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38岁
籍贯:江西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高中
打工时间:2000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宁波
打工类型:切割玻璃
这次访谈要找的人,并没有像在学校培训时想得那么麻烦。五一回去前与爸妈说起过这个访谈的事情。没想到爸爸在我回家前已与他的好朋友——一个厂长联系好了,他可以安排一个工人让我采访。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顺利,可是我知道,这当中已经失去了很多锻炼的机会,获得的题材、话题方面都有了不少限制。但毕竟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个机会,对于第一次干这事的我来说,或许不会让我因为四处碰壁而变得沮丧。我可以撇开这个工人工作的事,寻找更多他没有顾虑的事来问。一切都看自己如何把握了。
2007年5月5日上午,天飘着小雨,我第一次来到那个厂长叔叔的工厂。车间里已是员工“云集”,时不时有人与我擦肩而过,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访客。我发现很多员工都是外地民工的模样。一路上,我一直在心里描绘着被访者的面容。叔叔带我去车间找到了被访者——“洋博士”刘孝文,他正坐在一台机器前,很多玻璃长条堆在他的旁边。他低着头,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皮肤黝黑,身材中等,穿着件深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得很高,一个很敦实的中年男子。叔叔跟他说我来了,让他去厂长办公室。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慢慢地跟在叔叔后面。我突然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厂长与员工的地位差别已经深深印入了他的心中。我的访谈能顺利进行吗?我不免有点怀疑。一路无话……
在进办公室时有个细节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办公室是铺了地板的,但不是很干净。我没想就直接进去了。而他却把鞋子给脱了,赤着脚进来。叔叔也察觉到了,赶忙说不用脱的,他迟疑了一会儿,看到地板上有几双拖鞋,就轻轻地脱了自己的橡胶鞋,拣了一双拖鞋穿上。坐在沙发上,在将近三个小时的采访中,他一直都挺着背。叔叔为了方便访谈的进行,多数时间都不在办公室。慢慢的,他也就不紧张了,把我当成了一个倾诉的对象。我发现他很喜欢拿着一支笔在空白的纸上比划,这动作一直持续到采访结束。
我们的访谈才刚开始,他就问了一句话:“你爸爸是不是厂长的朋友?”
我说是的。我知道这是他一直顾虑的事情。我对他说明了这次访谈的来意,他稍稍有些宽心。但我知道如果太多涉及他工作中的事情可能会遇到尴尬,所以我绕开在工厂里的工作,就别的问题进行了3个小时左右的访谈。
可以先简单地介绍一下您自己的情况吗?
我叫刘孝文,今年已经38岁了。老家在江西省南昌市(他将自己的家乡地址说得很详尽,还一直问我够清楚了没)。去年10月,老家盖了新房子。
老爸一个人在那边管房子,妈妈在这里带小孩。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排行老二。哥哥和他老婆在江苏卖苹果,弟弟和弟媳也在这里工作,跟我同个厂。我有两个小孩,女儿今年六年级了,就在这里小学上学。儿子去年出生的,现在快八个月了。我每年过年都会回老家。
工作前的事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我想说说我高中毕业后的事情。我那个村比较大(很自豪的神情)。高中毕业后,待在家里没事干,正好自己村里要招聘老师,我自学自考被录用了。干了三年,1993年到1995年,当时我很开心。但是我只是代课老师,刚开始时是教学前班。我们老家那边的学校并不像这里那么正规,谁想办就可以办,不管收几个学生。大人把小孩放在学校是因为自己忙,没人照料小孩,主要是为了小孩安全。第二年,办了个初中班,我就去当初中老师了,我教语文和数学。那时村里面有高中学历的人都很少。
当时工资每个月100多元,补贴加起来300多元。本来当时来了个政策,我师资培训过关,录取了,只要再读两年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可是我当时觉得做代课教师没有出路,钱也不够多,转为正式教师又很困难。1979年左右生的人转正很容易,师范、中专﹑大专和高专这样的正式学历牌子硬,像我这样的代课老师根本没机会。我1991年结了婚,(有点害羞的神情,声音也变轻了)办酒席,买家具,就欠了很多债。大哥在江苏做苹果生意,让我过去,我就跟我妻子一起去了。做点小生意,干了一年左右。刚开始还行,后来没生意了,就又回老家。我以前经常吹唢呐和笛子,就去一个乐队赚钱,就是别人结婚时我去吹吹。平时在家里就种种地,这样又过了四五年。到2000年,债还是没有还清。当时一个堂弟介绍我来宁波,说这里能赚到钱。我就过来了,一直干到现在。
您来这里的这几年中,总会碰到些让您痛苦、辛酸的事情,最痛苦的事还记得吗?
(沉默了很久)好像也没什么痛苦的事情,这里日子过得也还行,工作很固定,每天都这样,已经很好了……就是刚来这里工作后没多久,哥哥发生车祸,脑震荡,神志不清。我去看了他好几次。其实在这里没什么不开心的,让我担心的还是家里面的人,主要是我爸妈,年纪大了。常常回去看他们总是不太现实的,就打打电话。爸妈那边基本上是十天半个月打一次,现在电话费贵了,3角一分钟。也没什么好讲,就问他们身体好不好,他们也问一下这里好不好,我就报报喜,坏的事情也不会跟他们说。哥哥那边就有事情了打一下,平常基本上不打。
听您在这里没遇上烦心的事,真好。那么还是讲讲您开心的事吧?
开心事情也没什么,生活很平淡的。就休息时搓搓麻将,节假日去外面走走。老乡过生日,会请我们去吃蛋糕。我们村那边有个风俗,10岁﹑20岁这样逢十的生日要好好庆祝。
我想您的女儿应该已经过10岁了吧?您还记得她10岁生日时你们怎么帮她过的生日吗?
当然记得。(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憨憨地笑着)生日是在厂里过的。
厂长专门设了一个活动室,不过基本上是厂长和他的朋友在那打乒乓球和下棋。平时员工不会去,碰到生日什么办酒席,就向厂长说明一下,借一下场地,可以节省一点钱,气氛也好。请了几个老乡和这里的朋友,办了桌酒席,要200多块钱。本来女儿想请几个好朋友,可是一桌坐不下,当时经济状况也不好,我想就算了吧,所以就没答应。她刚开始有点不高兴,不过小孩子嘛,过会儿就好了(有点无奈)。大家都关系好,难得大家一起开心,钱花点还是值得的。那些朋友很好,送给我女儿衣服,还有蛋糕。我送了女儿一只手表。她那天很高兴。还给我们表演了节目,唱了学校里老师教的歌,还跳了个舞。女儿长得很漂亮,很喜欢唱歌跳舞的。那天我也很开心。(会心地笑)
小时候我也最喜欢过生日,我想爸妈总是尽自己最大努力让孩子在这天过得快乐。小学时候我很喜欢存钱去买个什么小东西,您的女儿也会这样吗?她会不会经常来问你们要钱?你们会满足她吗?
(马上说)你不知道她啊,她这个人真的是太会花钱了。学校里面常常有演出,她对跳舞很感兴趣,本来形象就不错(笑),小时候就很喜欢在我们那地方唱歌跳舞,当小明星。她学习﹑演出的钱我们一定会绘。上次她们去外面表演,她问我要了5元。我给了她10元,结果她只还给我2元。我有时想想,希望她能不比别的小孩差。不过可能是我把她宠惯了,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
她常在吃饭时说,她们班很多人爸爸妈妈都给她们订了牛奶,还有每天放学总是会在路边小摊买点吃的,羊肉串啊,炸年糕什么的,可是她一点吃的都没有。我也知道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妈妈现在隔三岔五放学时给她弄杯蛋水(把蛋敲在杯子里,然后冲上热水),我觉得这是很有营养的,比起我小时候要好多了。给她买零食的钱很少,有时她也要说我们这么小气,现在人慢慢大了,也就不太说了。家里有很多从老家带来的东西,像爸爸从河里捉来了鱼,自己不舍得吃,把它们做成辣鱼,还有小鱼干,每次回老家时,总会带点回来。我们就把这些当孩子的零食了。上次听她说:“等我有钱了,要买两个‘肯德基’全家桶,吃一个,扔一个。”我后来才知道“肯德基”是什么东西,从没带她去吃过。她在电视上每次看见这个广告,总是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想等她下次生日时,带她去吃一次。
我们为她想得很多,可她考虑到我们的就很少。我和她妈就希望她作业好好做,家务也要做点。可她啊,就知道看电视。上次我跟她妈妈要加班,早上出去时跟她说让她洗一下衣服。在看电视的她答应了。回来时她在看电视,衣服根本没碰过。我当时脾气也大了点,打了她两下屁股。做作业又拖拖拉拉的,从小就这样。我做事喜欢爽快点,想给她做个好榜样,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这点可能像她妈妈。
现在小孩确实不太听话,又很会受到别的小孩的影响。她有一个同学,姓童,爸妈离婚了,晚上经常跑到我家来睡。我看她可怜有时也就同意了。
可是我知道她社会上面认识的不好的人很多,打扮得又那个样子。我很担心女儿会被她带坏。前年一个婚纱摄影店搞活动,我打算带老婆和女儿去照个相,那么大(比划了一下,就是一般婚纱照的大小)。我们结婚时没钱,没拍结婚照,现在很想补一个。可女儿就是不去。她说不去,除非那个童同学也一起去。我说我们下午1点多才去,回来可能要吃晚饭了,这样带个人去不方便。她就是不听。我就打了她一个耳光(说时声音很轻),她就跑出去了。我跟老婆就只好两个人去了,路上真是气啊。这种事情哪还会有下次啊!现在那个照片挂在家里,想起来就要生气。后来过了一个多星期,她居然跑过来跟我说,那天她跟那个童同学也去市中心玩了。真是拿她没办法。
有时想想,自己做得也不好。搓麻将常常要搓到半夜一点,有时老婆也会来看看,帮我搓。我也知道女儿可能要睡不着,可那些输钱多的人总想赢点回来,越来越拖,就到很晚了。有一次,老婆在搓麻将,我在旁边看着。突然听到女儿咳嗽声,我去看了,看到她脚在被子外面。我们那里有句话——寒从脚底起,女儿脚很会动,那时冷,我想找双袜子给她穿上。你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她妈妈管的,我去问她妈,她妈让我自己去找,她搓麻将没空。
当时就有点火了,觉得女儿没有好好照顾,她学习上的事情又没有辅导好。
女儿是二年级来这里读书的。刚开始跟不上,我自己当过代课老师,那时教的是语文和数学,所以我想还是能教的。就借了一年级的书给她辅导,后来跟上了,成绩也考到90多分了。后来厂里忙,我又开始搓麻将,慢慢管得就少了,现在成绩就60多分了。她就快要读初中了,担心啊。
昨天儿子看病回来路上,跟老婆说起了这事。我们现在约法三章了。
为了儿子身体好,有人照顾,女儿成绩变好,晚上都不去搓麻将了,辅导女儿做作业。这里的教育质量毕竟比我们那边好。我想等女儿读完初中再回老家,顺便多攒点钱,我现在还欠亲戚1万多元呢。我现在在电脑培训。上次在报纸上看到上海一个六旬老人,看到别人搞了个网上书店,一个月能赚两三千元,他受其影响,叫他儿子也去开了一个,生意也很好。我想电脑这东西总是要学会的。以后回老家种东西,希望有钱买个电脑,在网上卖我种的东西。女儿现在学校也在学电脑,一起进步。
我是江西人,刚来这里时,家旁边几乎都是老人,他们听不懂普通话,我们更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交流很不方便。现在基本上能听懂他们的话了,不过不会说。女儿跟同学在一起时间长,这里的方言已经说得很溜了。有时我们要跟邻居说点什么,她都变成翻译了,她还是挺厉害的。
刚才听您说您的儿子生病了,厉害吗?孩子的营养跟得上吗?开销大不大?
谢谢关心。儿子体质挺弱的,经常感冒,女儿小时候也这样。这次已经快咳嗽了一星期了。这里的医院水平不是很好,我们带他去市中心的医院看。虽然贵了点,可是儿子身体从小就要养好,不能留下什么病根。本来医生说要住院,可我们没这么多钱住,只能每天乘车子回家。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
(犹豫了一会儿)现在看病真是贵,可是这个村很多人看病都很便宜的。
上次我带儿子去这里医院看病,我去付钱时,看到排我前面那人拿出一张卡,一刷,结果只付了3角。我知道这是医保卡,每个月拿出些钱就够了。可是这政策没有到我们身上。我想儿子这么会生病,开销这么大,如果有这卡的话,只要这么一刷,看病就省钱多了。真是不公平啊!主要是很多政策我们都享受不到。刚才说的看医生,是我很不满意的地方。还有现在鄞州区学生读书是学费、书费全免,可是我的小孩还是要付书费和借读费,每年不少钱啊。以后儿子长大了,开销更大。你一定会问为什么我们不去讨个公道吧?其实我们这些出外打工的人在一起是挺团结的,有几个小伙子确实去过镇政府,可是没个结果,他们(镇政府的人)都睁只眼闭只眼的,说要解决,可是拖来拖去,我看他们是忘了吧……
儿子吃得还行,他自己不挑食,虽然不能跟这里的孩子比,不过比我们村那边的小孩好多了。我想小孩子还是什么都吃比较好,不能宠坏了。
您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吗?或者说是憧憬吧。
打工毕竟不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打算再过几年就回江西老家去。我对种植业和养殖业很感兴趣,回去搞点大棚瓜果,一两亩地吧,规模不会很大。
这里很多保障方面的事还是不好,我们医疗没有,保险也没有。我那个小孩(儿子)这几天咳嗽了,我算算过年回家到现在花在看病上的钱已经一千多块了,没赚进什么钱,昨天才看病回来。女儿读书又要付借读费和书费。不知能攒下多少钱。
我们村那边还是挺重男轻女的,不过我想让女儿好好把书读下去,如果她能认真读书的话,我一定会全力支持的,只是女儿现在的成绩真的很让我担心。我不想他们再走我这样背井离乡、出来讨生活的日子,毕竟这样的经历是不好的,我希望他们生活得比我好。
在这里我除了以前的搓麻将就没什么事可以干了,也真不知道一个个周末怎么过的。今天跟你一聊,我想我以后要多找些事来做,如果以后能买个电脑就好了,可以练练打字,还能上一下网。电脑对女儿学习也有帮助。
以前在老家,没事就爱吹吹唢呐,现在哪还有这个心思啊。丢了很多东西啊。
孩子对老家的印象也没多少了。像我小时候在家那边捉鱼、游泳、爬树,现在的小孩这些都没了。现在女儿回老家,还是盯着台电视看。她回老家看到那边的小孩,很自豪的,觉得自己是城里回来的,每次回去都要穿最好看的衣服,跟他们说这里有多好啊什么的。其实,我有时听着还真不是滋味。对她来说,老家跟这里没什么区别吧,可能以后回不回老家对她都没什么关系,或许觉得还是这里的生活好。可是,我还是喜欢老家。再说那边房子装修过了,挺好的。
希望您的梦想尽早实现啊,也希望你们一家都过得幸福。最后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让您给您到这里打工的7年生活工作打分,您会打几分?
(沉思了会儿)七八十分吧。这里生活挺好的。
访谈员手记:
这次采访是以爸爸的到来结束的。爸爸说我太没时间概念了,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耽误这位工人太长时间了。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次采访已经持续了3个多小时的时间。时间确实过得好快啊。
刘叔叔说他是回家吃饭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按件数来拿工资的,事后总觉得很不好意思,感觉占用了他很多工作时间。我送了一袋苹果给他的小孩吃,他在再三推辞下终于接受了。然后换了他的鞋子,我跟他去再次看了他的工作车间后,他回家去吃饭了。
访谈后,那个厂长叔叔告诉我,他的外号是“洋博士”,有点学问,在家里时常看些杂志小说,厂里订的报纸也一定会经过他的手。这次电脑培训他也参加了,一个农民工还会想到这方面的精神给养确实是件难能可贵的事,虽然他也不清楚何时会有那个钱来买台电脑。但是通过他对未来的憧憬,我知道他一定会有实现的那天,因为他是如此的努力。
他对自己孩子的责任和爱真的很深。我无法体会一个农民工子弟在这个周围都是跟她“性质”不同的孩子中,如何定位自己,如何过自己的童年时光。她快乐吗?她会因为缺钱买不起好看的衣服和文具而常常埋怨自己的爸妈吗?这些对她的人生道路有什么影响呢?
通过这次采访,我真切感受到了一个外来打工者的不易。在没有太多保障的政策下,他们撑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并从中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快乐。在与他的交谈中,让我感受最深的是他对子女的深深愧疚,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无法带给他们幸福。而他跟他妻子的交谈和约法三章中,我分明看到了他对子女的关心。他们再苦再累都无所谓,就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像自己这样累,一定要过上好的生活。一个人的处境、身份、地位,根本不影响他对孩子的爱。希望农民工子弟也能够体会到父母对他们无限的爱。
刘叔叔告诉我,其实很多出来打工的人最后还是想回老家的。打工毕竟不是一辈子的事,在外生活总是没有在家乡舒服。去年老家才盖了新房子,我问他现在又不回去,为什么要急着造呢,他说迟早要回去的,造好了也可以激励自己多赚点钱,早点回家乡。这确实道出了所有在外打工的农民工的心声。
祝愿农民工都能在外幸福生活,早点与家乡的亲人团聚。
(访谈员:沈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