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朝霞到赏夕阳,高高的瞭望台上,苗延赫单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执酒壶,披散三千青丝发,俊逸容颜难掩一抹悲伤。
苗央登上瞭望台,恭敬的捧上一纸飞鸽传书,“王爷,京城来信,若再不带老药医回去,恐怕皇上的性命不久矣。”
苗延赫轻闭湿润的瞳眸,仰头狠狠灌了口酒,烈而辣的酒液在喉咙里像燃起一团火,穿过胸膛,直烧到胃里。
“告诉皇上,老药医尚未回复本王的请求,本王正在力劝醉花山庄的少庄主帮忙,请皇上保重龙体,待本王携老药医回宫。”
苗央眸光闪烁,沉默片刻才轻轻应了声“是”,转身悄悄离开。
站在瞭望台上远眺东方,灰沉沉的苍穹唯一的星子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就像此刻他们赫连皇族的命运一般随着那个性命堪忧的人而岌岌可危。
“你明知道四叔不会和你一同回国,你又何必诓骗他呢。”
澹暠嵃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提着两壶桃花酿来到苗延赫身边,将其中一壶递给他,语气平淡的说:“他本不是天子之命,当年逼死皇后,将你贬为庶出子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他与天相争又能如何,怪就怪在他执念太深,始终放不下对皇权的贪婪。”
苗延赫打开红绸塞嗅闻壶中酒香,桃花芬芳四溢,如同壶中困着一位桃花仙子,令人醉心于她。
“果然是好酒!”
“醉花山庄以桃花酿闻名天下,你这壶又是窖藏二十年的陈年佳品,怎能不好?”澹暠嵃莞尔,打开自己这壶的红绸塞,大口大口的灌个饱。
苗延赫也学着样儿狠灌几口,回头瞧瞧地面上草棚灶屋外正在指挥年轻暗卫们熬煮草药汤的小女人。
这是他第一次动心,也许是最后一次。
苗延赫深邃瞳眸里哀恸一闪而逝,他像是做出很大勇气似的,面对澹暠嵃,说:“如果我愿意放弃青禾姑娘,你是否能帮我劝劝老药医,请他随我一起回国为皇兄续命?”
澹暠嵃墨漆鹰眸平静的目视前方,沉默许久,淡淡怅叹声,转身与苗延赫面对面,“她是我的妻子,你是否出现都不可能将她从我身边抢走。至于你的那位皇兄,你觉得带四叔回去之后他的寿数会有改变吗?”
苗延赫垂眸,“我不知道。但是……至少给他一个活下去的信念。”
“你不恨他吗?他夺了原本属于你的帝位。”澹暠嵃审视着面前俊逸儒雅的男人,与他印象中的邻国闲散王爷完全是不同的。
诸国中,上至皇族、下至百姓都对这位邻国的闲散王爷有耳闻。赫连皇族唯一没有被诛杀的王爷是个胸无大志的废人,连皇帝都骂他是“现世报”。他吃喝玩乐无所不爱,酒色财气无一不贪,府中姬妾成群,更喜好男风。
他挥金如土,高兴了将府中库房打开,让侍卫到街上去抓乞丐来挑选宝贝,然后大大方方的把宝贝送给乞丐。
他还喜欢调戏良家妇人,尤其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世人都嘲讽他年幼失母,所以有恋母情结,对有年纪的女人更有感觉。
诸如许多的传闻像一颗又一颗的炸雷在各国民间炸响,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澹暠嵃从未觉得此刻站在面前的苗延赫是传闻中的那种废物,更不是贪恶喜恶的混账。
为什么苗延赫在民间的声誉这么差呢?
答案不言而喻。
他的好皇兄,那位抢了亲弟弟皇位的好兄长,利用各种抹黑手段让各国皇族和百姓知道,他们国家的废物王爷是如此的不堪,甚至当个王爷都是他的皇恩浩荡、念及兄弟之情赏赐的。
相处了将近三个月,澹暠嵃并不认为苗延赫是那种人,反而对苗延赫甘愿背黑锅,不忍手足相残的善良而深深感动。
“好。我帮你劝劝四叔,就算不能为他续命,至少让你从诟骂中脱身。”澹暠嵃执壶与苗延赫手中的酒壶撞个叮铛响。
“谢谢。”苗延赫由衷感谢,和澹暠嵃一起痛快畅饮。
一口桃花酿清冽馨香,入胃后又火辣辣、暖烘烘的,身体都舒畅轻松不少。他看看草棚灶屋里准备亲自下厨的小女人,似乎没有之前那般难受了。他能很平静的看待她,也许是从心底真正想放弃了吧。
“她进山去采草药,没有遇到危险吧?”苗延赫状似漫不经心的问,目光始终追逐着围着灶台忙碌的小女人。
澹暠嵃亦看过去,薄唇勾起一抹浅淡而不失幸福的笑,“是啊。她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坚强。你都不知道她胆子有多大,当初在澹家堡子的时候,她敢爬狗洞偷偷溜上山里猎野猪。哈哈,等她回来的时候,全村的男人们都自愧不如。”
说起自家媳妇的光荣历史,那“与有荣焉”的骄傲眼神俨然是幸福感暴棚,令看者羡慕、令情敌嫉妒、恨。
苗延赫冷瞥骄傲的男人,故意讥讽的哼声,不屑道:“若当初我先遇到她,定不会让她跟着我过苦日子。哪像现在她在山里没吃没喝的,还要拖着没有亲缘的一家老小过日子。她怎就嫁给你了,真是上辈子没积德!”
澹暠嵃斜睇一眼,不怒反笑,问:“你这话敢当着她的面前说吗?”
“有什么不敢说的。”苗延赫气鼓鼓的吹吹刘海,突然发现澹暠嵃的眼睛里闪动的奸诈的。
顺着视线扭头,对上一对水润润盈满愠怒的大眼睛,苗延赫顿时满头尴尬小黑线,脊背窜过一股寒意。
呃……糟糕,都被她听到了。
姚青禾站在两丈之外的平台上,双手各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汤,正怒气腾腾的瞪着瞭望台上的两个男人。尤其看到苗延赫心虚的样子,更加怒火中烧。
她冷声嗤笑,阴恻恻的问:“看来苗大王爷上辈子便与我相识,那么你来说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让你觉得我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来赎罪的,嗯?”
哎哟喂,这威胁意味浓重的小尾音儿,明明轻得像根羽毛拂在心尖尖上,却让苗延赫感觉像是压来一座大山。
苗延赫脸皮抽抽,连忙丢掉还有桃花酿的酒壶,一个凌空来到小女人面前,他慌乱的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没说你没积德,只是怪澹暠嵃没给你幸福的好日子,非要你在这山谷里吃苦。我,我,我是心疼你。”
男人俊逸的脸漾出羞赧的红,让姚青禾也忍不下狠心责备。她将一碗褐色药汤递到他面前,寒着一张冰块小脸命令:“把药喝了。”
“是。”苗延赫乖乖接过药碗,问也不问是什么药,直接喝个干净。他皱巴着脸,眼睛都眯缝到一起,讨好的说:“真苦!”
姚青禾冷白了眼,“大男人怕什么苦。”端着碗走到平台的围栏边,她噘噘小嘴,与瞭望台上的男人对视,许久之后她败下阵来,幽怨的质问:“澹大壮,难道你想让我从这里跳下去吗?”
哎哟,连胖傻子的名字都喊出来了,看来小女人是真生气呢。
墨漆眸子微闪,澹暠嵃眨眼间来到她的身边,直接捧过碗一气喝完。
“真乖。”姚青禾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帕子,帕子里包裹着一颗青梅糖。这是上次澹暠嵃给她吃的时候,她偷偷留下来给小桂芬的。
澹暠嵃微微一笑,刚要低头含住帕子里青梅糖,却被一颗脑袋捷足先登,帕子里的青梅糖已落入苗延赫的嘴里。
“混蛋,把糖给我吐出来!”澹暠嵃怒极,一拳打过去。
苗延赫摇头晃脑,故意气他。歪头堪堪躲过刚劲的拳头,旋转半个身子把姚青禾抱在怀里,直接跃过平台围栏带着她跳下去。
“把娘子还给我。”澹暠嵃一跃而下,却发现苗延赫早就带着姚青禾凌空飞去马棚。此刻他脚尖还未落地,苗延赫和姚青禾已骑马狂奔,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混蛋,看我抓到你后非好好的折磨折磨。”澹暠嵃飞身,他吹声口哨,栗色马儿从马棚里冲出来,几乎同时与主人抵达同一个地点。
骑坐马背上,即便没有马鞍,澹暠嵃仍稳如泰山,单手抓紧马儿的鬃毛,驱策它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其实苗延赫骑马带着姚青禾并没有走多远,仅仅来到山谷中央的一处小山丘。和她坐在小山丘上欣赏四周漫山遍野秋黄的黄昏美景。
姚青禾又拿出两颗糖来,一颗给他,一颗自己吃。樱粉小嘴微微嘟起,咕哝着酸酸甜甜的梅子糖,生津止咳又解馋。
苗延赫笑睨着她享受美味时的娇俏模样,仿佛怎么看都不觉得腻。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也许我更能劝义父跟着你回国,比起相公,我的面子更值钱。”
他笑着摇摇头,望向东方升起的弦月,“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天定的寿数岂由人为能改变的。也许早在他杀死母后的时候,我就该清醒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能可怜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但我绝对不会挽救一个可怜人。农夫以体温暖了将死的蛇,可蛇苏醒之后反噬农夫,农夫死于蛇之口。”
“你是想告诉我,皇兄是蛇,而我是农夫?”
对于苗延赫的探究眼神,姚青禾毫不掩藏本心,她大方的承认,“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苗延赫苦笑,“你知道幽州王吗?你们大明国的战神,亦是大明国的大皇子。”
“我一个平头百姓了解他做什么?只要大明国有文能挥笔平天下,武能骑马定乾坤的济济人才,我安心的过着小日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知足常乐即好。”
“你的心可真大呀。”
姚青禾大翻白眼,傲傲的反驳:“难道要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去领兵战沙场,笔墨守江山吗?事情都让我们女人干了,要你们男人何用?”
苗延赫狂声大笑,眼角溢出泪水。枉他活了二十年,却连个乡野村姑都比不上。惭愧惭愧啊。
“好。等我再助你一臂之力之后就回国,如你所说的那般,领兵战沙场,笔墨守江山。将父皇交给我的江山和百姓好好的守下去,传给子子孙孙。”
苗延赫希翼的望向渐渐漆黑的天空,仿佛布满夜穹的无数璀璨星星有一颗是他的父皇。
“禾儿,我们该回家了。”
黑漆中走出倾长矫健身姿的男人,他一身黑袍仿佛暗夜中的帝王,修长粗砾的大手伸向心爱的女子,等待她的回答。
姚青禾想也不想,笑着飞扑到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撒娇:“相公,我饿了,想吃烤野鸡。”
“小馋猫,我马上带你去抓野鸡,烤着吃。”
“嗯,我们回家吧。”
被澹暠嵃抱上马背,姚青禾扭头看看一动未动的苗延赫,她嫣然一笑,意味深长的提醒:“别找不到回家的路哟。”
苗延赫微微勾唇,深邃的瞳眸凝望渐渐消失在如墨般的夜色中。
回家的路,以前没有找到,今天有她来指明,他相信她指向的那条路的尽头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