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6岁
籍贯：浙江宁波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高中
打工时间：1990年至今
打工地点：北京、上海等
打工类型：装修工人
我轻轻扣响了他们家的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给我开了门。厨房里传来他爸的询问：“是那个采访的姐姐来了吗？快让她进来坐啊。”小姑娘领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我打量了一下他们家——一个不是很大，但是很温馨的家，微黄的灯光照在沙发上，还真有那么点做电视访谈节目的感觉。
这时黄叔叔端着一盆西瓜从厨房出来了，“吃，吃，别客气。”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头发微黄，稍有谢顶；眼睛深深地凹陷着。他很清爽，穿着也很体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农民工的那种邋遢，更多的是父亲般的感觉。他坐在沙发上，显然他的背已经有点驼了。
由于是舅舅介绍认识的，我们的谈话挺顺利的。刚开始时，他挺不自在的，会不停地摆弄茶几上的小玩意儿，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后来，我们渐渐熟悉了，谈话内容也慢慢丰富起来了。
黄叔叔好！我是×××的侄女，现在在浙大读书。我们学校在搞一个农民工调研活动。就是对一些外出打工的人的生活进行了解。听我舅舅说您外出打工已经十几年了。我想向你了解一下你打工的故事。
我都是老打工了。我是1990年2月份出来的，到现在都已经17年了。
1990年那时候我的待遇还行。我是在一家香港公司，就是戎氏公司里打了大概8个月工。那时候是一个朋友介绍我去的。他在北京接到一个活，是在中国国际贸易中心打工，就把我叫过去。他那时候是领班的。当时的管理还是很好的，香港的公司嘛，你去打工要两个介绍人，两个人签名以后，然后登记，然后才能到公司里工作的。
这么早就出去了啊？那家里怎么办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家里有老有小的——两边的老人都在，小孩子也出生了，都得花钱。正好有朋友说是要出去做，出去钱赚得多啊，就一起去了。那时候在外面打工是13元一天的工资，15元一天的伙食补贴，6元一天的住宿补贴，一共34元一天。我们的加班费是怎么算的呢？是两个半小时算三个小时，中途不吃饭的。3元一个小时相当于9元。我们基本上是每天都要加班的，那也就是43元一天。公司一个月发两次工资，一般是3－5号，然后是16或17号发一次。那个公司还蛮不错的，感觉还可以。在家里的话，一般只有10元一天。外边工资是不高，13元一天，但是加上伙食补贴和加班费，就有1000多元一个月了，那时候还不错的。后来去北京做，在黄桥大厦，我跟一个红星（北仑的一个村）人住在一起，住在小亮马桥。八点上班，我们早上六点就得起来开始做饭。我们买了个保温瓶，自己带中饭，这样能省点钱。一般我们会在下班的时候去菜市场夜市买点花菜、豆腐什么的，其实等我们下班的时候，菜都已经是很差的了，能卖得便宜点。（黄叔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然，有的时候也会调节一下，买点肉做大葱烤肉，那是我们最好的菜了。晚上吃下来的菜，第二天就装在保温瓶里，然后再搞点青菜什么的带去上班。天气冷的时候还行，天一热，那些菜下面热上面冷的，到中午都酸掉坏掉了。但是没办法，出去打工就是要做好心理准备的，能省就省。
你那时候只有逢年过节可以回家来的吗？
哪有那么好的，没有的！谁会有那么好的条件啊，家里来回几趟钱都用完了，最多就是过年的时候回家住几天。也就是因为在外地，我们几个兄弟都在外地嘛，我阿爹过世的时候，1998年，儿子都不在身边。那时通讯也还是很落后的，又不像现在人手一部手机的。家里电话打到公司里，然后是接电话的小姐找我，说什么家里有重要的事情叫我立刻回家。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我姐姐接的电话，说阿爹已经在医院里了，你赶快回来，直接回家，不用再去医院了。我一听就知道阿爹不行了。我直接从工地打的到宿舍，拿上两件衣服和一个包，就赶快到码头，连衣服都没有换，买好快艇票就赶回家。在船上坐下来的时候，我才开始想我阿爹到底出啥事了，怎么会一下子……唉，家里又该乱成什么样了。
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我阿爹，跟他说说话。那时交通还没那么发达，等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一到家，看到阿爹真的是不行了，嘴角还不时地会有唾沫出来，我大声地叫他，他都没有反应。我那时候眼泪就哗地流下来了。要是我没有在外地工作的话，至少我还能和我阿爹讲上最后的几句话吧？我就这么跪在他床前，叫他，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抽动了几下，嘴也开始抽动，应该是想说话，但是怎么也说不出来。那天晚上九点，我阿爹就走了。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要出去，出去不就多挣那么几个钱嘛。（黄叔叔有点哽咽，拿起茶几上的水猛地喝了几口）后来，我也就只待了一礼拜就又出来打工了。没办法，给别人做事也由不得自己啊。很多事情就只能让我老婆做了，那段日子真是苦了她了。唉，不说那个了。
原来还有这些事情啊，的确挺苦的，您也不要太难过了。那你们在外面条件应该还行吧，我看工资也挺高的。
其实，条件算不上好，肯定不能跟家里比的。好几个人住一套小小的房子，很挤的。到现在，还是很小的公寓，8个人一起住，应该跟你们那个学校的寝室差不多吧。记得1994年去长春，那是最可怜的了，我们买的票是宁波买的联票。那时候坐火车真的很可怜，你肯定没见过。先是从宁波坐到上海，然后我们去南京换车，16个人上车，门基本上是已经打不开了，我们是一个一个爬进去的，一个人先进去，然后将行李递进去，就是人挤人地那么站着，那时候吃也不好吃喝也不好喝，睡也不好睡的，厕所也不好上的。四十几个小时，就这样不吃不喝的。我后来在人家旁边靠一下，站着睡不着。然后我就干脆爬到人家的坐椅下面，在那个空档里睡了一会。那时候真是最可怜啊！那年我是在百乐公司里面做的。它有很多个工地，一个在南京，一个在萧山。那个老板很刁的，钱到位了，一点活就开工，什么时候钱到位，活就什么时候做。有的工人半年内来回调动有十多次。
这样老是调来调去的，公司不是很亏？
不会的。那时候做了一百多万美金呢。2001年的时候我们十多个工人做30多万的商务酒廊，在和平饭店里的。那时法国管理人员给我们安排了一套客房，其他一些工人住在附近的招待所里。那时候并不要办什么暂住证之类的，因为我们的身份证啊什么的都是押在招待所里的，他们警察也应该都清楚吧。有一次，四个木工去上班，一出招待所，就被警察拦住了。他看你穿的——旧肯定是旧的，但都还是很干净的，一看就知道你是打工的，不是乞丐之类的。“你们做什么的？”“我们是在和平宾馆里打工的，搞装修的。”警察问：“你们暂住证有没有？”木工说：“没有。”然后他们解释道：“我们就住在招待所里的。我们是很正规的。”警察说：“不行。”然后硬把他们拉到警车上，到那个什么东城区劳动检测所。等他们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我立刻赶过去，看到他们被关在铁笼子里。那些警察说：“你们北京打工就得办暂住证，这有规定的。”。后来我们给他们每人交了200元，把他们保释出来了。
那后来你们去办了暂住证了吗？
后来，也没办法嘛，只好去办了。像现在，上海啊、北京啊，暂住证取消了。如果是要办暂住证的话，办应该是要办的，5元够了，工本费，弄张暂住证卡。那个时候暂住证15元一个月，很不合理的是吧？
你是1990年出去的，到2001年都十多年了，怎么还这样呀？
那时候体制还没有改革嘛，那种制度还没有取消。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回家来赚钱呢？虽然外面钱是赚得比较多，但是每天在外面的，家不能回，多难受啊！而且，现在北仑也在建设嘛，正需要你们这种装修工人啊！
在外面是肯定没有在家里舒服的。唉，没办法，需要养家糊口啊。女儿小的时候，我一回来，她就要我背。她妈妈说你就好好背背她，她的小舅舅老背他女儿，我们女儿都没人背，没人疼……（黄叔叔很感伤地盯着茶几）
其实我也回来做过的。记得是2003年的时候吧，正好家里拆迁，就回来做做装修。这栋房子是我自己设计装修的呢，怎么样？做完家里的活，就又在家里附近接了几个活，也是装修的。那时是想在家里做下去的。女儿这么大了，跟我是一点也不亲近。我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每次回来女儿总是躲着我。虽然这两年又好点了，但是还是觉得没有别人父女们那种感情。
她妈妈也老是抱怨，孩子上晚自习去都没爸爸接回家。
但是，家里做的话，就是钱赚得太少了，一个月才一千多元。而且刚在这儿做吧，待遇也不会高，没名气嘛，每天累得半死才那么点钱，跟外边差太多了。而且孩子学费又贵，考进了重点班，一下子就得交18000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她好聪明啊，考上重点班不容易啊！
话是这么说的，我们也觉得很有面子是吧，孩子很争气。但是也愁啊，以后这尽是要花钱的了。后来，我就又跟原来的老板说了说，让我再出去做了。孩子给我们争气，我总不能让孩子读不起书吧！现在我也在努力地学习呢，今年刚把“室内装修项目经理”的职称考出，上夜校读的。我也该给孩子做做榜样啊，考个职称以后，工作也可以稳定点。一切还不都为了下一代嘛，就想着她能上好学、读好书，过上好日子，这样我们也可以跟着享享福了！
访谈员手记：
原本我以为，只有来浙江打工的那些穷困地区的人是生活很艰苦的，会有很多的辛酸事。原本我以为，从浙江出去赚大钱的那些看起来不像打工者的打工者的生活是很美好的。但是，我发现我错了。听了黄叔叔的故事，想着他们是怎样挤着火车赶路，是怎样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心潮起伏。打工者都是在异乡忍受着对家人的想念，忍受着异乡人的欺凌，为了养家糊口才走上这条奔波的路的呀。身体的疲惫，加剧了他对家人的思念。但心还是鲜活的，他有理想，他的梦寄托在他女儿身上！
累在打工的路上，爱在打工的路上！
（访谈员：王凤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