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29岁
籍贯：河南
婚姻状况：已婚
打工时间：2000年至今
打工地点：天津
打工类型：工厂职工
小陈，长得眉清目秀，初一看，你很难将他与农民工的身份联系起来。
他原先是我舅舅工厂里的一个普通员工，早几年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工厂。
我也问过我舅舅，他说小陈只是说家里自己发生了大事，需要他处理。从此和小陈就没再见过面。
今年“五一”期间我去了我舅舅厂里。令人意外的是，小陈也在，他正在和我舅舅聊天，看见我过去，笑嘻嘻地说了句“都成大小伙了”（我从小就待在我舅舅的厂里，和小陈相处过几年，还是比较熟的）。我仔细看了他一下，还是那么帅，只是脸黑了不少，多了几份沧桑感。我开玩笑说：“小陈，好久不见了，多了几份男人的成熟感。”他还是那么腼腆地笑笑，一点都没变。我和他提了关于农民工深度访谈的事，没想到他轻松地答应了，并约我下午去长虹公园谈。
（下午见面后，我买了两杯可乐，与他在长虹桥边坐了下来，边喝边聊）
几年不见，变化大吗？
我结婚了，现在有一个女儿，两岁了。
哦，向小弟我介绍一下你的恋爱经历吧。我到时也可以学两招。
呵呵，我们又不是拍电影，不会有什么浪漫故事的。我们是在网吧认识的，她在的工厂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每次她下班都比我早，就会过来看看我。她很能干的，许多细活都是她帮我做的，所以我也就比那帮哥们儿走得早。两个人一起去吃饭，聊聊天，很快就熟悉了。你要知道我们厂里那些大嘴巴，每次看见她就喊大嫂大嫂的，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还好她比较开朗。
人家不反对这么叫她，说明她对你有意思啊。你们俩谁先说白的啊？
（对于比较腼腆的小陈，这个问题他可能不会回答，我就当作碰碰运气）
我当然不会主动和她说，不过她也没当面和我说，都是在短信里确定的关系，一年后我们就结婚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心人，不想再错过了。
再错过？你怕她跑了啊，难道你错过一次了？
这个……呵呵，还是不说了……（小陈脸上露出一些苦涩，似有难言之隐）
太不够意思了吧，还把我当兄弟吗？（我只能拿我们的感情赌一赌了）
你这个东西是要拿去给人看的啊，那些事还是不说了。
你是担心这个啊，放心吧。别人就知道叫小陈，天下这么多姓陈的，哪会知道是你。（原来他是怕自己的隐私被别人知道）
也就是在离开了你舅舅的厂之后……
哦，对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舅舅的厂，莫非工资太低？（说出这话我才感觉我不该打断他，不过还好没什么影响）
当然不是，实际上两件事是联系在一起的，唉，说来话长啊……
那你就慢慢说，下午不用上班吧？
（小陈微微摇头，眼睛看着开过的船只）当时离开厂也是没办法，我哥出事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还有一个哥哥，当时就在市场里卖西瓜，蛮忠厚的一个人，发生什么事了？
他杀人了。（我注意到小陈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低沉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一丝悲伤）
杀人了？怎么可能，你哥这么老实一个人？以前路过他的摊位的时候还经常请我吃西瓜。（我内心相当震撼，我知道小陈不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因为太好说话，地方上几个混混就找他的麻烦，有时要保护费，有时吃西瓜不付钱。一次我哥实在受不了了，就拿起西瓜刀捅了其中一个人一刀，然后去派出所自首。我老家在河南，爸爸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昏了过去，妈妈也哭得死去活来。我就在这边先打通关系。当时我身上没多少钱，就到处向老乡借，也不敢和他们说是用来干什么的，说出来怕他们不肯借。
然后就请派出所的人吃饭，求他们能对我哥照顾点。当时确实没钱了，我就打算把结婚用的那笔钱先用了，我当时想反正自己年纪也不大，结婚还能再拖一拖。可是我女朋友不是这么想，她一定要我在那年年底和她结婚，你说我当时还有什么心情谈结婚的事。我就给她讲道理，没用。最后她看我一定要花掉那笔钱，就提出了分手。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她，所以求她能够体谅我。结果呢，还是分手了。我当时简直快疯了，一时间失去了两个很重要的人。被捅的那个人要上诉，我只能忙着请律师什么的，慢慢也就淡忘了，只是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哭出来……（说到这，小陈眼睛有些湿润了，说话也有些哽咽）
在处理你哥的事情上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吧？
其实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很少，在他还没被起诉的那些日子里，我就派出所和厂里两头跑。自己没钱了，我又不想让我哥在里头吃苦，所以我就只能厚着脸皮向老乡借，因为借的数目比较大，所以他们一定要我说出这笔钱的用途，不然就不肯借给我，没有办法，我只好把整件事的经过告诉他们。我原以为大家老乡一场，又都在同一个厂里干活，他们应该能理解和同情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认为我是在骗他们，还说什么我是在装可怜，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现在想想，什么老乡，都是些空话。
那最后钱借到了吗？
没有，我当时真的是要气炸了，留下一句话“就当我没说过”，然后我就走了。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我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那你最后是怎么做的呢？
首先我想到了卖血，老家河南就经常有人因为家里没钱就去卖血。我想我一个健壮的小伙子……
现在还能卖血吗？（我不禁打断他）
我不知道，我是通过一个朋友介绍的，我想应该是非法的吧，是在一个很偏僻的房间，我不清楚抽了多少，最后那人塞给我500元，还说下次想卖的话可以找他。先后一共卖了十一次吧。单靠这些钱是不够的。我又在酒吧找了一份工作，晚上七点干到十二点，1400元一个月，加上我厂里的工资，一个月能有3000多元吧。那段时间里，我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什么叫做打工仔，出门在外，都是一些陌生人，平时称兄道弟的，到了关键时刻，没人会相信你，我想这或许就是和你们本地人的区别吧。你们一家出事了，或许邻里亲戚都会帮忙，我们就不同了。（说完，小陈长叹一口气）
你这么没日没夜地干活，身体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没办法，有一次因为太困了，在机器旁打起了瞌睡，结果被老板看见了，差点扣我200元的工资，最后我是哭着向老板求的情，才少扣了100元。出门在外，真是倍感世间冷暖！
那你哥自己的家人呢？
你是指我大嫂吗？我大嫂她在我哥出事第二天就从老家赶过来了，把我侄子交给我爸妈管，然后和我一起拼命地赚钱。看得出来，那几个月，她老了很多。我们全家都很感谢她，因为她在我哥最困难的时候，宁可被别人说成是杀人犯的老婆，也不愿抛弃我哥，不愿抛弃她的家。我暗地里发誓，我们全家一定要好好地待她。
那你哥最后怎么样？
后来赔了那个人六万块钱，法院判了五年，说我哥是自首的，可以适当减轻些。唉，今年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我一个月去看他一次，每次去不只是看他，还要送钱。如果一次不送，那我哥就没好日子过，只有这样，我哥在里面才不会吃苦。我哥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大嫂和我的侄子，我告诉他，他们都很好，让他不要担心。其实怎么会好呢，听我侄子说我大嫂晚上经常流眼泪。我侄子很争气，成绩在班里是第一名，只是我哥的事让他在班里很难抬头。记得有一次他考了两个一百分，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他，妒忌他的人就在背地里说他什么“杀人犯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回到家里后，他突然问我的大嫂：“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我爸爸呢？”
一句话说得我和我大嫂都流下了眼泪，看到这样，我侄子也被吓坏了，马上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哭了……她们母子在外面受到的苦，我真的不敢和我哥说实话，这也是我大嫂的意思。
（看着小陈将要落泪，我觉得有必要换一个轻松的话题）真是为难你了啊。哦，差点把大嫂忘了，你刚才不是说不敢再冒风险吗？你是怕她知道后和你分手吗？那你有和她提这件事吗？
说了，我当时告诉她我暂时没什么能力结婚，我哥哥坐牢，我第一个女朋友也是因为这样离我而去的，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你的胆子还真是大，你当真不怕她跑了？
总是要知道的，怕也没用。当时我做了最坏的打算，真的不行就分手吧。我很爱她，但我更爱我的家人，我不能那么自私。不是有句话说嘛，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虽然我从未把她看成衣服那么简单，但在我的眼里，家人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且我觉得我和她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就当是赌一赌了。她很体谅我，说的话很是让我感动：“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哥哥现在有麻烦，而且我也知道，就是因为这件事你和你的第一个女朋友分手了，是你永远把家人放在第一位的观念让我喜欢上了你，因为我知道，当我成为你的家人时，你会像对待你的哥哥那样对待我和我们的孩子，像对待你现在这个家一样对待我们将来的家，我愿意和你一起努力挣钱，等有了足够的钱，等你大哥出来再结婚。”当时我真的很感动。感谢老天，让我碰到了一个好女孩！
恭喜你好福气啊，什么时候把你女儿带来让她叫声叔叔，哈……
（话题渐趋轻松，小陈也开心了不少）好啊，不过叔叔也不是白叫的，你得有见面礼，叔叔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哈哈……（我俩同时笑了起来，看得出来，美满的家庭生活将小陈的伤口抹平了很多）
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呵呵，那些都是空话，只能躺在床上想想，又不能当饭吃。
有得想也好啊，说说吧！
我也没怎么想，就希望我哥能早点出来，好让他们一家人能团聚。还有就是希望老板能给我们涨工资啦，好多寄点钱给家里。
看得出来，你很孝顺啊！家里只有两老吗？
还有一个妹妹，在家帮忙干一些农活，我妈不放心她出来，我和我哥也希望她能在家陪父母，好让家里热闹点。我们一年只回家一次，除了寄点钱回家，什么也干不了，还让他们操心，不够孝顺啊。
他们会体谅你们的！我们去草坪上坐会吧。
还坐啊，该吃饭了，走，一起去吃饭吧！
你请啊，哈哈！
当然我请，走，去我家，见见我老婆和女儿。
那我不是还得买见面礼？
先欠着，今晚一醉方休。
走。
访谈员手记：
访谈结束了，晚上喝得大醉，第二天醒来将材料整理了一下。给我感触最深的就是小陈对他哥的那份情谊，想起他为他哥所做的一切，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兄弟情深》（又译作《雨人》）。什么是兄弟之情，什么是手足之情，我觉得小陈用行动做了最好的诠释。当一切都成空的时候，还有那一段难以割舍的兄弟情在陪伴着他，让他牵挂着。衷心祝愿他前途一帆风顺，毕竟他受到的伤害够多了。也希望我们的社会能更多地去关心这些弱势群体，共同为构建和谐社会而努力！
（访谈员：曹国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