这样的事,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经常会店里被砸得稀巴烂,还没人赔。俱因这屯兵城是没有司务衙门的,只有卫所,而军爷才没有时间管你这点子破事。再说了,即是叫屯兵城,生活在此地的人,大多是与‘兵’有牵扯关系。
真管上了,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酒肆并不大,里面只放了十来张桌子。
此时,前来喝酒用饭的客人俱都一哄而散了,有的趁机就挤开人跑了,更多的则是站在门外往里看热闹。
场中盘碗齐飞,桌椅板凳都被掀倒在一旁,约有十多人正你一拳我一腿的互相打着。
秦明月他们也正在用饭,却没想到竟碰到这样的事,只能不用了,避开去了一旁。
昀哥儿被秦明月揽在怀里,祁煊则挡在前面,就怕有飞来之物砸过来。
德全掏出钱袋:“伙计,会账。”
可这会儿哪有什么伙计,掌柜的和伙计都钻在酒柜子下面,生怕被无端波及。
祁煊这人浑是浑了点,但身份在此,还从没干过吃饭不给钱的事,只能站在一旁角落里等待战火停息,好给老板会账。反正他们站得远,也波及不到这边,索性就站在一旁看热闹。
秦明月看得直皱眉,虽说打从踏入这辽东境内,就没少见着这种的事,但她还是为此地的民风而感到无语。
这兵不兵,民不民的,遭殃的只能是无辜的百姓。
昀哥儿这孩子也胆大,明明被娘将小脑袋按在怀里,还是忍不住挣扎着要扭头去看。他个头随了他爹,不过一岁多点,竟比旁的两岁多幼童还高,人也敦实,他若是挣扎起来,以秦明月这种小身板,却是弄不住他的。
祁煊见此,索性将儿子接了过来,仗着人高艺胆大,他也不护着点孩子,就抱着昀哥儿站那儿看热闹。
昀哥儿看得两眼只冒光,小胖手径自挥舞者,边挥边依依呀呀地学一旁围观人说话:“揍,使劲揍!”
这奶声奶气的,却说出这样的话,秦明月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而此时,场中的战火也接近尾声。
因为打输那一伙儿人中有一个亮了刀,对方没带刀,只能蔫蔫地呸了一口,骂了句鳖犊子就走了。
之所以会这么骂也是辽东有这么一个规定,那就是打架归打架,不能动兵器。辽东民风彪悍,人人配刀,地方卫所无暇兼顾,又怕闹出人命,就颁布了这样一条规定。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约定俗成,哪知道这帮打输的人如此不懂规矩,竟动了刀。
旁边一阵嘘声,连与那人是一伙儿的几名大汉,也免不了一脸晦气样。
其实这亮刀之人也是被打狠了,这里面以他个头最小,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按着打。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会死,才会忍不住抽出腰间的刀。其实刀抽出来,他就后悔了,可当着人面他可不能认怂,又实在恼羞成怒,听到有人在叫揍得好,当即迁怒地骂道:“哪个鳖犊子在说揍得好?他娘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鳖犊子’祁煊本来正在逗儿子,突然被这么骂了一句,当即气笑了。
德全目露询问之意,看用不用教训这人,祁煊将昀哥儿塞了过去,大步上前,边走边挽袖子:“你爷爷我叫的!”
随着话音,他一脚就踹了过去,当即将这人踹得飞起。而与这人一起的几名大汉,虽晦气同伴丢了自家的脸,到底是一起出来的,也不能见死不救,一拥而上就向祁煊攻了过来。
祁煊好多日子没跟人动过手了,觉得骨头都僵了,尤其打从进了辽东,所见所闻都让他血液里的战斗因子蠢蠢欲动。可秦明月不喜,他也只能忍着,好不容易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是痛快大战一场。
最后的结果是他毫发未伤,旁边倒了一地人。
而后他扔下一锭银子,转身接过昀哥儿,就大步往外走去。
旁边有不少围观的人俱都竖起大拇指来,纷纷说当爹的厉害,以一当十,不成问题。
出去后,秦明月还是气呼呼的。
昀哥儿一面笑着,一面拍巴掌道:“爹,棒,棒棒哒!”
祁煊笑得乐开了花,“爹本来就棒棒的。”他瞟了一眼秦明月的脸色,对昀哥儿道:“你娘生气了。”
昀哥儿忙扭头去看秦明月:“生气?”小脸上满是疑惑,还伸出胖手要去够她。
祁煊顺势就把昀哥儿放在她怀里,秦明月一脸无奈地接过,低嚷道:“你把孩子都教坏了。”
“教坏什么?爷的种,就该像爷才是。在这片地界上,就得这样才不吃亏。”
好吧,秦明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这般民风的地方,和人讲道理就如同秀才遇到兵。还讲理?不将你打得满脸是血都是好的!
“对了,也不知裴叔他们走到哪儿了?咱们还有几日能到?”
当初裴叔是与他们分开走的,裴叔作为祁煊身边的亲信,既然想掩人耳目,自然得故布迷障,所以裴叔是跟着那队由朝廷禁卫军护送的车队走的。而在前一座卫城之时,秦明月他们就又一分为二,她和祁煊带着德全陶成在前,其他几名护卫则是带着薛妈妈她们在后。
听到这话,祁煊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别着急,咱们在这里换装,前往下一座卫城。我跟裴叔说好了,让他路上拖着走,不会出事的。”
秦明月心中轻叹了一口,点点头。
又行了十多日,一行人才到了辽东镇。
这里是辽东的中心位置,也是镇北王府所在之地。
其实换做平常的速度,快马加鞭两日也就到了,可秦明月他们却走了十多日的时间。
其实方一开始,秦明月也很不明白祁煊为何慎重其事,直到在路上听他解释,才明白是为何。
祁煊被封了世子,毋庸置疑是让镇北王府的打算落空,镇北王夫妇也就算了,这明摆着是挡着了别人的路,那个‘别人’怎么可能让他安稳到达辽东。
而不同于祁煊离开辽东已久,对方可是在辽东经营多年,来到别人的地界上,一个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所以从山海关到辽东镇这一段路上是最危险的。
秦明月他们是下午到达辽东镇的,之后并未停留,而是直接来到了镇北王府。
在门房这里,他们遭到了阻碍。
“你说这骡车里坐着咱们镇北王府的世子?”
门房斜着眼睛,上下的在那辆十分简陋的挂着青布车帘的骡车上打量着,摆明了一副不信的样子。
其实也怪不得人这样,一来是这外表实在是寒碜了点儿,二来也是谁都知道世子回来不可能就是眼前这种阵势。
“谁不知道咱们世子如今还在半道上,滚滚滚,镇北王府能是你们前来讹诈的地方,小命不想要了是不是?”
门房挥手做驱赶模样,德全没有防备,差点没被搡出去。
“你找死是不是!”赶车的车夫一把将头上的草帽掀了开,跳下车辕。
此人正是陶成。
“你才想找死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门房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拳头打回了肚子里。
外面如此动静,很快就从门房里又跑出几个身穿青衫的下人,一看就是这门房的同伴。
而那挨打的门房一面捂着脸,一面在旁边跳嚣:“给我把他往死里揍,竟然敢打老子。”
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这边打得是如火如荼,不分伯仲,陶成以一当十,却不落下风。却也没有击倒这些人,似乎勉力支撑。
不一会儿,路边便停了不少行人,纷纷围观这究竟是谁向天借了胆子,竟然敢在镇北王府门前闹事,不知镇北王就是这辽东的天,来这里闹事不是老寿星上吊找死吗。
这时,在正街王府大门处驻守的一队兵卒跑了过来。
“谁在闹事!”
挨打的门房方才想趁机上去下黑手,哪知又被踹了一脚,正捂着肚子痛呼,一听这话,忙告状道:“杨百户,您来得正好,这些人冒充世子,被小的识破,就想杀人灭口。”
不得不说这门房颠倒黑白的功夫有点深,若真是被他这么落实了,估计陶成等人就是个死的下场。
门房心里还在得意自己会告黑状,这边杨百户却是目露诧异之色。旁边有个兵卒插嘴道:“你们方才不是说,是王妃身边何妈妈家的亲戚……”
这时,骡车的车帘子被人掀了开,从上面下来一个人。
此人一身半旧的青布衫,头上戴着幞头,看起来十分落魄,却是神采奕奕,气宇轩昂,与方才这队兵卒盘问时完全不同的样子。
“爷不这么说,你们会让爷的车进这条街?”
祁煊没去看对方脸色,而是将一个明黄色的东西扔在门房怀里。
门房还没看清是什么,就听路人有人惊呼:“赫,是圣旨,竟是真的镇北王世子。”
“镇北王世子竟长这样……”
“怎么打扮成这样回来了,难道……”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赶忙闭口不敢再言。都是辽东的人,自然对镇北王府的事多少有些耳闻。镇北王嫡长子常年滞留在京不归,镇北王府的二公子俨然一副世子的姿态。如今嫡长子被封世子而归,那二公子……
顿时人群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间就都不见人影了。而这边杨百户见此情景,脸黑得更是宛如抹了锅烟。
“还不进去通报!”
祁煊噙着笑,踢了躺在地上的一个门房一脚,眼睛却是看着杨百户。
杨百户眼神闪烁,忙垂下头去。
镇北王府里一阵人仰马翻。
等祁煊等人被迎到正院,府上该来的人都来了。
上首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着镇北王妃,其下站着几个人。
有两男两女,其中一名男子生得俊眉朗目,满身倨傲,一身宝蓝色绣云纹锦袍,格外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其身边站着一个穿桃红色褙子,满头珠翠的年轻妇人。这妇人生得瓜子脸,丹凤眼,就是颧骨稍显高了些,显得有些刻薄之气。
而另外一名男子则是身穿墨绿色锦袍,体格高大健硕,面部线条硬朗。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出,他和祁煊生得有些相似。而他身边则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妇人,这妇人圆脸杏眼,雪肤乌发,长得倒不顶美,但看起来十分娇嫩。
这两男两女正是镇北王府二公子祁曜,二夫人李氏,以及三公子祁栋,和三夫人鲁氏。
一见到祁煊带着抱着昀哥儿的秦明月走进来,镇北王妃还没说话,倒是祁栋有些吃惊道:“你怎么……”
话刚一出口,就被旁边的祁曜一个眼神制住,他忙悻悻地阖上了嘴。
祁煊置若罔闻,上前两步跪了下来,“儿子拜见母妃。”
秦明月跟着在一旁跪下,“儿媳拜见母妃。”又将昀哥儿放在地上,扶着他道:“给祖母行礼。”
昀哥儿如今已经会走了,就是走得还不利索,自然是不会下跪的。他举起两只小胖手,搭在一起摇了摇,奶声奶气道:“祖母安好。”
镇北王妃眼神动了一下,但面上依旧一副冷淡模样:“都起来吧。”
两人站起来,秦明月又将昀哥儿抱在怀里。
这时,祁曜和祁栋各自带着妻子上前,给祁煊和秦明月见了礼。
两人点头回礼。
“院子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何妈妈你送他们过去。”边说,镇北王妃边站了起来,“本妃乏了,你们都退下吧。王爷这两日刚好在辽东镇,待他回来再行摆宴,你们倒是赶得巧。”
最后这句话明显是对祁煊他们说的。
其他人的心思如何且不提,秦明月却是心中吐槽。
就是知道镇北王在辽东镇,他们才会赶这时候回来,不然他们在人前露脸,恐怕还得再费点心思。
镇北王府很大,整体风格与江南建筑大不相同。
看起来并不奢华,却是威严大气,一派王府风范。建筑以高以大为主,花圃假山之类的点缀物极少,大多都是栽种着树干笔直枝叶繁茂的松柏。
出了正院,沿着中轴线往后走了一会儿,靠东南位置有个偌大的院子。
三进三出,十分宽阔,就是显得有些旧了,似乎多年未修葺的模样。
何妈妈端着一脸笑,稍显有些尴尬道:“没料到世子会这么快回来,府里接到圣旨,王妃就命下面人修葺,可您也知道辽东不同京城,工匠用材都不是太方便,便只修了一半。”
其实不用何妈妈说,祁煊等人也能看见,门前的廊庑似乎正在上漆,刚上了一半儿,一半新一半旧,看起来就像是条癞痢狗,格外显得寒碜。
“不过里面的布置却是王妃特意命人安排的,都是捡了好的使,世子和世子夫人若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就与老奴说。”
祁煊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是什么心思。秦明月端起笑来,柔声道:“多谢母妃费心了。”
入了堂中,里面果然是一派豪华,富贵之气迎面扑来。
将祁煊和秦明月迎去坐下,何妈妈便去了门边。
“还不都进来。”
不多时,便从外面鱼贯进来了二十多个人。
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大多都是年轻的丫鬟,其中有几个年纪大的婆子掺在其中。
“快见过世子和世子夫人。”
这些人忙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虽从表面上挑不出什么错来,但秦明月能看出这些人规矩不是太好,好像不是训练有素的。因为若是训练有素的下人,跪下行礼绝不是如此参差不齐。
有前有后,后面有个婆子还差点绊了脚,摔倒在地上,借着前面有人挡着,爬起来又顺势跪着。
秦明月坐在上首处,看得格外的清楚。
何妈妈似乎也看到了这一幕,眼神闪了闪,却是端着笑什么也没说。
“都起来吧。”因为这些都是内宅侍候的,所以祁煊并未开口,而是由秦明月开口叫了起。
“谢世子夫人。”又是一阵参差不齐的声音。
何妈妈突然有些局促,恨不得当即就走了算了。可王妃命她前来,她自然要将方方面面都给安顿齐备了才能走。心里却是将二夫人李氏骂了个狗血淋头,就算想给人难堪,也不是这么给法,大户人家有哪家是这么处事的。
可这府里历来机锋不断,二公子和三公子表面关系不错,可二夫人和三夫人却是斗得如火如荼。王妃历来不管事,就顾得和王爷后院里的那些女人们斗,何妈妈身为王妃身边的嬷嬷,在府里素来得脸,可得脸却不管事,因为王府的中馈是二夫人管着的。
她倒是知事懂事,可惜这口开不了,一来她是下人,二来她若是开了口,不光得罪了二夫人,说不定还会在王妃面前落排揎。毕竟二夫人素来得王妃喜欢,又生了王府嫡长孙和嫡次孙,简直就是几个儿媳妇中的第一人。再加上自打知晓郡王被封了世子,王妃就发了几次脾气,说不定这就是王妃指使二夫人干出来的呢,反正何妈妈眼明心亮但就是不掺合。
“这些都是府里调派过来侍候世子和世子夫人的下人,还有些粗使的没叫进来。世子和世子夫人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派人来和奴婢说,是时老奴禀了二夫人再换过就是。”
秦明月眼光闪了闪,微笑颔首:“有劳何妈妈了。”
之后何妈妈要走,因为秦明月身边也没个贴身丫鬟,就让德全将她送了出去。
将一众人都遣了下去,秦明月对祁煊道:“这何妈妈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祁煊哼笑了一下,秦明月能看出来的,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都是人精!母妃只喜享受,不爱管事,成日里就只顾得和父王那些侍妾们斗。何妈妈虽是母妃身边的管事嬷嬷,但在内务上却插不了什么手。如今爷回来了,父王那边态度未明,下面人都观望着站队呢,能顺手示好的,自然不吝做个顺水人情。”
方才何妈妈那些话看似显得十分妥帖,实则无不是在告诉两人,这些人都是二夫人安排过来的。想想那句‘老奴禀了二夫人再换过就是’,王妃身边的管事嬷嬷还得去禀明二夫人。明显就是何妈妈不管事,王妃也不管事,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千万别迁怒错了对象。
不得不说在后宅呆久了的人,甭管主子奴婢都是人精,一句话能说出无数个意思来,可不是人精!
“别想这些了,爷带你四处逛逛,这泰安院是爷小时候住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