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家人与赵家人,在长篇小说中,呈现出乡土历史文化的家族命运,李家人则构成了乡土生活认知的独特评判尺度。隋家代表了地主阶级,赵家则代表的是贫农阶级,李家则是中农阶级,李家人带着同情心看待生活,生存屈辱,软弱无能。在权力价值的中心,赵家有两怪:一是赵炳,一是赵多多。赵炳阴险至极,赵多多则邪恶至极。这是新文学中两个不可多得的恶原型。隋迎之是忏悔派,隋不召是逍遥派,茴子则是“死不改悔”派,而受害的抱朴、见素、含章则各具个性。抱朴背负历史,从受难中学会了宽容,从残酷中学会了沉默,从剥削中学会了献身,这是地主子弟的受难心灵史。见素,时刻不忘复仇,纵情享乐又不断失败;含章,看透了赵炳的歹毒本质,却沉溺于罪恶之中,没有迎接新生活之勇气。一代地主子弟的心灵是何其复杂,何其沉重。
在时代的文学中,张炜第一次作了如此深刻的透视,这与曾经受地主折磨并渴望革命和复仇的贫农形象判然有别,预示着现实历史生活价值深思的艺术深度。可以说,隋家人中每一角色都写得极其成功。更为残酷的是,张炜看到了赵炳和赵多多,在革命和反抗的旗帜下凶蛮复仇的残暴无耻。赵炳的智谋勇敢和神秘,张炜写得极为客观,他愈是客观地描写,这一形象便愈显得狰狞恐怖。赵多多戏弄茴子,剪破茴子的裙子,并在那痛苦挣扎的身体上撒尿,他那狰狞狂笑,简直是魔鬼的化身。张炜从来没有遗忘阶级斗争这一现代历史盲点,他对地主子弟所特有的同情心和理解,溢于言表。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到,张炜的创作,虽然受到舆论的支持,但是,绝少受时代的舆论的支配,他在自觉自由意识中接近了历史的盲点,并作出了发人深省的价值反思。
由于从这一历史的盲点出发,张炜对于性和饥饿的双重表现,具有异常悲怆的内容。这里,既有沉重悲痛的爱情,又有残忍无情的折磨。张炜对于性和爱的表现,其历史生活视野极其雄健深刻;张炜对于性与爱的表现,具有独立的界限。性与权力相交换,或受权力所支配,那是“非人道”,而性与爱相结合,则是“自由的美”。《古船》过于残酷之处,就在于没有一对有情人能自由结合,隋不召与张王氏之间,抱朴与大喜之间,李家后生与含章之间,全部都是痛苦而无望的爱情。茴子和小葵,皆为了爱情作出巨大牺牲,这是残酷的美,是折磨人的情。张炜的长篇小说,就是不给他们团圆的机会,显示了时代生活悲剧的真正特质。
张炜的残酷性,主要表现为对待性的认识。例如,赵炳“德高望重”,一方面,拥有“土皇帝”的淫威,他善于利用权力构造自己的神秘,恰如其分地扮演领袖和英雄的角色;另一方面,他能驾驭各种人物。赵多多这个魔鬼是他的奴才,张王氏这个半仙是他的仆人,上面来的地方官,在他的神秘淫威下,也只好改口称“四爷爷”,含章被玩弄于他的股掌之上。我不知道张炜对赵炳的雄性之力与美的描写,是出于何种心态,我宁愿相信这是“残酷笔法”。他饮酒,将含章掀倒独享性之欢乐,深通养生之秘诀,如同是“神”。外表从容不迫,勇敢智慧,却有着魔鬼之心,洼狸镇上,所有迫害与残酷行径,皆与他有关。在他身上,体现了乡土生活的邪恶价值的胜利与狞笑。赵炳,一方面,洞悉含章的心理,作认罪之表示;另一方面,又不失时机地达到性享乐之目的。张炜通过对邪恶生活的价值的理解,把“神”与“魔”,统一在赵炳身上,这不能不令人惊叹张炜的笔力。这种性的残酷描写,在五年之后,再一次发生艺术的独特魅力。
这便是《九月寓言》的诞生。这里,性的残酷,已不再是权力与性的关系,而是粮食与性的关系。流浪到海边山村的庆余,牵着一只老黄狗似疯似癫地说着胡话,沿街乞讨。张炜洞悉了历史的盲点,就在于他对这种关键问题的把握。他要在历史生活的黑洞里,永远开拓下去,为了真正发现文化愚昧和罪恶之根源,寻求新价值的思想光亮。张炜坚持彻底的现实主义,尽管他采用了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手法。饥饿问题的提出,将历史的盲点再一次展示出来,因为生存受到威胁,性与人格尊严,处于极端次要的地位。庆余为了活命,吃饭度日,于是,就如同一具母狗,被人随意唤来使去。老光棍汉金祥不用再向豆子下跪,可以同庆余一起制造欢乐。
异乡人因为饥饿而流浪,原乡人准备为性饥饿而冒险。庆余被这个海边小山村的老光棍汉用来用去,就是因为粮食给能干的庆余带来了一点生趣。更多的人,则陷入性的焦虑与痛苦之中。肥是唯一获得了新生活希望的女人,赶鹦以及她的伙伴们就在痛苦中煎熬,等待他们的或者是大脚肥肩的摧残,或者是独眼义士的悲凉,看不到希望,但是,张炜渴望从历史的盲点中走出来,真正描绘胶东半岛的“日出与阳光”。那真正灿烂的秋天,充满幸福、富足、狂欢和自由的金色秋天,是否能真正到来?张炜让充满希望的人们,让对良知与美德充满信任的人们,让对春天和阳光必将到来充满信心的人们,期盼着生活的自由未来,然而,未来在时间观念中极其虚幻。审美理想和生活理想,注定要在精神世界中流浪,这就需要牢牢把握人类生活的基本价值信念,相信现代化和自由必将到来,愚昧和黑暗必将过去。任何倒退和复古都是要不得的,只能面对历史并展望未来,这就要时刻坚守这种信念,为这种信念付出努力。
每个时代的作家,都负有特殊的历史使命和文化使命,因而,作家必须具有超越常人的伟大信念。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必将堕入平庸,这就需要胆识,需要勇气,需要牺牲。似乎越来越多的作家,把钱作为创作的选择,人们已经认识到:不必耻言钱,钱是生存的根本,但绝不能在钱面前跪下。我们的作家,曾经在权力面前跪下,如果再在钱面前跪下,那么,就丧失了最起码的良知。泰戈尔坚信在黑暗的时代,只有诗人才真正守卫着道德和仁义,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哨兵。在现代舆论社会里,选择什么样的生命观念,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信念,绝对不是一件简单平凡的事情。
只有肩负历史的使命,真正独立的文学价值创造,受到舆论支持而不被舆论支配的文学,才可能诞生。从民族的苦难世界步入自由欢快的人类乐园,才有可能。要想与现代舆论相对抗,实现作家的自由理想,确证神圣价值观念,必须与无声的敌人作战。只有不断地反抗和否定那些落后的世俗价值观念,才能真正扞卫艺术的神圣使命,才不至于在现代舆论的价值评判中沉沦。现代舆论的价值导向,由于受市民文化价值观念的制约,必然生成种种畸变;真正的作家,不会在现代舆论中放逐自我,总是力图消解那些被混淆被置换被愚弄的价值观念。这种探索,不是通过概念完成的,而是通过艺术形象的创造来完成。当自由的艺术形象,以自由的生命存在价值理念进入公民的心灵中时,它就建立了自由的生活价值信仰,这种艺术力量是艺术形象创造的最高价值所在。我们的历史现实生活,充满了价值扭曲的苦痛,在每一革命时代,人们皆渴望摆脱这种价值扭曲的痛苦,因此,需要通过艺术形象自由地展望生命存在的神圣自由价值理想。现代人只有在自由价值的坚守中,才能新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价值论美学的探索和价值判断,显然永无尽期。
第五节 野地狂欢:贾平凹与莫言叙事的价值原则
6.5.1生命野性崇拜与乡土文化历史的诗性想象
现代中国价值论美学,通过形象的自由反思与价值判断,得到了具体而充分的体现。只要进入丰富的文学艺术世界,就能深刻地理解现代中国的价值美学理想与价值美学观念。“艺术形象”,是生命价值的感性具体体现,与此同时,审美价值体验,可以通过形象自身得到充分表达。人们可以从文艺作品进入现代人的生命世界,也可以通过艺术形象感知现代人的生命存在;在这个生命世界与生命存在的历史展开中,可以自由地认识中国人的生命价值观。应该看到,他们是那么乐观勇敢地活着,那么野性地活着,又是那么苦痛而压抑地活着,这就是形象创造的价值,也是形象创造的力量。我们虽然可以找到普世价值观,以普世价值作为生命存在的理想力量,但是,在实际的生活世界中,只有富有生命力量的形象才为人所崇敬。只有具备伟岸品格的国民形象才能感动人民,艺术家必须正视并创造这样的生命价值存在。世界是如此复杂,我们的精神重心只能倾向于一点,关于生活世界的价值判断也是如此。熟悉城市生活的作家,可能对乡村生活有内在的隔膜,这种隔膜,可能妨碍作家的正确价值判断,同样,熟悉乡村生活的作家,对城市生活也许有本能的对抗。每个作家,只能就他熟悉的生活作出价值判断,尽力站在人性的立场上表达生命价值观念。鲁迅开拓的现代乡土文学,确立了评判乡土生活的特殊视角;这种特殊视角,是寻求乡村与城市生活的对比,在乡村文明和现代文明的对抗中确立生存的价值。因此,乡村生活的原始、神秘、愚昧、古朴便成为现代作家的价值关怀重心,这其中,包含着十分复杂而又矛盾的生活意识。乡土作家渴望在这种原始、神秘、愚昧而又古朴的乡土文明中发掘出生命的复杂意义。“原始”一词,标明了现代人对历史的情感态度,既包含着生产工具和生活状况的落后,又包含着混沌、神秘、蒙昧、迷狂、压抑等因素。面对乡村生活的原始,就是面对历史存在的真实,原始主义和半原始主义艺术的复活,就揭示了生活的原始性和复杂性。随着科学与文明生活的进步,乡土文化的神秘越来越显示出负面价值。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它能够让人们更好地认识苦难而悲伤的中国历史。
贾平凹与莫言,皆是以小说形象创造,参与现代中国历史生命价值沉思的艺术家,他们皆是由乡村迁移到城市又从未割断与乡村联系的作家。
都市与乡村的对比,现代文化与民间文化的冲突,历史沉思与未来展望,促使他们思索乡土中国的社会问题,于是,作家便产生了“理解和拯救乡村”的创作冲动,试图表现那梦绕魂牵的原始故乡。作家对原始故乡的历史信息和现实信息、民俗信息和生活信息的加工创造,是那么扑朔迷离,是那么强悍逼人,显示着乡土中国历史的悲怆与沉重。那种生存的景象与生存的意志,简直是生命的绝望式挣扎;这种绝望式的挣扎,展示了作家的心灵世界,凸显了价值论美学的内在张力结构。应该承认,贾平凹与莫言,对乡土那种亲切而又苦涩的情感所进行的淋漓尽致的再现,得益于中国古典文化和西方现代艺术。在中国小说传统中,《聊斋志异》,也许可以看作是现代乡土小说的最早源头。尽管志怪小说在六朝时期已经发轫,但是,那承接神话传说的短篇故事,较少具有批判意味。《聊斋志异》是那么富有人情意味,悲怆与欢欣如此奇妙地交织在一起,这部神怪史诗,正是蒲松龄对其原始故乡的素描。神人鬼怪之关系极具象征意味。
蒲松龄的创作,表达了他对故乡的异常复杂的情感;这种感情,很有对比意味:一方面,他渴望逃离故乡,借助科举高升,改变贫寒困窘的处境;另一方面,又在民间闲谈中获得极大满足,这是比“四书五经”所虚构的理想国更为真实的世界。民间智慧,显示了乡民的极大创造力,他们在贫寒中的渴望,在寂寞中的想象,展露了纯洁善良的心灵。这就是亲切而又苦涩的情感。贾平凹与莫言的乡土形象创造中的价值体验,正是这种古典精神与历史生存哲学的混合。从生存意义上讲,“离乡”意味着解放,逃离故乡并遁入异乡,成为人们的梦想,此时,恋乡的情感让位于恨乡情感。在故乡遭遇的屈辱记忆和贫寒折磨,无法从作家记忆深处抹平,但是,从创作意义上讲,又是极其丰厚的生活馈赠。每当远离故乡时,那种地理意义上的惯性,使作家对故乡异常亲近。无论是门前的池塘,还是屋后的竹林、菜园青葱的灌木丛,抑或层层梯田,与群山相伴的原野,抑或声声悠远的船歌,悠扬牧童的生命之歌,皆可能唤起作家亲切的记忆。那美妙的初恋,温和智慧的老汉,邪恶的支书,作恶多端的淫棍,具有侠肝柔肠的英雄好汉,一切原初的生活故事,通过生命的创作价值体验,在贾平凹与莫言的创作记忆中,皆能想象性复活。一旦“原始故乡”亲切而又生动起来,苦涩也变化成了甜美,激发他们写出抒情的乡土诗篇;那份沉重,那份轻灵,那种执着,那种氛围,便显示出他们独有的生活优势和想象优势。